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景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怯花颜之凡女帝妃 作者:月霜沙 作品简介: ——半醒微酣时,仍在迷时梦。道我仙境好时光,蝶舞飞花梦一场。 闻人九本是乡野之间平凡的浣纱女,因母病重,深夜至壶天宫祈福,却机缘巧合进入壶天仙境,成了大公子的妻……明知大公子心系旁人,却仍一心相待。然当假象被肆意揭开,缝合的伤口血淋淋地曝露在敌人面前,唯剩下一颗真心,脆弱地、轻轻地跳动,合着血和肉,慢慢地偃息…… 作者标签: 虐恋情深 神仙妖精 情有独钟 宫廷斗争 第一卷·闲时亭外梨花雨 第一章 壶天仙境 鸟鸣啼啾,慢慢掀开山间的迷雾,尽管已是春天,如雾又如烟的清晨却依旧寒冷,闻人九早早起了床,仔细洗漱后拎着一篮子换洗衣服出门。 一出门,正巧赶上隔壁胖大叔背着斧头去砍柴。 “九丫头,这么早就洗衣服啊!” 闻人九腼腆地一笑,露出两颗小酒窝,轻轻应了声是。 胖大叔回头张望了一眼自家的大门,飞快从身上掏出几个钱塞进她手里:“你娘病有没有好些?这些钱快拿着!” 闻人九微惊,忙推拒:“胖叔,这钱我不能再收了,三子还在读书,胖婶腿脚也不便,怎么能再要您的接济。” 胖大叔硬将钱塞进她手心:“别逞能了丫头,你娘病了,总得买药看病,哪都得花钱。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回头等有了钱再还俺就是!” “那……”闻人九迟疑再三,屈膝道,“多谢胖叔,日后我一定还。” 胖大叔嘿嘿笑着,又忽然正色说:“其实我看大妹子的病啊,吃药这么多要也没什么起色……九丫头,不如你去城里的壶天宫拜拜,天神要是听到了你的心愿,说不定大妹子的病就好了!” 闻人九一怔,上了心。 回到家中,母亲已经起了,正吃过稀饭在洗碗。闻人九忙上前抢过碗,“娘,您怎么能干活呢,外边凉,小心病又加重,还是快进屋去。” 玉峥在围兜上擦擦手,慈和地一笑:“就是洗洗碗,娘不累的。”尽管已是四十有多,玉峥却依旧秀丽不凡,眉宇之间总有股和大山里的人格格不入的温柔宁致。 闻人九想起刚才胖大叔说的话,道:“娘,过会儿我想去城里一趟,可能会晚些回来。” “去城里做什么?” “我想去壶天宫拜拜。”闻人九轻轻地放下一个碗。 玉峥莞尔一笑,“好,早些回来。” 临出门之际,玉峥突然叫住她,从衣柜上方取出一只精致的木椟,小心地擦去灰尘。 闻人九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盒子,家中贫寒,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盒子,“娘,这是什么呀?” 木椟里边是一支做工精良的玉鬘华发簪,玉色并不好,但胜在雕工出众。 “娘,这是哪里来的?”说话间已被玉峥将发簪簪在头上。 她的肤质偏白,发如乌墨,相貌上继承了玉峥的清秀,细眉如黛,眸光流转如剪水秋波,是个实打实的出挑美人,配上这支清丽的鬘华簪,恰好能将她的出尘脱俗之美极尽挥发。 “这是你父亲送给我的,我一直珍藏着。如今女儿大了,难得出趟门,却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那怎么行呢?” 闻人九十分喜爱这支发簪,然看到镜中的自己,却又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欲将簪子收起来。 玉峥一看就看穿了女儿的心思,转身又从衣柜取出一套新衣裳。 “娘前些日子闲来无事,给你新做了一件衣裳,你试试。” 闻人九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娘,您怎么又趁我不注意偷偷做活。” 玉峥道:“为你做,娘开心,没什么累不累的。别多说了,赶紧穿上,早点出门早点回来。” 城里不比乡间,街道四通八达,人流如潮,闻人九一时竟找不到去壶天宫的路。记忆中的青砖小瓦房早已翻成一座座高台楼阁,她一路问人,绕了不少弯子才找到壶天宫,因途中走错了路,等找到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此时的壶天宫已没有多少人,恢弘的大殿内,三千支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闻人九跪在壶天帝君金像前,叩首默念道:“小女闻人九,祝愿帝君与天地同寿。望帝君保佑小女母亲之病早日康复,自此无病无灾。小女愿折寿十……二十年,终生侍奉帝君。”罢了又一叩首,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此番九十九次,待祈完愿,外边早已一片漆黑,大殿里更是只剩下她一个人。更夫打着梆走过,闻人九心里一惊:“糟了……都二更多了。” 她慌忙叩首:“小女拜谢帝君,明日必起早来。”说罢提裙快步走出去。 夜路黑暗,闻人九打着灯笼快步走,因心急赶路,她并没有察觉自己的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周遭景物仿佛长了脚一样飞快后退,等赶回家中的时候,不过二更三刻。 院门前燃着母亲为她点的灯,幽晃晃地在夜风中飘荡。闻人九抬头看了看悬在空中的半月,眉头微皱。 “许是刚才弄错时辰了吧……”尽管狐疑,她却没有多想。 第二日她很早到了壶天宫,和前日一样,叩首九十九次,虔诚祈祷,如此一连十天。到了第十日祈祷完时,一抬头,天色已黑。她狐疑地仰头望天,心道天怎暗得如此之快,记得今日刻意提早,是正午时分来的。 正暗自生疑,天上竟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 她往里头躲了几步,正要问宫中管事的借把伞,却发现原本还香火鼎盛的四周不知何时已无人,外边明明冷风四起,里边的烛火却连晃都不晃一下。 “……!”. 她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然不及她冒雨跑出去,眼前一阵恍惚,如水汽模糊的湖面一般,恍然间已是翻天覆地。 闻人九一阵晕眩,久久才恢复意识。天上飘来一阵白色的雨,香气袭人而过,她下意识地抬手接,近了看才发现哪里是雨,分明是一场场的梨花雪。她睁大了眼睛看四周,心跳骤然一紧。 天空白云似白衣,又须臾变苍狗,梨花不知从何处而下,纷扬似雪落,清香随风至。鸥鹭掠过绿水,清镜般的水面化作水花朵朵、阵阵涟漪,慢慢地漾开来,惊动一湖春意。 如此良辰美景,人间难有。 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壶天仙境。 她沿着无人的鹅卵石小路往前走,穿过墨竹林,又经闲时亭,亭外白鹭逐水而过,长鸣如笛,激得雨脚生波,三千荷花氤氲不绝,正应了闲时这两个字。她留步望了许久,才继续往前,紧接着是大片盛开的梨园,清风徐徐过,飞花如雪。 她眼前一亮。 “你是谁?”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闻人九一惊,猛地回头,却顿时怔住了。 对方是个年轻的男人,一身如云的白衣,袖口和腰带都绣着大朵大朵的梨花,看起来正是这片梨园的主人。他负手而立,目光如冷剑一般犀利,神情冷淡,脸色却不是很好,透着一股难以言语的苍白,然这样依旧掩不住他眉宇间的风华绝代。 当真是一个神仙似的男子……神仙?! 她蓦地回神,忙屈膝跪倒,不再敢抬头:“小女无意冒犯,不知公子仙驾何方?” 那人久久不动,尽管看不到,闻人九还是能感觉到压在头顶那审视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闻人九。” 那人忽然笑了,“原来是你。” 闻人九不敢问他为什么这样说,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人走到她的身旁,抬手拂袖之间一阵梨花飞落,堪堪掉落她的发间。 “你日日祈祷,孝心可鉴。” 听他那样一说,闻人九心里有了答案,便伏低身子:“望帝君成全小女心愿。小女愿折寿二十年,终生侍奉在侧。” 那人呵地一声笑,“仙境时光虽好,却难动情窍,你不到双十,如何挨得住。” “……”闻人九沉默片刻,从善如流道,“母亲从小教导我,有舍才有得,小女既然祈求帝君给予母亲一副健康的身体,就必须有付出。” “说得不错。”那人转过身来,“那么,你就如你所说,留在这里。” 闻人九下意识地抬头:“那么,小女的母亲……” “明日便会病愈。” “多谢帝君!” 那人攀下一枝梨枝,繁茂的花朵占满枝头,清香扑鼻而来,他将花枝递到她的面前,闻人九迟疑着伸出手去,接过花枝,慢慢地站起来,一两朵花儿坠落下来,带着水珠沾湿了鞋面。她仔细盯着,目光不敢移动半分。 “我并非帝君,日后你须唤我大公子便是。”说罢转身负手而去,“今日之事,勿与他人说。” 闻人九杵在原地,仍有些发怔,直到大公子走远,风起梨花瑟瑟带雨,惊扰了她的思绪,她才恍然大悟,抱上梨花枝快步追上去…… 第二章 鬘华花开 一晃已过去七天,闻人九一开始被打发留在花园里照顾花草,没几日又被提去了书房照应,只是大公子几乎不去书房,因此一连七日,闻人九再没有见过他。 壶天仙境几乎清一色都是仙人,闻人九一个小小凡人夹在其中,自然显得突兀,也因为身份悬殊,她多少成了其他仙人们平日里看低的对象,往往一整日都没人与她说话。 那日她惯例打扫书房。 其实日日打扫,书房早已纤尘不染,倒是窗子上摆放的盆栽鬘华花,闻人九喜欢得很。每日必要浇点水,再拿出去晒晒日光,精心护理着。原本已经蔫耷的叶子,在她的照看下,也慢慢长绿了叶。 她守着鬘华花坐在花园里,忽然低低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大公子说的没错,仙境时光好,却是寂寞的。鬘华啊鬘华,眼下……也只有你和我了。只是我在这儿,不知道娘身子如何,我真是不孝,都不能和她道个别……” 又忽然想到什么,道“对啊,这里是仙境,会不会你不是一朵鬘华花,你是鬘华仙子呢?”她捧起花盆放在膝上,“我叫闻人九。九月九、重阳节的那个九。”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笑,闻人九一惊,却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人,一袭白衣,锦绣梨花……大公子! 她慌忙放好鬘华,起身行礼。 “它只是一朵普通的鬘华花。” 闻人九伏低身子,低声道了是。 “起来吧。” “是。”即便站起来,闻人九也不敢与他正视,大公子仔细打量她一会,道,“听起来,你不是普通乡野女子,你读过书?” 闻人九不敢迟疑,道:“母亲闲时教会小女识字。” “不错。”大公子点头,又问,“方才听你言辞之中甚是遗憾,可是担心你的母亲?” 闻人九突地又跪下去,“小女来时因机缘巧合,并未为母亲留下只言片语,只怕母亲忧心,望大公子成全,让小女与母亲见上一面。” 大公子望着她,眼底如一片黑水看不穿情绪。 闻人九伏低了身子,并不看得到他的神情,事实上,她也不敢看。且大公子已替她完成心愿,这是天大的恩德,她也不该再有请求。正惶惶不安,忽见眼前青石板的路如沾湿了水汽一般模糊起来,再回神时,已置身家门前,夜风吹得门前的灯笼来回晃。 她一阵欣喜,抬头遥遥冲壶天宫的方向揖了一揖,才匆匆推门进去。她一连失踪七日,玉峥早已急不可耐,本想报官,然询问了当日的事,越发觉得蹊跷,加上自己一觉醒来突然神清气爽,旧疾不再,又听了隔壁胖子的话,也不禁怀疑她或许被接引到壶天仙境去了。 闻人九的回来,无疑让她心头大石落地,母女俩抱在一起哭了一场,闻人九将自己的遭遇与她一一诉说,让她不必忧心自己。玉峥这才敢真正放下心来,临了又嘱咐她:“仙境本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踏足之地,你既承受如此鸿福,必带有同样艰难的磨砺。母亲希望你能坚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放弃,要好好活着。” “女儿记住了。” 回家一访来去匆匆,母女俩说了不过半夜的话,眼前便再度景物倒置,回首间已是壶天仙境,大公子背对她立在池子边,目光遥遥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闻人九悄悄打量他,默不作声地跪下。 过了许久,大公子才淡淡说道:“回去做事吧。” 闻人九无声叩首,带着鬘华花退下了。 从此之后,大公子突然日日来书房看书,每次来了书房,也不叫其余仙侍跟随,只让闻人九侍立一旁。 仙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公子自然也是,他看书的时候十分安静,既不喝水也不写字,往往捧了一本书便看几个时辰。然这样闻人九却更不轻松,因为她也往往需要站立好几个时辰,且她不是仙人,到了吃饭时间吃不上饭,肚子委实饿得难受。 这些她是万万不敢讲的。然而她嘴上不敢说,有些事却是控制不住的。 寂静的书房陡然传出一阵叫声,像敲鼓,又像打雷。 大公子慢慢放下了书,抬眼看她。 书房中瞬间静得能听到心跳声,那一声声的咕噜噜更加明显了。闻人九慌忙按住肚子,却不想它叫得更欢了。咕噜噜——咕噜噜——听上去还挺有节奏的。 “大公子恕罪。小女……”她是万万不敢说自己肚子饿,想去吃饭一类的话。 大公子眼角向上微微一挑:“你侍奉我也不易,去吧。”闻人九的思绪踟蹰好一会,才谢了嗯要出门,然不等出门,又被大公子叫住,“听闻凡间有许多的美食,你去做些来。” “……是。” 闻人九做的不过两三样吃食,都是山间最寻常的小吃,然则她也仅会做那些,家中贫寒,是没有多余的钱吃些好东西的。 果然大公子只扫了一眼便不再感兴趣,只吩咐她慢慢吃,便继续看书。闻人九精心做了这几种食物,虽不是山珍海味,然这都是她闲暇之时费心研究出来的,味道是真的好。她心知这些东西大公子是看不上了,便躲到一旁小心地吃起来。 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特别好吃,不消一会儿她便消灭了所有的食物,正欲收拾盘子出去,一回头却见大公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正挑了眉看自己,那眉眼神情,冷得好像腊月的雪。 她慌忙跪下。 半途伸出一只手,将她拦下。 闻人九的注意力全落在那只手上,那是一只苍白却有力的手,五指修长,看上去比女子的手还要精致。 “再去做一份来。” 她微微惊愕,却没有问为什么,低头说是,飞快收拾好东西离开。正因她从头到尾不敢看大公子,也就从未注意他的眼神,冷峻中——隐隐藏着烈火,就像从压抑已久的乌云中露出来的一丝金光。 一模一样的食物被端上书桌,大公子看了许久都没有动筷,的确,和山珍海味比起来,这些乡野小吃实在是太上不得台面了。 “这些……都是你日常吃的?” 闻人九道:“是。” 大公子这才执筷尝了一口野菜,不咸不淡说了句不错,紧接着又尝了口笋,点点头,继而默不作声地将三个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了。 “日后不要吃这些了。”他放下筷子,微微扬眉看着她。 闻人九心里一惊,“小女并非有意冒犯,望大公子恕罪!” 大公子竟浅浅地一笑,“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既然你已是我祁堇宫的侍女,万没有不修行的道理,日后你便以晨露为水,阴阳同光为食,不出百年,修为必可大进。” 闻人九恍然松了一口气。 鬘华花在她的精心照看下慢慢长得茁壮起来,碧油色的绿叶中间隐隐长出一个花骨朵,甚是娇羞可爱。 闻人九小心地捧着它晒日光,忽然听见前方行来一群人,个个貌美如花,尤其是为首的女子,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是眉眼间盛气凌人,平白折了她的好相貌。 闻人九在这这宫里呆久了,自然也猜得出对方的身份来,对方该是壶天帝君最宠爱的侄女——摇光公主。 她忙捧了鬘华花站到一旁,因跪得动作慢了,待伏地时,摇光公主已经到了跟前,她极不满地驻足:“你是新来的?” 身后的侍女想起什么,提醒道:“听闻大公子宫里新收了一个凡人侍女,想必就是她了。” 摇光公主冷剑一样的目光在她身后停留一会,突然落在她身旁不不起眼的鬘华花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闻人九觉得身周突然冷了下来。 “鬘华……?哼!”摇光公主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怒而拂袖离去。 闻人九直到她一行人走远才慢慢直起身子,看了眼一旁的鬘华花。 摇光公主来了不多久就走了,一如来时的嚣张,去的时候更加气势汹汹。闻人九伏地跪在一旁,手上猛地作痛,竟是摇光公主的一个侍女故意踩上了她的手,那一脚着实狠,她隐约听见骨头折了的声音。 待到一行人走远了,她才扶着手站起来,因吃痛而眉头紧皱。 暗道这样的女子上战场,怕是对方闻风也要色变的。 谁知心里刚刚有这样的念头,后边就有笑声传来,紧接着有人揶揄道:“怕是被她知道,第一个闻风变色的是你。” 这个声音无比熟悉,闻人九大惊,慌不迭就要跪,却被大公子一把拦住。他扶着她的手臂没有放开,目光落在她受了伤的手上,手轻轻覆了上去,一瞬间手上的伤竟然好了。仔细看去,似乎皮肤也变得更加细腻。 她始终不敢抬头,因而大公子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然她越不抬头,越是无法忽略大公子灼灼的目光,不多时,她的耳尖已红得欲滴出血。 “你这鬘华簪子不错。”大公子忽然柔声说道。 闻人九下意识地抚了抚簪子。那是母亲送她的,她一直都戴着。 即使再不在意情爱,毕竟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多少有爱美之心,尤其是侍奉的是大公子——壶天仙境的最风华绝代的男子,即使刻意压制,也难不动爱慕之心,便日日戴了这鬘华簪子。如今被大公子这样一夸,心头一震,难以言语的惊喜冲上心头。 然她仅仅是微微屈膝道谢,面上稍红,并未将内心的想法显山露水出来。 大公子的目光落在一旁迎风微摇的鬘华上,神情渐渐软和下来,闻人九低头偷偷瞧他,却见他嘴角一弯,竟是笑了。 那一笑犹如春风拂暖杨柳岸,天地万物都要失了颜色。 不知觉中,她竟然抬起了头。 “这株鬘华……我以为再也不会开了。” “日后,你不必对谁卑躬屈膝。” 闻人九一怔,回过神来,却听他下一句说的话,顿时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你将是我的元妃。” 第三章 觐见帝君 ……直到住处被迁往离大公子住处隔壁的玉台殿,她才明白那日大公子说的不是玩笑话。 这是何等大的殊荣! 闻人九却无法高兴起来。 母亲说过,福祸相依,巨大的福气伴随着的,往往是更大的祸,这便是暴福不详。 “大公子。”她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却被大公子抬手打断了,“别说话,来!看看这幅画。” 闻人九依言上前。 那是一幅的鬘华花图,一共十朵,从含苞待放到微绽半开再到极尽盛放,每一朵都尽态极妍,画得十分精致。闻人九仔细看一会,道:“真是好笔法,鬘华花清香而低婉,这里的每一朵鬘华都惟妙惟肖地绘出它该有的清幽别致。” “你喜欢就好。” 听他这么说,闻人九便以为他会送自己,却没想他将画一收,转而放进了画篓。他盯着她看,目光极尽温柔,连声音也是不同平常的温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然而此事我早已上秉帝君,怕是下午帝君就会召你我觐见了。” 闻人九心里一突,脸上再藏不住半点心思,全都显露了出来。 “你不必忧心,一切有我。帝君喜欢温婉大方的女子,你的性子正合,届时你只需按着你的性子说话。”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切忌不可提你我相遇时你将我误认一事。” 闻人九心事重重地点了头,片刻,她灼灼地盯着他看,直言道:“大公子,小女子只是凡间普通乡野女子,本该是万万入不了您的眼的,您助我良多,又许我元妃的位置,小女子愚钝,大公子如此关照我,给予莫大的恩宠,个中缘由……究竟为何?” 书房里一时静极了,一旁的鬘华花骨朵迎着微风晃动两下,隐约飘来一阵香。 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随后有仙侍低声说:“大公子,帝君遣了清竹仙子来,请大公子和九姑娘上延心宫面见。” 大公子面上淡淡的,什么神情也没有,回头对闻人九道:“快去梳洗打扮一番,面见帝君,万万不能失礼。” 闻人九本欲问出个究竟,然眼下帝君召见,也只能压在心头放在一旁了。 因为要面见帝君,梳妆打扮上不能怠慢,大公子遣了四个侍女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闻人九打扮妥当。她本就清丽可人,配上一身水绿色的长裙,梳上时下壶天仙境最风靡的灵虚髻,再一支玉色鬘华簪,虽然不见得多么华美,却正好衬托了她一张俏丽的容貌越发清新如诗。 大公子早已等候许久,见她姗姗来迟,先是怔了一怔,目光渐渐变得幽深,随后声色不动,将手中茶杯放下,领了她出门。 在壶天仙境待了这些日子,闻人九慢慢了解了壶天宫里的各种关系。大公子虽然是大公子,却不是壶天帝君的长子,而是上一任帝君的儿子,上一任帝君仙逝后,本该由大公子继位,然而大公子当时刚出生,继位的变成了自己的叔叔,现任帝君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大公子为下一任帝君的继承人,而自己的长子,便只能屈居二公子。 不过大公子素来身体不好,长年累月地在祁堇宫闭门不出,而二公子生性开朗,又天资聪颖,渐渐地,这个继承人的位置便有了争议。众仙家偶尔提了一次,却惹得帝君大怒,从此不敢再提。不过帝君虽不准旁人提此事,却也没有下过旨意正式册立大公子。 眼看延心宫越来越近,闻人九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手心忽然一热,随后被握住,她微微地一惊,但见大公子含着淡笑正凝视着自己,这股心慌便慢慢淡了下去。 延心宫不比大公子的祁堇宫,远远地看去就威严逼人,凤鸟徘徊上空,降下一阵一阵的微雨,五光十色,带着些许的暖意。 壶天帝君坐在最上边,左手侧方则是元后壶天娘娘,二人皆沉肃严峻,还未说话便压得闻人九不敢抬头。 “侄儿携未婚夫人闻人氏,拜见帝君,元后娘娘!” 闻人九与他一同跪下,深深叩首。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威严的声音,“起来罢。” 大公子谢了恩起来,闻人九便与他一同起来,只是头依旧低垂,并不敢偷偷看帝君。 “矜儿,而今你的确到了成婚的年纪,只是此女仅是凡人不说,在凡间的出身也并不高,你是本君未来的继承人,本君再问一句,你的确要娶这女子为妻?” 闻人九听了半天,才晓得原来大公子叫做矜。壶天宫姓氏无怀,想来大公子叫做无怀矜。 想到这里不免觉得有些怪异,大公子要娶她为妻早已在壶天仙境闹得沸沸扬扬,然而她这个未婚夫人,却到现在才知晓他的名字。 “闻人氏。” 头顶炸响自己的名字,闻人九猛地回神,无声跪倒,“小女在。” “你可知你与矜儿若成婚,后果是什么?” 闻人九仔细拿捏一会措辞,道:“小女和大公子初识在闲时亭外梨花雨中,大公子风姿卓卓,飘然出世,仅此一眼,小女便暗下决心,此生必跟随大公子,绝无二心。而后小女侍奉大公子,大公子温文尔雅,亦对小女恩宠有加,两情相悦,朝朝暮暮……闲时亭外梨花雨,三千姝色尽失色。世上最幸事莫过于此,我心里有你,而你心里也只有我。” “呵,说的不错,你抬起头来。” 闻人九迟疑着慢慢抬起了头,也终于有机会能一睹天颜,壶天帝君和凡间壶天宫里的金漆法身全然不同,眼前的帝君更多了一分不可直视的威仪。然而帝君仅是看了她一眼,便微地变色,连声调都变了。 “……你!?” 闻人九惊觉自己贸然直视帝君龙颜是极其无礼的事,忙跪下:“小女无意冒犯帝君,只是帝君在凡间诸子心中不仅仅是天神,更是一份不可撼动的信仰。小女敬仰帝君日久,今日有机会得见帝君天颜,这才无心做出如此冒犯之事,望帝君恕罪!” 大公子侧目看着她,片刻后,也道:“闻人氏初见帝君,冒犯帝君,乃是无心之失,望帝君恕罪。” 此时的帝君早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酷,抬手道无事,让他们二人起身:“都是自家人,何来冒犯一事。”他顿了一顿,才松了口,“矜儿,你若真要娶她,叔叔不反对。只是……众口攸攸,你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过声的元后娘娘忽然拂袖站了起来,“闻人九,你和大公子既然情投意合,我和帝君便不好相阻,只是你出生低微,怕是做不了大公子的元妃。” 这便要她松口说做侧妃了,这的确是很好的方法。她身为凡女,平白无故做了大公子的元妃,自然会招来口舌非议,大公子身为未来的帝君,元妃的位置怎么可能给了凡人?若她能松口,大公子这边再一劝,以侧妃的身份进门,倒也算互相有个台阶下。更何况虽然是侧妃,对她这个凡人来说,也是莫大的殊荣了。 闻人九却沉默着,没有顺着元后娘娘的话往下说。 大公子抬手作揖,沉声说道:“元后娘娘,我与阿九情投意合,元妃的位置,是决计不会给旁人的。阿九说的是,世上最幸事,是你心里有我,而我的心里也只有你。帝君,侄儿也认为,世上最憾事……是我无法以我最好的一切来回报你的真心。” 元后娘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帝君,面色竟然有一丝笑意,然而后者的脸色却冷酷寒冷,好像触不到底的深渊。 闻人九伏在地上,隐隐察觉了大殿之中骤然凝滞的气氛。 “罢……”帝君突然沉沉地叹气,犹如正烧得旺的火堆中一下子抽走了所有的柴,“矜儿,今日你们说的话,希望你可以永远记住。” 大公子跪了下去,无比地诚恳:“侄儿多谢叔叔成全,多谢婶母成全。” 待出了延心宫,闻人九才惊觉自己出了一手心的汗。大公子在她身旁慢慢走着,仙侍见他们出来,欲伺候他们上车,然大公子挥手示意他们走开,对闻人九道:“我从未带你好好走过这壶天宫,今日难得出门,不如我们走走。” 闻人九默默地点头,跟在他的身后。然没走几步,却猛地撞上一堵人墙,原是大公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一抬头,正对上大公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怎么了?”话一出口她才发觉自己这话说的太过随便,然已经说出去了,也没法收回了。 大公子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她余惊未定,竟低低地笑了。这是闻人九第二次看到他对自己笑,心里微微地泛起一阵暖意。 “今日你答得很好。”说罢继续往前走,沿途的宫墙两旁开满了芙蓉花,香气浓郁得很,“好一个闲时亭外梨花雨,三千姝色尽失色。看起来,你饱读诗书。” 闻人九道:“不过母亲闲来随口教授几句。” “阿九……” 闻人九怔了一怔,才知晓那是在喊自己。大公子停下了脚步,轻抚着她的发,指尖划过那朵绽开的鬘华花,“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我知道你疑心这一切,疑心我为何要娶你为元妃。” 闻人九没有说话,她的确疑心这一切。 且不说他们身份悬殊,光是相识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不足一月,哪怕是完美如大公子提出成亲,也一样让她不安。 福祸相依——她始终牢记。 “今日你敷衍帝君那一番话,却是有一句说对了。” 闻人九望着他,方才说的话,若说哪句是说或对了,就只有…… “世上最幸事,是你心里有我,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她慢慢睁大了眼睛。 大公子握住了她的双手,继而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声音是无尽的温柔:“我的心里只有你……那时那花开的时候,你的微笑,我永不忘。”三千姝色尽失色…… 第五章 摇光公主 婚期定得十分匆忙,从帝君点头到成亲之日,不过短短半月。虽然帝君已点头,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赐下的东西也十分薄少,一众仙家惯会看眼色,心知这桩婚事不得帝君的心,便大都只来祁堇宫草草恭贺一番就走。 然而这些闻人九都不在意,她一副心思,全在大公子那日说过的话上。 他说——你心里有我,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只有你…… 风飞花轻的话,却激起她心湖狂潮浪涌,久久无法平静。 祁堇宫很久没有喜庆的事了,上一次还是大公子降生的时候,转眼间已过了千年。然而合宫上下喜庆的时候,却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摇光公主遣人扛着数个红漆大箱子走进祁堇宫,大公子去了梨园未回,闻人九便作为主人家出来迎客。 摇光公主狭长的凤眼在她身上扫视一圈,忽地一声冷笑:“我的确该恭喜你,一个小小的凡女不知所谓勾引我矜哥哥,一步登天,这样的好事放眼天下千年也难出一回。” 闻人九面色如常,并未将她的讥讽放在心上,客客气气道:“公主大驾而来,一番心意礼物我替矜收下了。”她偏头对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上前查看箱子。谁料摇光公主伸手一拦,冷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看本宫送给矜哥哥的贺礼?” 话虽对侍女说,眼睛却是直勾勾瞪着闻人九的。 闻人九微笑:“不知摇光公主准备了什么样的盛意呢?” “倒不是什么珍贵的礼物。”摇光公主扫了一眼她,侧过身去亲手打开了第一个箱子,只见是一箱子的衣物首饰,软盈薄绡,上好的料子,更别提光华流转间令人惊艳的首饰,着实让闻人九大开眼界。 她以为那是赠与她新婚的贺礼,道:“这些,倒是费了公主苦心,多谢公主美意。” “谁说那是给你的。”摇光公主斜着眼看她,一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反应的轻蔑模样,她道,“那是我姐姐璇玑公主当日的嫁妆。你是新来的,怕是不知道矜哥哥和我姐姐之间的事。他们当年情深意重,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今日用到的这些红绫喜烛,不过是上次未成之礼遗留下来,否则你以为如此重大的喜事,怎么能在区区半个月内办成呢?” 闻人九脸色微白,饶是平素再淡定,也不由吃惊。 她从未听过璇玑公主,更无从得知她和大公子之间的过去,忽然从摇光口中得知这一段,心头犹如被大锤狠狠击了一下。 她的反应落在摇光眼中,令她痛快无比,便继续在她心上扎刀子:“左右你这场喜事用的是上回剩下的,不如连这嫁妆也当作贺礼收了吧,否则平白浪费,也是可惜。”她抬手拂袖,丝毫不遮掩眼底的厌恶之色。 闻人九苍白着脸,一时间无从开口。 任谁得知自己即将举行的婚礼,一切用度竟是丈夫上一任未婚妻遗留下来的东西,都会难以接受。摇光这样做,无非不是想让她心痛难受,最好能破坏这场婚礼,即使破坏不得,也在她心中种下一棵猜疑的种子。 然而摇光料错了闻人九。 “承公主的恩情,这份厚礼,我替矜收了。”闻人九脸色慢慢恢复初时的从容,甚至微笑着,“若是公主那儿还有璇玑公主的遗物,也请帮忙收拾一番,送进祁堇宫吧,既然璇玑公主与矜曾经感情深厚,祁堇宫里留些她的东西也是好的。” 摇光猜着她这样大度的说辞不过是掩饰之词,冷笑间走近她,轻声说:“你这个女人倒是心胸广阔。也是,你出身微贱,一步登天,哪能为了这点事坏了前程呢?“她的目光落在她头上别着的鬘华簪子上,冷不丁一把拔下来拿在手中玩弄。 闻人九一惊,那是母亲送给她的簪子,更是母亲和父亲定情的簪子! 她伸手欲夺,却被摇光闪开。 “说你微贱还真是说的没错,如此拙劣的发簪也还戴着,还不如我心悦殿一个最末等的洒扫侍女的簪子呢。”眼角扫见闻人九紧张的神情,心下一狠,将鬘华簪子猛地摔在地上。 翠玉应声断成几块。 闻人九脸上的表情难看极了,就连听到自己的新婚用度全是璇玑公主未成之礼剩下的用品也不及此刻的难看。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扬手给了摇光公主一个巴掌,然盛满怒气的一巴掌却在半途被摇光轻松截住,她阴冷的眼角闪过厉色,道:“我敬你是矜哥哥未过门的妻子,不与你一般见识,若是下回你还这样无礼,我便不客气了!”说罢一把推开她。 闻人九不敌她,踉跄后退着摔在地上,一干侍女惧于摇光公主的威势,一时间都不敢上去扶她。摇光从箱子里随手取出一支凤钗,走到她面前替她簪上,动作缓慢,却极具侮辱之意。 “你要记着,你身份卑微,却平白得了这元妃的位置,便要忍耐比别人更多的痛。因为,是你抢走了别人的幸福……!” 闻人九咬着牙回击:“只有守不住,才会被别人夺走。不属于你的,抢也抢不来!” 摇光最嫉恨这样的话,嘴角一抿,猝然抬手一巴掌挥过去。闻人九下意识地闭眼,只听耳边风声疾呼,那巴掌却未落在自己身上。 还未睁开眼睛,便听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低沉的犹如夏天午后黑云压境,蕴了一层厚厚的怒意:“我竟不知道无能至此,让我的元妃遭人肆意羞辱。摇光,你欺人太甚!” 摇光公主脸色陡然苍白起来,手腕被大公子狠狠拽住,她可以听到手骨因大力而咯咯作响。 “矜哥哥……你可以忘记,我不能。”她另一只手指着闻人九,愤愤不平,“她凭什么!” 大公子松了手,摇光失力坐在地上,她冷眼看着被大公子护在怀中的闻人九,冷不丁哈哈笑起来。大公子看着她这个模样皱眉,对她身后几名侍女道:“摇光公主太过疲累以至失态,你们还不把她带回去!” 几名侍女相互看了看,默不作声上前将摇光扶起来。然而摇光挥袖将她们齐齐逼退,殷殷望着他:“矜哥哥,你真的要放弃一切,要娶她为妻?!我那天,我那天的确失态了……可我也是真的,只爱你一个,不比姐姐的少。” 大公子并未搭理她,甚至连看也不看她,转身抱起闻人九,大步走向里室。 身后传来摇光发疯一样的肆笑,隔着道竹帘,逐渐远去了。 闻人九环着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大公子将她放在竹榻上,坐在她身旁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摇光的话,不必放在心上。璇玑之事……”他的声音哽了片刻,才沉着嗓子低低道,“都过去了。我将只有一个元妃,那就是你。” 闻人九轻轻地注视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大公子,摇光公主的话我都不在意,只是我有一问,请大公子如实说来。” 大公子有些微的沉冷之色,并未明显表现出来,他原以为闻人九要问他过去的事,却听她道:“摇光公主说的,放弃一切,是什么意思?” 闻人九出身不高,若只做个侧妃倒没什么,但是做元妃,便是配不起。大公子既是帝君的继承人,万没有娶一个乡野凡女的道理,真娶了,也就离帝君的位置又远了一大步。 他浅浅一笑:“没什么,摇光的性情你也知道,都是胡言乱语。” 闻人九没说什么,心里却清楚的很——这个没什么,怕应该是有什么,且很要紧。 她并不知道大公子虽是名义上的帝君继承人,可从头到尾都未被封为太子。帝君继位初的确有要立他为太子,只是元后娘娘百般阻挠,便一拖再拖。到了后来,二公子出生,逐渐成年,帝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渐生悔意,虽然表面上依旧指定大公子为太子,这道诏书却迟迟未下。 大公子并不糊涂,早在帝君继位的那一日便知道这道诏书,是永远不会下了。 闻人九遣人专门拾掇出一个房间来摆放璇玑公主的遗物,事后说与大公子听,谁知大公子并不是很高兴,连日来第一次对她阴下脸来,拂袖离去。 一旁的侍女看在眼里,趁着四下无人,提醒道:“九姑娘,璇玑公主的事大公子一向不爱提。您这样,的确是弄巧成拙了。” 闻人九看着这个侍女,觉得眼熟,想了片刻才回忆起是大公子近侧侍奉的仙子,名叫素洗,自从摇光公主大闹祁堇宫后,原先侍奉在她身边的几个侍女就因护主不力都被大公子打发了,换了另一拨人来侍奉,的确比原先那几个尽心许多。 “我并不知璇玑公主和大公子之间的事,原以为大公子对她难以忘怀,便想着辟出一块地方来,可以让大公子时刻缅怀。”她说话细声细气,低眉顺眼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生保护之意,若是不注意听,根本难以察觉她语气里的卑微和委屈,“想来是我多虑了。” 侍女道:“您才是大公子的元妃,您要虑的不是其他女子和大公子的事,而是您和大公子之间是否琴瑟和鸣。” 闻人九羞赧地点点头:“你说的是。” 燕子呢喃着飞跃湖面,轻点涟漪、波光粼粼。闻人九坐在凉亭里,问及大公子去处,素洗道:“大公子大约在闲时亭。” 闻人九感激地一笑,准备去闲时亭,却被素洗拦住。 “九姑娘,你就这样去见大公子,准备说什么?” 闻人九一怔,面对帝君和摇光公主时,她都可以从善如流,可面对愠怒的大公子,她懵了。 素洗提醒道:“大公子性静,素来爱筝,最喜欢的便是在闲时亭煮茗弹琴,或是泛舟湖上。” 闻人九捏着帕子站在亭子里想了会,对素洗浅浅一礼,满是感激:“多谢。” 第六章 新婚夜变 闻人九坐在床头彻夜照顾,大公子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趴在床头浅憩,连嫁衣都没换。大公子坐起来,浅浅地一笑,抬手轻抚她的发,她睡得沉,完全没有醒来。 素洗进来时,便看到大公子满目温柔地看着闻人九,脸色看上去依旧苍白。她无声走过去,冲大公子福了一福。大公子手指在她头顶微微一动,闻人九便睡得更沉了。 “如何?” 素洗道:“帝君震怒,已将二公子送来的青梅酿遣人查验。” 大公子掩嘴轻咳,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抚着闻人九如绢的乌发,道:“我再睡几日,对外就说我还未醒吧。” “是。” 闻人九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大公子还在昏睡,她敲敲发麻的手臂,看时辰差不多又要施针的时候了。 “素洗,都准备好了吗?” 素洗取出一整套的工具摆好,点点头,道:“娘娘,您不眠不休照顾大公子这么久,不如趁此时候去换套衣服,稍事休息,我想大公子醒了,也不想见到您一脸倦容。” 闻人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点头说好。她担心大公子,因此动作格外快,从换衣服到梳洗完毕不过半刻钟,而大公子那边才刚刚开始施针。 素洗惊讶她这么快又回来,让她坐在一旁,遣人侍奉她。 “他什么时候能醒?”一施针完,闻人九便急不可耐地问。 施针的是天宫的白乌仙子,当初也是她一手压住大公子胎毒。她瞥了一眼素洗,才看了看闻人九,道:“看他自身的造化吧,就在这几日,应该会醒。你是他元妃,仔细照顾他便是了。”说罢收起东西往外走,然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下次施针,我不希望有闲杂人等在。” 闻人九一怔,不及回味她话中的轻视,她便衣袖一闪,离开了她的视线。 素洗送了她走,回来道:“娘娘别往心上去,施针的时候需要安静,白乌仙子一贯如此,对谁都是这样。” 闻人九点头不语。 大公子接连睡了三日还没有醒转,尽管白乌仙子一直说无事,可若真的无事怎么会一直不醒,闻人九憋在心里暗暗着急。 不出两日,二公子送来的青梅酿被查出里面含有寒水石,大公子的胎毒便是被这药物激发出来。帝君震怒,关押了上上下下一干侍从,至于二公子,毕竟是亲生的,并未将他也一并关押,只是罚了他禁闭。 大公子不醒的这几日,都是她亲手为他擦身子,前几次还紧张羞怯得很,然而素洗说若不及时擦身,背上会长疮,她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是她不知道,她的羞涩紧张,早已尽数落在大公子眼中。 为此,趁她不在的时候,大公子还责问过素洗。 记得素洗说的是:“您和娘娘既然是夫妻,又有什么不好坦诚相见的?”这话说的一语双关。 闻人九这几日的焦虑她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大公子并不打算将这一切告诉她,她也没法同她说,只能看着她不安于眠。 “她什么都不懂,说了也是徒增烦恼,反而坏事。” 素洗默不作声。 闻人九洗漱过后回来,大公子早已躺下,素洗也备好了热水,正要替他脱衣,忽听外边一阵嘈杂,她猜着可能是帝君又派人来了。为了抚慰祁堇宫,这几日帝君时常遣人送下赏赐,她身为元妃,自然需要出去打点。 她替大公子盖上被子,走出去正好撞见素洗过来。 “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素洗一脸的无奈纠结:“摇光公主来了,吵着要见大公子。” 闻人九脸色微沉,语气也冷了几分:“我去打发了她。” 素洗道:“摇光公主素来蛮横,娘娘要小心。”想想实在不放心,又说,“我和娘娘一起去。” “不,你去请帝君,就说……就说大公子有醒来的迹象,请帝君过来瞧一瞧。“ 素洗一惊,第一反应是她已经知道了,然一细想,便明白那只是她信口一说。她道:“可是帝君来了,大公子未醒,不是欺君吗?” 闻人九轻掩了一下嘴,低声说:“你只说有醒来的迹象,又没说真的醒了。”说罢率人往前院走去,一拐出游廊,就见一干侍从用微薄的力量苦苦撑着拦住摇光公主。 “公主大驾光临,你们怎地如此无礼。” 侍从们见她出来,忙停手行礼,安安静静地退到一旁。摇光公主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到她更是恨得银牙咬碎,挥袖道:“你还有脸出来!?要不是你,矜哥哥怎么会出事!你这个克夫的扫把星!” 闻人九笑了:“这是矜的府邸,我是他的元妃,我怎么没脸出来?”说着拂拂衣袖的灰,慢条斯理说道,“倒是公主似乎忘了,我也算你的嫂嫂,长幼有序,公主言辞之间还是稍微注意一下为好。” “哼!”摇光公主冷冷一笑,“嫂嫂?你只不过是凡间粗俗的野丫头,一朝走了狗屎运飞上枝头而已,你以为矜哥哥是真心爱你?别说笑了!你如今能站在这里,只不过是依着你这张脸,说穿了,你不过就是我姐姐的替身而已。” 闻人九并不为她这些言辞所怒,依旧浅浅地笑着,“公主说的是,我有幸生了这张脸,虽不是倾国绝色,但是矜喜欢,这便够了。”又说,“矜对我照拂有加,事事虽不以我为先却也为我考虑。他不曾骗我、不曾负我,他的眼中有我,我又何须在意替身不替身?” 她一字一句都透露着大公子和她之间的恩爱,听得摇光公主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她死死地捏着衣袖一角,忍了很久才忍住不扑上去。 “贱人!” “送公主四个字——谨言慎行。”她语气也冷了几分,任谁被骂贱人都不会有好脾气,“这里是祁堇宫,不是你的心悦殿,你要撒野,也得看看地方。大公子还未醒来,本妃得去照顾,就不送公主了。”说罢就要离去。 摇光岂会让她这样离开,上前一步拦住她:“本公主来就是看望矜哥哥,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闻人九看了眼被她捏住的手臂,“矜需要静养,公主生性开朗,怕会影响他,不如等他好了,公主再来也不迟。” “我现在就要看!”她提裙就往里边走,闻人九使了一个眼色,刚才那群侍从又赶忙将她拦住了。 闻人九余光瞥见墙头露出华盖一角,便知素洗请到了帝君,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飘到外边:“素闻摇光公主平时大有清妃娘娘的风范,知书达礼进退有度,还是听嫂嫂一句劝,别再闹了。” 摇光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虽然没有真正落在闻人九身上,袖风却拂过她的脸颊,啪地轻轻一响,闻人九偏过了头。 “放肆!” 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摇光闻言抬头看去,脸色顿时变了,一干人等纷纷下跪。 帝君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闻人九面前,“起来吧。” 摇光还以为他是对所有人说的,下意识地站起来,却见帝君不悦地瞪着自己,才警觉这个起来吧,指的是闻人九,便更不忿地跪下来。 帝君亲手搀起闻人九,十分和蔼:“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声音一变,极严厉道,“看来是平时本君太宠你了,以至你刁蛮至此!” 摇光十分委屈地喊一声姑父,抬头两眼水汪汪地看她。 谁知平日很好用的招数现在使了更令帝君生气,“我道你是阿清的侄女,也像你姐姐那般随阿清的性子,没想到姑侄俩性情南辕北辙。也怪我,从小宠着你,忘了调教你的性子,以至今日冲撞你的嫂子,做出如此无礼的事!无规矩不成方圆,本君这次必得罚你!” “姑父……”摇光又急又气,“我只是想来看看矜哥哥,都是她……嫂子无缘无故拦着不让我见。我是矜哥哥看着长大的,他出事了,我想见见他,也有错吗?”说罢眼角渗出几颗眼泪,泫然欲泣,看上去煞是楚楚动人。 闻人九不咸不淡道:“帝君请饶了公主这一回,公主只是一时冲动,并无恶意。” 摇光暗暗飞过去一个白眼。 帝君道:“她冲撞了你,你不怪她是你大度,但是她的确有错,有错就得受罚。”说罢看向摇光,“本君就罚你禁闭一个月,好好反省。” 一个小侍女急慌慌飞奔而至,还来不及跪下就道:“帝君……娘娘,大公子又昏过去了!” 几个人都变色,摇光更是嘤嘤哭了起来。帝君拂袖准备进去,闻人九转身带路,突然想到什么,道:“帝君,刚才您罚公主有些不妥,既然公主是冒犯了我,这个罚交给侄媳如何?” “哦,你想如何罚?”帝君说罢余光瞥一眼摇光,正看到她偷偷拿刀子般的目光扎向闻人九,便更不悦地拧起眉头。 “夫君中毒将醒,需要的是静养,公主本一番好意,却惊扰夫君静养,弄巧成拙。侄媳出身低微,不敢阻拦公主,又担忧夫君的病情,实在力无从心。如今斗胆求帝君一道旨意,夫君身体康复以前,请公主不要驾临祁堇宫。” 第七章 故人梦回 “你……!”摇光快要气疯了,她哀哀地望着帝君,希望他不要答应,然而帝君带着晦暗不明的浅笑看着闻人九,广袖一拂,“准。” “姑父……!” 帝君充耳不闻,对身边人吩咐:“送公主回去,大公子身体未好前,不准公主靠近祁堇宫。” 摇光还来不及开口求情,便被两个强壮的侍卫带走了。 一曲戏如愿唱罢,闻人九更低地低头,侧身为帝君让路,然而帝君却原地不动,片刻,道:“既然矜儿需要静养,本君便不去打扰了,有劳你好好照顾他。” 闻人九跪下谢恩。 帝君临走之际,又说:“凡间数家戏曲争鸣,不知你喜欢哪一种。” 闻人九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顿了一会才如实说道:“侄媳更爱皮影戏。” “唔……皮影,很好。” 闻人九突然明白过来,脸上立刻冷汗涔涔,她忙更深地伏拜下去,一字未说。帝君没再说话,步伐稳健地离开了祁堇宫。 直到帝君的仪仗走得远了,她仍旧伏在地上,素洗喊了她几遍,她才慢慢地直起身来。 素洗脸色也不大好看,很轻地说:“看来娘娘的戏被帝君看穿了。”又道,“不过帝君并未说什么,可见娘娘的做法,帝君也是认可的。娘娘不必忧心。” 闻人九低低道:“我哪是忧心我自己……”帝君如此厉害,而大公子只是个陶醉在诗情画意之中的人,若帝君有意对祁堇宫做什么,大公子怕是没有活路。 “你说大公子中毒,是不是帝君做的?”她喃喃猜着,却被素洗一把捂住口,“娘娘说些什么胡话!” 白乌仙子走进房间,闻人九和素洗都不在,鉴于她特殊习惯,每当她要施针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她径直走到床边,大公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本杂记。 “你那媳妇,撇开出身问题,倒是个不错的人。”她取出一根银针,示意大公子伸出手。 大公子眉毛微微一挑,只听她又说,“做了出戏给帝君看,把碍事的摇光给赶走了。”说罢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他。 大公子翻过一页书,嗤地一声笑了:“看来我得多病一会,否则不辜负了她的美意?” 白乌仙子凉凉地瞥他一眼,道:“凌霜府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折腾。” 大公子这才放下书,闲闲道:“好吧好吧,明日我就醒过来。” 他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闻人九,她正低头为他推拿左手,专注得完全没有察觉凝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大公子忽地一笑:“阿九……” 闻人九怔了,猛回过头来,“……你!你醒了!” “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素洗端着黑漆漆的浓药掐着时间进来,道:“白乌仙子果然是妙手神医,她说大公子今日会醒,果真醒了。” 闻人九拭去眼角渗出的泪花,道:“快去请白乌仙子。”又看到她手上的药汁,问,“这是什么?” 素洗道:“凌霜府事务繁忙,白乌仙子已经回去了,她嘱咐我等大公子醒后要日日按时依她的方子喝药,余毒就全都排清的。” “是吗!?”闻人九接过药,深信不疑地坐下来。 大公子心里一突,顿时涌上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闻人九舀起一勺药送到自己嘴边,扑鼻而来的涩腥气息差点将他熏晕过去,他看一眼素洗,后者正一脸端庄地站在闻人九的身后,见他看自己,忙无比关心地提点:“白乌仙子特意嘱咐过,大公子是要一日三次,一次也不能落下喝这个药的。娘娘,大公子一向不爱喝药,您一定要看着他。” 大公子面上还是平日那样的神情,他不再看素洗,对闻人九说:“别听素洗那丫头瞎说,你去拿些蜜饯果子来。” 不等闻人九说好,素洗说:“我去吧。”等她回来的时候,那碗药已经空了,闻人九正轻轻擦他的嘴,晨光中大公子慢慢握住了她的手…… 素洗驻了片刻,忙退了出去。 缠绵病榻的样子也不是那么好做的,素洗给大公子喝的当然不是什么解药,而是能让人看上去精神萎顿的药,他的身子早已在白乌仙子的神针下无碍了。为了维持精力不济的样子,他只能日日在闻人九的监督之下喝那苦死人的药。 近日闻人九觉得自己在屋子里呆得太久,人都要发霉了,便让素洗去搬来一把躺椅,将大公子千辛万苦挪到院子里。日光暖洋洋的,晒在身上正正好。她左看右看,忽然道:“矜,我来替你洗头发好不好?” 大公子笑了:“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闻人九微微低下头去,“以前在村子里,常常看到隔壁胖婶给胖叔洗头,我觉得……夫妻间做这件事,很暖心。” 大公子突然想到新婚之夜被他刻意破坏掉的合卺酒,那时他心情不大好,总想着故去的璇玑,此刻想起来,便觉得有愧。 他点头说好。 闻人九以前经常替母亲洗头,手法十分熟练,因此弄得大公子舒服得很,他整个人放松下来躺在她的腿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梨花清凉如雪,恍若时光倒流,他站在闲时亭外,微雾之中有女子聘婷而立,背对着他抚弄半截梨花。 恍惚间已经在她身后,他听到她轻轻说:“你替我栽这梨园我很高兴,你什么时候同姑父说我们的婚事?” 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熟悉极了,他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快了,我明日便和姑父提。” 时间一转,祁堇宫红灯高照,一派喜气洋洋。他看到她迫不及待地穿上嫁衣在梨园跳舞,绿腰舞是清妃最擅长的舞蹈,亦是她最擅长的。那日梨白如雨,那日她红衣盛极,杀尽三千微雾红莲。 一舞作罢,她雀跃地扑进他的怀里:“我早想着穿着嫁衣这里跳舞给你看,好看吗?” 他听到自己说好看,可心却猛地抽痛起来。 眼前景色一转,又到了成亲那一日,他在府中坐等,却始终没有等来璇玑的花轿。妖界的五浊山上,她倒在他的怀里,身上还是那件梨花雨时的红衣,红色如血,艳极了,也遮住了她的血,摇光跪在一旁大哭。 她说:“时间太少了,太少了……我舍不得你。” “不,不不!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别等我……” “我等你,我会等你的!” 囫囵觉醒来,闻人九还是那样的姿势,只是头发早已洗完,一阵微风吹来,他捏着自己早已干透的乌发,突然对上闻人九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他问道:“你会跳舞吗?” 闻人九黑亮的眼睛底下平静得就像镜面,“你做梦了。” 大公子神情有些呆滞,慢慢地低喃:“是啊……我做梦了。”他丝毫没有察觉闻人九一瞬间暗下去的目光。 他坐起来,眼角瞥见闻人九悄悄捏自己的腿,这才发觉她的腿可能被自己压麻了。 “你该叫醒我的。”说罢揽着她的肩,轻轻地拿捏她的脚。 “没事的。”她拿起一旁的话本子,道,“我念书给你听。”说罢翻开一页,细细道来。 大公子偏头看着她,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落在她身上,一刹那他感觉时光回转,仿佛是当时的情景,那时是他捧着书念给璇玑听,而此刻却是闻人九念给自己听。 她的五官生得好,眉目间温婉慈善,尤其是低眉的模样,像极了璇玑,只是璇玑没有她的柔顺,她也没有璇玑的明媚。 他一手支着头,突然说:“你真好看。” 虫鸣喑哑而过,闻人九恍惚间没有听清楚,转头问:“你说什么?” 大公子倾身抚着她的发吻上去,闻人九愣了一下,回神的时候后脑被大公子按住无法动,他吻得温柔,也不容躲闪,闻人九从最初的僵硬到后来攀着他的脖子,完全倾倒在他怀中。 情动的时刻,神志猛地回笼,她一手抵着大公子,好不容易才将他推开,面色潮红,气喘不平,道:“你身子不好……不,不要乱来。”她的额发有些乱了,紧紧贴着脸颊,因为羞涩而低眉的模样看上去更是不胜娇羞。 他爱极这样的模样。 然而…… 他总算体会到了什么是作茧自缚。 大公子最终仅是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便躺在躺椅上,听她气息不稳地继续念书。 近日大公子爱上了听她念书,闻人九便一大早跑了趟书库挑了几本有趣的话本子。回寝宫时大公子刚起,她打发了一干侍奉的侍女,放下书走到他面前。 “今日我替你梳发。” 大公子尚在“病中”,不需要束发,只梳顺了随便一扎便好。 “你坐。”大公子站起来按着她坐在梳妆镜前,她这才发现刚才跑了几步,珠钗有些散了。 她第一次发现大公子竟然会梳髻,竟不比那些侍女们差,很轻松地便盘出一个双刀髻,她满心欢喜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见大公子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一个不小的锦盒。 “这……” 成亲之前大公子曾画过一幅鬘华图,当时她还以为要送自己,只是后来没了下文,她都快忘了这件事,想不到他竟按着图中的样子打造了支鬘华簪子。 她惊喜无限。 “喜欢吗?” “当然,我……很喜欢。” 大公子拿出两支替她簪上。 “本来早该给你的,你也知道,前段时间耽误了。” 闻人九转过身来,伏在他胸前,“我真高兴……”她想全天下的女子,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有自己那样幸运。 第八章 梨园旧事 闻人九午睡过后看见素洗在擦琴,那是一架烙画十七弦筝,一直摆在寝宫里,她从未没注意过。她走过去在琴弦上随便一拨,铮地一声,犹如水波漾开一般的清脆琴音回响起来。 素洗道:“娘娘还不知道吧,大公子对琴上的造诣,壶天镜无人能出其右。” 闻人九的确不知道,她从未看到大公子弹过琴。 素洗又说:“旁的筝只有十六弦,我们大公子独创了第十七弦。” “是吗?”她四下张望了番,“他人呢?” 素洗侧身让开,笑道:“大公子在藤架下呢,不如娘娘抱琴去找他吧。” 碧油色的藤架下,大公子闭着眼躺在躺椅上,神色无比惬意,旁边还摆着一套青花玲珑茶具,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推了推他:“诶,琴给你抱来了。” 大公子看到她先是奇怪地皱皱眉,往后看一眼,才眉头一舒,道:“怎么是你,素洗那丫头又偷懒了。” “你别这样说,是我自己要抱琴过来的。”她将琴放在矮桌上,“若不是她提起我还不知你竟会弹筝。” 大公子坐起来,信手在弦上试了试音,流水一般的刮音自然而过。闻人九坐在他侧边,伸手学他在琴弦上刮,声音不仅晦涩难听,还断断续续的,她收回手,眉头皱皱,觉得手指有些疼。 大公子嗤地一声笑了。 “我教你。”他握住她的手,五指盖住她的双手手指,闻人九只觉得指腹似乎被什么贴住,翻手一看,原是玳瑁假甲,再仔细看大公子的,他的手上也有。 “这琴弦极硬,戴上它能保护你的手指。”罢了握住她的手指轻轻一拨,果然比刚才的更动听。 “琴音如行云如流水,是一个人的内心,因此切忌心浮气躁。你听……”闻人九在他的引导下再刮一奏,比刚才胡乱刮的好了许多。 她是正坐在筝前,大公子则挨着她,从后方握着她的双手,她后背贴着他的前胸,因而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她耳尖动了动,转过头说:“我想听你弹。” 仅仅是那样一个瞬间,也许是阳光太过温柔,又是清风太过慵和,显得那样的春意如此朦胧,斑驳树影下他的脸笼了一层浅浅的柔光,头顶纷纷坠叶落下,他的目光犹如藏了海上明月,那样的清澈安宁。 她想起母亲很久以前说过,天下间总有那样一个人,也只有那样的一个人,你不去管他是否富贵是否权重,但他值得你为之付出一切,死也甘愿。 一曲结束,琴音渐止,闻人九从后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大公子覆着她的手,突然想到什么,道:“回头等我身体好了,我们去看看你母亲。” 闻人九又惊又喜,“好。” 素洗穿过紫藤花架走过来,神色有些凝重:“大公子,清竹仙子来了。” 清竹仙子带了帝君的口谕而来,她刚饮完一杯茶就见闻人九携着大公子走出来,大公子脸色不佳,印堂还隐隐泛着青色。她忙放下茶盏迎上去:“婢子拜见殿下,娘娘。” 大公子慢慢地坐下,扬手示意她坐,道:“本该早日拜见叔父,可身子不争气,一直无法出门,望仙子在叔父面前美言几句。” 清竹仙子微笑说:“大公子尽管安心养身子。”又站起来,神色严肃不少,“婢子今日来便是传帝君的一道口谕。” 闻人九忙扶着大公子站起来,素洗也在一旁帮忙搀着他。 “经查明,青梅酿中毒乃是炳罗君为了璇玑公主嫉恨大公子在心而暗下毒手,虽与二公子无关,然毕竟是二公子手底下的散仙,二公子监管不力须得一并受罚。便罚人间三百功德,呈上功德书之前不能回返仙境。今日口谕只是暂安大公子的心,不日便会有圣谕下来。帝君的苦心,希望大公子能体谅。” 大公子疲弱地一笑,“说实话,我也是不信二弟会这样做的,我和二弟一同长大,二弟什么心性我是清楚的。如今还了二弟清白,我心里也少了负担。”他低头猛咳几声,又说,“炳罗君也是仇恨蒙了心,希望仙子回禀叔父时多多求情,留他一条生路。” 闻人九大约听的明白,帝君这样做是为了保住二公子,无论这是不是事实,但这会是圣谕上白纸黑字的“事实”。 清竹仙子很快就走了,闻人九明显听到素洗在她走后那一声低低的轻哧。大公子有些疲乏了,闻人九扶着他回去休息,看着大公子熟睡,她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素洗!”她快步追上去。 刚才清竹仙子一番话提到了璇玑公主,虽已是故去的人,可如今身为元妃的是她,她不会管也管不到过去的事,但她绝不能容忍因为过去的人而伤害到大公子。 这个炳罗君原本是延心宫的一名医官,苦苦痴恋着璇玑公主未果,得知大公子即将迎娶璇玑公主时曾一时冲动差点伤了大公子,大公子仁厚,并没有张扬,反而请他到闲时亭一坐,开解了他。 闻人九和素洗并肩信步闲走,沿路飞来片片柳絮,如雪花一般飘落,她抬头看去,江天一线间尽是婆娑飞絮。 “那璇玑公主,究竟为何没有与大公子完婚?她……是如何去世的?” 素洗微微地叹气:“那时摇光公主也爱慕大公子,得知璇玑公主将要嫁给大公子,十分不高兴,在他们的成亲那一日留书出走了。” 又是摇光。 闻人九皱眉,心里仿佛梗了一团棉絮。 那时候摇光留书出走,不知怎么迷了路,竟闯入了妖界的五浊山,彼时她只是个刚刚修行一百年的小仙子,而五浊山却是聚集了劫、见、烦恼、众生、命五种浊气的邪山,五种浊气分别幻化成五种浊兽,镇守着山。摇光的闯入无疑给五浊兽带来了美味,眼看她将成为妖兽的腹中物,璇玑及时赶了来。摇光得救,代价却是璇玑命丧,大公子闻讯赶到的时候,她已力竭。 这便是那场未尽的婚礼,成了大公子心中一生的遗憾。 他恨极摇光,若非璇玑死前请他照拂这唯一的妹妹,他是永远也不会再见她的了。 “竟是这样……”闻人九无限扼腕,她听过零星有关璇玑公主的传闻,明白她是一个善解人意、从容大度的好姑娘,却不想竟是被自己的妹妹连累死。再想起平日摇光公主娇纵的作风,不免心中又对她厌恶几分。 她又说,“看起来那日我对她还太过手软了。” 素洗噗地一声轻笑,“摇光公主空负美貌却没有什么智慧,娘娘若要治她,日后有的是机会。” 闻人九抬眼嗔视一眼她,“看你说的,我又不是恶人,她不惹我,我又何必多费功夫在她身上。” 两人又走了一会,素洗几次偷偷看她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什么都没说,催促道:“娘娘出来的时间够长了,不如回吧?” 闻人九轻嗯一声,携她一同折返。 素洗回没来得及回自己房间,就有丫鬟来唤她——大公子有请。 有请这两个字说的十分地微妙,她在祁堇宫地位不低,虽是侍女,大公子却从未将她真的当作侍女看待,然而地位再超然,该有的礼数都在。哪有主人传下人,用有请的? 那丫鬟悄悄提点道:“大公子不大高兴。” 敲门进去的时候,大公子闭着眼坐卧在竹榻上假寐,她发出很轻地脚步声走到一旁垂手立着。 大公子似乎真的睡着了,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地睁开眼。他生的俊美,不笑的时候眉宇间有股难以言语的阴沉感。 “今日阿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虽然假托身体未愈,内外的事却都抓得很牢,闻人九看到的那个温柔的他,也仅仅是他在她面前堆砌起来的其中一个表象。事实上她每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都使人看得一清二楚。 素洗便是那个看守的人。 平时素洗都会一五一十如实地说,今日她却顿了一下,才道:“娘娘在宫里逛了逛,去了梨园,问起了璇玑公主的事。” 大公子盯着她,慢慢地坐起身,“素洗,你在祁堇宫多年,你觉得,你应该怎么说。” 素洗心里一寒,无声跪了下去。 “你明白就好,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像这次放过你。” 素洗谨慎又谨慎地在地上一拜:“是。”又说,“多谢大公子。” 大公子挥了挥手,“出去吧。” “是。” 临出门际,大公子忽然又叫住她,声音冷冷沉沉,“使人关了梨园,你看好她。” 素洗垂手应是。 帝君的谕旨隔了七八日才下达,炳罗君被剥夺仙籍投入轮回道,二公子则如清竹仙子所说没有片刻停留地下界行功德去了。如此一出之后,祁堇宫一跃成为壶天镜最热门的话题,有关立太子一事再一次被提起来。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全都被祁堇宫高高的红宫墙隔离在外。 第九章 心如磐石 近一月来大公子的气色虽慢慢有所改善,对外却依旧闭不见客,难得过了一段时间的清闲日子。闲来无事他便教闻人九弹琴,只是闻人九并没有曲乐方面的天赋,学了大半月,勉强能弹出个旋律来,却是大大地难听,没一个月便放弃了。 大公子偶尔有一次摇头叹息:“你啊你,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又无恒心,如何学得会?” 闻人九知他是在逗趣,促狭一笑,顺着他的手坐在他怀里,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若我不会,你便不要我了吗?” “怎会。”大公子失笑,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本是夫妻间的小小调情,却难停止下来。她就像初春融化的一池冽泉,让他越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他的身体已经日渐康复,对于他的索欢闻人九便不再推拒,顺势倒在他的手臂间,双手更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的嘴唇因长时间喝药而而有淡淡苦味,闻人九却很喜欢这独属于他的味道。 当晕晕乎乎被抱起时,闻人九无意识地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浓黑得像万千星空,直直闯入视线,她的脑海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只愿一生此一人,天长地久无尽时。 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窗外鸟声啼啾,碧叶成荫。 闻人九低眉看着熟睡中的大公子,极轻地触抚着他的眼睛。他的一眉一眼就像画匠笔下最完美之作,他的英气、沉静,他的多才、温柔,全都深刻印入她的心里。 若在一年前,她是万万也不敢想自己竟能成为他的妻,可是,上苍是如此眷顾她,让她小心翼翼再不敢多求其他。 一股极浓的倦意突然袭来,她眼皮撑了撑,沉沉睡去。然而她刚闭上眼,大公子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夫妻至今,昨晚才真正完成了洞房花烛夜。自他“病”后,她陪伴在侧悉心照顾,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盛满了对自己的爱慕,他并非泥人,怎能没有任何感觉? “一日你是我的妃,一日我便让你不受伤。”他轻轻地喟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闻人九再一觉醒来,窗棂旁洒满了阳光。身侧空空如也,衾内是凉的,闻人九支着身子坐起来,一眼就看到大公子俯身站在书案后边,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 她没有出声,想到昨晚的事脸上又有点烧。 大公子发现她醒了,放下笔言笑着走过来:“可醒了,身上有无不适?” 闻人九垂下眼去,摇了摇头,“有点饿。我想吃东西……”自从入了仙籍,她便和其他仙人们一般不食人间谷物,可毕竟是一日三餐习惯了的,时间长了便有些忍不住。 若在平时大公子是不会同意的,这会影响她的修行,然而此时他竟温和地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她的脸颊,“你等着,我让素洗去准备。想吃什么?” 闻人九摇头,极轻地说:“我想吃萝卜饼。” 听名字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小吃,大公子不着痕迹地皱眉,旋即明白过来,闻人九自幼在山村长大,山珍海味自然是没有见识过,更有甚者可能常常挨饿,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张萝卜饼,怕是比那些美味珍馐更好吃。 “好,我让人去弄。”刚要起身,衣袖却被拉住,闻人九迟疑着看他,脸上有几分羞赧,“……我,我还想洗澡。”说完便垂下了头去。 大公子愣了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万年不变色的脸上也浮上些微的浅红,然而语气还是那样镇定,“我让人去准备。” 沐浴过后,一盘卖相十分精美的萝卜饼便被端上来,闻人九尝了一口,放了许多珍贵的食料的饼味道的确是好,但却不是小时候吃过的味道,她有些意兴阑珊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心里牵挂远在乡间的母亲,不知道这半年来她一人生活,是否过得好。 大公子写完文书走过来,见她神情郁郁,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道:“我已上书向叔父请求和你一同下界看望我们的母亲。” “真的吗?!”闻人九眼前一亮,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灼灼地盯着他。 “当然,我答应你的,怎会忘?”他轻抚着她的脸颊,指尖滑过她如绸缎般光滑的发,起身在她的脸颊落下一吻。 门外响起素洗的声音:“大公子,娘娘,帝君派人来请公子去延心宫。” 该来的躲不掉! 闻人九握住大公子的手,道:“我等你,早点回来。” 大公子仔细收拾一番到了门口,却见门口停着帝君的御辇,当下吃惊不已,连连道:“这是帝君的御辇,如何能让侄儿来坐。”罢了不顾仙侍再三劝说,坚持步行到延心宫。 帝君坐在延心宫等他,早有人通报大公子坚持不肯做御辇而要步行,他声色不动地放下朱笔,似笑非笑道:“去备了酥酪来。” 大公子一路行到延心宫,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好像随时就随昏过去。帝君赐了座摒退左右,才从书案后面出来与他同坐一席。 “这是你幼时最爱的糖蒸酥酪,来,喝点。”帝君亲手为他倒了满满一大碗。 奶白色的酥酪从壶中淌出,大公子盯着那股细流,无比怀念道:“那时叔父为了更正我的修行之道不许侄儿吃,可侄儿还是偷摸着吃。想来真是好笑,那时不懂事,多亏了叔父。”他接过帝君送过来的大碗酥酪,低头抿了一口,“还是幼时的味道。多谢叔父。” “今日只是你我叔侄之间话些寻常,哪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是。” 帝君忽然沉沉叹一口气:“都是叔父的疏忽,害你遭受如此大罪……叔父有愧啊。” 大公子放下了碗,正色道:“正是叔父的养育之恩才有现在的侄儿,叔父对侄儿千年来的种种照拂,侄儿永远铭记在心。侄儿还记得年幼时候身体不好,是叔父亲自接了侄儿来延心宫照顾,一口一口喂侄儿吃饭,这份恩情,侄儿一辈子也还不清。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叔父若有什么地方需要侄儿去做,侄儿必当赴汤蹈火。” 帝君十分欣慰地一笑,“你有这份心,叔父就十分满意的了。只是叔父每每想起你,心里就不忍,只憾当初不察,以至于外面流言四起……” 大公子沉默片刻,忽然站起来跪下,“叔父,侄儿有一个请求恳请叔父能够恩准。” “说。” “闻人氏嫁与侄儿几月来,一直勤勤恳恳,德行端方从未有错。唯一遗憾的便是不能侍奉家中老母亲,百善孝为先,侄儿恳请帝君能够恩准侄儿携妻下界,侍奉岳母直至终老。” 帝君轻不可见地微微笑了,只是面上还是那么庄严,他双手扶起大公子坐下,说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叔父岂有不恩准之理。只是若让你孤身下界,叔父是不放心的,叔父须得派人照顾你。” 大公子诚恳地说:“多谢叔父隆恩。只是侄儿此番下界并不是为了享受,既然是侍奉岳母,自当亲力亲为,才能显现侄儿和闻人氏一番孝心。” “唔……”帝君点点头,“你说的有理。这样吧,叔父派些地精跟着你们,平日他们就化为山精草木,并不会对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也不会惊扰到那些凡人。” “是。” 闻人九在祁堇宫等了大半天也不见大公子回来,心里暗自焦急。换了一盏又一盏的茶,却没有心思喝。祁堇宫虽然闭不见客,可不代表外面的流言蜚语飞不进祁堇宫的大门,帝君若有意要立大公子为太子,早几百年前就立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现在外面流言四起,对现在的大公子来说,着实是险境。 等了不知道多久,素洗终于进来,轻声说:“娘娘,回来了。” 闻人九神色一松,快步迎出去。 大公子和去时的一样是走来的,回到祁堇宫的时候脸色极不好看,闻人九搀着他,细声问:“累了吗,可要沐浴休息?”他闭着眼无声点头。 帝君并未赐车驾送他回来,其实就是在暗示整个壶天镜——他不得君心。 水温刚刚好,不烫。闻人九屏退了其他侍者,亲手伺候他。她不轻不重地捏着大公子的手臂,力道适中,手法十分好。大公子脸色有些阴沉,闭目养神,似乎已经睡着了。闻人九动作更轻柔地捏肩,偌大的温泉池安静得只余下水流晃动的声音。 耳旁忽然响起大公子的声音:“我已禀明帝君,过两天我们就收拾一番下界去看望你母亲。唔,在你们凡间这应当叫归宁吧?虽然晚了些……” 闻人九下意识地看他,他的目光还是和平常那样温柔,仿佛刚才的阴沉只是假象,她先是惊喜无限地眼前一亮,随后想到什么,言辞之间有些迟疑:“可是……来去奔波,你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大公子按着她的手握在手心:“这你无须忧心。你我即是夫妻,凡事自当荣辱与共。那是你的母亲,也正是我的母亲,作为子女尽一番孝心是应当的。若你想侍奉我们的母亲终老,我也会陪着你。” 一句我们的母亲直直暖化闻人九的心。只是他毕竟是壶天镜大公子,而母亲仅仅是个凡人,从人情上他说的十分有道理,可她依旧有些无法想象母亲受他照顾。 “你一日是我的妻,我便一日不让你受一丝的委屈。” 闻人九眼眶微微地红了:“我何德何能……” 大公子轻轻地抚摸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如润雨微扬:“你待我之心如磐石,不可转移,我又何敢负你殷殷相思意?” 第十章 返乡回门 凡间炎炎夏日刚过去,天气却没有转凉的意思,秋老虎来势汹汹地带来酷暑,笼罩着大地。闻人九和大公子只带了素洗一人下界,临走之际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素洗施了一个小诀,将大包小包的行李统统收进袋子里,轻巧地系在腰间。 素洗看她吃惊的模样笑道:“公子有空不如也教教娘娘这些小仙术,实用得很。” 闻人九立刻一脸地期盼看大公子,然而大公子折扇轻摇,闲闲说道:“到了凡间,喊我们公子和夫人便可。” 眼前如雨打芭蕉一般的景致模糊而过,转眼间他们三人已站在村子外的牌匾下,远处走过一个挑着柴的农夫,身材圆墩墩的,嘴里还哼着小曲。 闻人九面色一喜,挥手喊道:“胖叔——!” 胖叔闻言回头,顿时惊喜地喊出声来:“九丫头!”说罢敦敦地跑过来,一路洒了好几条柴,“你回来了!” 还没近身就被素洗执扇拦住,他粗壮的眉毛抖了抖,本想发作,然看到素洗一身锦衣,再看闻人九也是华衣加身,而她身边的男子更是气质出尘俊美无双,登时脑袋开窍,不可置信地道:“丫头,你发达了!” 说起闻人九母亲这半年的近况,胖大叔无比欣慰,“你娘都挺好的,腿脚利索了眼睛也好了,就是想你,怕你孤单。”没说几句话就到了闻人九的家,许是因为母女之间独有的心有灵犀,玉峥早早地站在门口望着,头顶的灯笼随风摇晃,似在朝远方招手。 “娘……娘!”闻人九倏地落泪,提群快步小跑过去,扑入玉峥怀中,母女俩紧紧拥抱着,心头积了千言万语,却都化作两行清泪,无声哽咽。 许久玉峥才抹抹双眼,目光在大公子和素洗身上来回逡巡,最终定在大公子身上。 “这位……?” 胖大叔心直口快,朗声笑道:“玉妹子,九丫头有福气啦!这是她的相公、你的女婿!” 玉峥却并不如他想得那般高兴,眉头微微拧起,仔细地打量一番大公子,又回头看一眼闻人九,不咸不淡地笑一笑,“快进屋吧。” 素洗略略有些不快,瞥一眼大公子便跟在身后进去了。而胖大叔摆手说家中有事,便挑着木柴快步回家去了。 一览无遗的小院子,两个鸡舍,三四间屋子,货真价实的寒舍。 玉峥麻利地盛好几碗米汤,半点无尴尬之色,大大方方地放在大公子面前,说道:“家中简陋,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茶水,不过这些米汤也是能解渴的。” 大公子看了眼奶白色的米汤,忽然站起来弯腰揖了一揖,“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闻人九吓了一跳,虽然从辈份上来讲他的确该拜,可他是大公子、是仙人,哪有拜一个乡野村妇的道理!? 谁知玉峥大方接受了,还点了点头:“你且起身吧。” “娘……” 玉峥抬手打断她,转而对大公子说,目光里透着利光:“你气度不凡,我知你必是壶天仙境中地位不凡的某位仙人,我不知你为何要娶我的女儿,我们凡间有句话,叫门当户对,还有句话,叫暴福不详。也许放在别人家这是个欢喜的事,可是老妇我直白地告诉你,我不欢喜。我们闻人家,不欢喜。” 素洗站在一旁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暗道这个妇人真是刁蛮。 大公子微微有些动容,来之前他猜过闻人九母亲见到自己是什么反应,不过大多数都是惊喜的反应,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个态度。 他脚步一错,小退半步,竟掀袍从容不迫地笔挺跪了下去,“岳母的忧心小婿明白,请岳母放心,阿九是我的妻子,就是半个我,我怎么舍得伤她一分,更不会容他人伤她一寸。有道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在凡间,许多人一生追逐名、利,富贵与权力,只因生命短暂如白驹过隙。可是在壶天镜,漫漫修行路,最珍贵的恰恰是一心人。”他情深无限地望着闻人九,“在岳母心中也许是阿九高攀了我,可身份地位只是华衣在外,阿九一心待我,她的这颗真心,又怎么是那些富贵浮云可以比的?” 闻人九又喜又忧地同他一道跪下,“娘,女儿觉得最幸福的事有两桩。一桩是能做您的女儿;另一桩……便是嫁给矜。” “若是岳母愿意,小婿愿意和阿九共同侍奉您。” 玉峥脸色少许缓和了些,半晌,她低低地一叹气:“希望你能记住你今日说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农舍实在太小,卧室只有两间,闻人九可以和大公子睡一间,可怎么算都没有素洗住的地方。大公子原本建议去城里住,这对他来说只是区区小事,可玉峥怎么也不同意,说这是夫君留下来的房子,不能搬。为此他们一合计,打算在院子里再盖一间小屋,然而未盖好之前,素洗只能和玉峥一个房间。 是夜,冷星如霜。 素洗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背后一阵悉悉索索,忙清醒过来竖起耳朵。 “唉……夫君,我真是忧愁,那男子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思缜密,哪是我们阿九能应付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若他背弃了这誓言,我们阿九又该怎么办呢?又能怎么办呢?”她用衣袖擦了擦灵位,“我倒真希望我的病从没好过……” 素洗心头微震,装作闭眼沉睡。玉峥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多都是担忧闻人九的话,偶尔也有只言片语说起年轻时候的事。素洗从头到尾听了个清清楚楚,本以为自己装睡装得很地道,谁知道玉峥忽然道:“你说是吗,素洗姑娘。” 她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来,沉默了许久才回道:“夫人,我不敢保证我们公子会和娘娘长相厮守,可我敢说,只要他们在一起一日,公子必定不会负了娘娘。” 玉峥眼底仿佛沉了一汪静水,失落地望着手中灵位,小心摆好:“娘娘……你们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素洗如实道:“是壶天镜的大公子,帝君的侄儿。” 玉峥没再说话,可素洗还是耳尖地听到了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山里的环境的确是好,清晨的霜露干净清明,最合适修行调养。只是大公子身子未完全将养好,闻人九又做不动气力活,又不可能让玉峥来帮忙,这粗活累活便全都摊在素洗身上,可怜她纤纤弱质却要一力肩负男人的活,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洗衣烧饭一半砍柴挑水——哦,还得再劈出一半来盖房子。忙得累时,使用个小仙术还得偷偷摸摸不敢让人看到,着实委屈。 “夫人,怎么能劳驾您洗碗呢!快放着,我来我来!”她忙冲上去劈手夺下玉峥手里的碗,麻利地擦洗。 玉峥安静坐在一旁看她手脚勤快的模样,突然道:“素洗姑娘,你多大啦?” “六……七百余两岁吧……”她不是很确定,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年纪都可以做玉峥老祖宗的老祖宗了。 玉峥懒洋洋地叹气:“这辈份乱的……” 大门外隐约传来笑语,素洗耳尖地听出是大公子和闻人九的声音。现在她主要负责家中的粗活累活,而他们则买菜做饭。今日他们买了一条大黄鱼还有一些蔬菜,闻人九爱吃葡萄,便顺手买了一大篮子的葡萄回来,个个紫黑紫黑的,来的路上她已经偷偷吃了好几个了。 吃饭又成了问题。 大公子和素洗还好,已修行到一定境界,一些凡间的俗物不会影响了他们的修为,但是闻人九刚入仙籍不久,最需要清心静气,那些人间食物是碰不得的,然而玉峥久未见女儿,一个劲儿地往她盘子里夹菜,这边她一夹,还不等闻人九吃,一双筷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碗里将鱼肉夹走了。 面对三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筷子的主人从容不迫地吃下鱼肉,从容不迫地放下筷子,又从容不迫地笑笑:“母亲有所不知,阿九初入修行道,需要摒弃杂念才能尽快有所成就,而这些人间烟火,会破坏她的修行,尤其是荤腥的食物。” 玉峥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目光,低头吃饭。 闻人九那手肘轻轻推了推他,暗暗投过去一个不悦的眼色。饭毕她趁着四下无人,悄声对大公子说:“你也不提前说,娘多尴尬。” 大公子扣着她的腰猛地贴近自己,嘴角浮起一道笑意:“我恨不得你立刻就能天同寿好与我双修,怎能让这些俗物破坏。唔,你真香,抹了什么花蜜?”说罢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亲,一路下移,最后在脖间辗转不去,闻人九怕痒,躲闪着推他,“没有啊……” 大公子渐渐地兴起,抱了她的腰与她双双倒在床上,正欲行事,忽听隔了木门的外间传来一阵大声又刻意的咳嗽:“青天白日的,今日这太阳真好啊!” 她的突然出现像极了春夜的惊雷,惊得闻人九一个激灵,脸颊爆红,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了大公子,坐得远远的。 平白的好事被丈母娘破坏,大公子微微地懊恼,只得欺过去抓住她的手,顺带理了理她的鬓角,“好了别恼了,听我说个事,这里虽然是你们母女一直居住的地方,可是毕竟简陋,母亲的腿脚也不大好,山里湿气重不大利于她颐养天年。今日在城里我看到一处宅子,风水好地段佳,我想说服娘搬过去,你意下如何?” 这个话题他们刚来就同玉峥说过了,只是她这在这点上十分固执,坚决不肯同意。 第十一章 二公子寒 “母亲不愿意走无非不是因为情之所至,她不愿离开这个有着父亲回忆的地方,可是你忘了,父亲最喜欢的是什么。” “你是说……字画吗?”她依稀记得父亲家中时代经营字画,后来没落了。 大公子道:“我们可以去城里开一个字画馆,我想母亲不会拒绝的。” 他的提议果然有效,玉峥回去考虑了一个晚上便同意了。 新家就在城南,紧挨着胭脂河,胭脂河一如其名,因为两旁栽满了桃花柳树,每到春天河上总是飘满了绯红色的花瓣和雪白的柳絮,绵延数十里,十分像施粉布黛的少女,故名胭脂。 宅子前庭被改成锦墨堂,那是闻人九父亲家传字画馆的名字。开张快一个月,生意却不大好,不温不火的,不过既然开起来了,就得经营下去。闻人九对字画不在行,她的父亲就是为了重振家业四处奔走而一病不起,玉峥便从小不让闻人九接触字画,因此偌大一个锦墨堂,都是玉峥一个人在打理,大公子本想帮忙,却被玉峥挥手挡开。 那日堂子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开门做生意的,来陌生人太平常了,然而这个人虽着普通布衣,相貌却英俊无双,气质更是不凡,像一把出鞘的剑。闻人九正在裱画,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外表出众的男子。 她仔细打量一番,隐约觉得哪里见过。 那人进了门,直接走到她面前,弯身揖了一揖,十分谦和有礼:“嫂嫂。” 她猛地想起来了,错开一步,虚虚扶了一番,“原来是二公子,嫂嫂眼拙,竟一时没人出来,还望莫怪。” 大公子掀了帘子出来,因刚刚午睡过,眼尾还带着一丝惺忪,他乌黑的长发闲散地披落,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得他发梢轻轻飘动,更显得那一掀帘之间的慵闲,犹如月下悄悄流动的静水般惬意。 他见到二公子并没有太多惊讶,反而笑着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来了。”十分随意的语气。 “哥哥。”二公子非常关心他的身子,“身子可大好了?都是弟弟的不是,没有及时体察炳罗君险恶用心,害得哥哥受此苦难。” 大公子道:“怎能怪你。实话说来,叔叔罚你三百功德虽然看上去重了些,但是若能行满,对你修行也大有好处,希望你能体谅叔叔的用心。” “哥哥说的对。” 闻人九站在一旁,提醒道:“别站着说话了,有什么话进去说。”说罢吩咐身后小跑堂去煮些茶水,然而想想怕他烧不好,便亲自去了。 煮茶是个技术活,得亲自看着,她百无聊赖地看着跳动的火焰,忽听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素洗端着一副新的茶具走了进来。 “夫人煮得什么茶?”她走过来看一眼罐子,嘴巴不着痕迹地一撇,“何必那么好的茶。”说罢从袋子里变出一罐极普通的花草茶,“我们祁堇宫一向受冷待,这些花草茶还是大公子闲来无事特意晒的,用来奉给二公子喝最好了。” 闻人九刚想说她这样太失礼了,然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帝君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所以表面对祁堇宫慈爱,暗地里一定紧紧监视着祁堇宫的一举一动,大公子若要保命,就只能做出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 往更深处想去,谁知道这一次下毒,是不是帝君授意的呢? 她心里微微地一寒。沉默片刻后,她将罐子里的花草茶都倒了出来,特意挑了许多的薄荷菊花,还悄悄撒了些黄连丢进二公子的杯子里。 院子里小风和煦秋叶飘落,菊花杀尽万芳独树一帜,如此良辰美景,大公子和二公子一同坐在亭子里相谈甚欢。 既然喝的是花草茶,便不需要精心烹煮,随便用滚烫的热水一冲就好了。闻人九端着茶水慢慢走过去,一边摆好茶杯一边道:“寒舍简陋,没什么好茶,这是矜平日闲来无事自己制的花茶。秋日容易气躁,多喝些百合花茶能润肺静心,二公子尝尝。” 二公子爽朗地笑道:“嫂嫂叫我二公子实在是太见外了,不如和哥哥一样叫我一声二弟。”说罢他看了一眼杯子,但见原本缩成一团的花瓣慢慢地在热水中舒展开来,姿势煞是好看。只是杯子里绿叶多些,百合花的花瓣不过零星一两片,少得可怜。他眼力好,一眼就看到杯底沉淀着的黄连,登时觉得嘴巴一苦。 大公子温和地拉过她的手说辛苦,随后端起茶杯浅浅地饮一口,抬眼却见二公子迟迟不喝,催促道:“二弟尝尝。” 二公子笑了一笑,举杯浅饮,眉头极轻地一皱,“不错,不错。”语气十分地敷衍。 闻人九坐在一旁,笑得万分贤惠,道:“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二弟。” 二公子忙放下茶杯,说:“我听说南山县的县令不闻民事,喜好渔色尸位素餐,我特意来看看。”又问,“嫂嫂是南山县人,可知道这个县令的事?” 闻人九仔细回忆一番,道:“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我和娘都住在乡下很少进城,也是刚刚才搬过来的。” 二公子点点头,又对大公子说,“父亲罚我下界时封了我的仙根,此番在南山县少不得要费些时日才能除了恶官,不知哥哥可否收留弟弟几日。” 大公子笑而不言地看着二公子,过了一会才道:“你我本就一家,住在我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又回过头去握住闻人九的手,“西厢房不是有很多空房间吗?不如你去收拾一番。” 闻人九十分识大体地一笑,“好。” 近来日头好得很,暑热慢慢散去,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候。闻人九携了素洗出门溜达,远远地就看见前方二公子坐在一个小茶寮里。 她冲素洗眨眨眼,悄悄走过去。 “……唔,实在是太过分了。店家,那你知道那老汉家在哪里吗?” 店家遥遥一指,“喏,这条路走到底就是惊驾巷,瓜老汉门前有一棵桑树。” 二公子站起来将钱放在桌上,拱手道:“多谢。”一回头看见闻人九和素洗,他愣了一愣,忙拱手:“嫂嫂。” 闻人九道:“二弟总是早出晚归,原来是在为乡里打抱不平吗?” 不等二公子说话,店家就嘴快插话,道:“这个公子是好人呢!谁家有难处的,都会帮!” “是吗?”闻人九眼底闪过惊喜,“不知道二弟这回要帮谁?” 店家又说:“就是惊驾巷的瓜老汉,这两年收成都不好,向县老爷借钱还不了,连累闺女被抓进了县老爷家当丫鬟。啧……你也知道的嘛。唉……好好的姑娘啊!” 闻人九好奇大公子要怎么帮,这里毕竟是凡世,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法治,二公子虽然是壶天镜的仙人,但却是一个被罚去了仙根的落魄仙人。 这回店家插不上话了,乖乖去招呼客人了。 “送钱?”闻人九笑了,眉眼都弯起来,“可是二弟,你难道要给每一户有难处的人家都送钱吗?” 二公子神情有些许的无奈。 闻人九信步出了茶寮,遥遥看着远方变幻无常的白云,撩起鲛绡挡了挡迎风扬起的灰尘。 “一个大侠,他能帮助很多人,但是他帮不了所有的人。二弟,你觉得要如何才能凭一己之力帮助全天下呢? 二公子想了很久,声音沉了下去:“称帝。”当一人之心愿成为全天下的心愿、当一人之言成为全天下之行,便能按着心愿造福整个天下。 说完,三人皆是沉默。 旁边有小贩热情地吆喝自家种的蔬果,一声声从闻人九的耳旁飘过,她微微地扬起嘴角,道:“若非如此,只怕你拼尽气力,也只是荫庇了隅隅一角。”风冷起来,她咳了几声,“今日说的太多了,还望二弟不要见怪。” “怎么会?” 眼看两人已走过整条街,瓜老汉门前的桑树就在不远处,闻人九想了想又说,“三百功德虽说也是为你好,可未免有些多了,偏你现在仙根被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行满?待回壶天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拢一拢被风吹散的鬓发,“我和你大哥在这里呆得时间也不会很长,到时候帮你去帝君面前说说情。”又一笑,有几分得意,“现在祁堇宫不一样了,你大哥说话也有些分量。你放心,兄弟情深,他一定会帮你多说话的。” 二公子眉头紧皱,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一声不吭。 风渐渐大起来,越来越多的云聚拢在天空,素洗提醒道:“夫人,要下雨了。” 闻人九余光瞥一眼她,轻咳:“二弟办完了正事别忘了早点回家。”她忖度片刻,将油伞递过去,“今时不同往日,带着,小心淋着。” 二公子紧紧盯着绘了鱼游浅水的纸伞,过了许久才慢慢接过:“多谢……嫂嫂。” 闻人九但笑不语,转身和素洗慢慢走了。 素洗和她走得远了,才些些不忿,道:“夫人送他伞做什么?” “一把伞而已。”她毫不在意,又过了好一会,才迟疑着说道,“也不知道他……” “什么?” 闻人九好一会才想到措辞:“不知今日所言,能否激励无怀寒。” 素洗不解地皱眉:“夫人此话何解?”她猛地醒悟过来,停下脚步侧头看着闻人九,“夫人你……” 大公子如果要做什么,向来都是瞒着她的,对他而言,闻人九并不需要负担什么,只需要在他的眼底下好好地陪着自己就足够了。虽然有些冷酷,但是对大公子而言,她的存在的确和一个漂亮的花瓶没什么差别。素洗也是那么认为的,可也许…… 他们都看错了。 第十二章 南山县令 闻人九有一些小犹疑:“二公子那么精明一个人,不一定会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称帝?他若真有心,一定不会让矜占有利地位,只要他按奈不住,露出马脚,我们就有机会……谁知道呢?”自言自语嘀咕了一会,发现素洗没有跟上,她走回去拉住她的手,抬头看一眼越来越暗的天,“你想什么呢,快回去吧。” 她们前脚回了家,后脚大雨便滂沱而至,满城颓云落下雨点如跳珠乱入,窗外的美人蕉无力承受疾风骤雨,已经半卧了腰。 闻人九即使跑得快也免不了湿了衣袖一角,她掩在屏风后换衣裳,外边隐约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她自然而然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头发也湿了,你帮我拿条毛帕来。” 屏风外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又很快回来,紧接着一块素色的毛帕出现在视线中,她解下发髻一边擦发一边出去,果然看见大公子坐在茶几后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搭在膝上,目光如炬地专注盯着自己。 屏风是极素雅的绫罗纱屏风,绘着夜雪寒梅,本就是装饰用的,若是有人在后边做什么动作,前边就能看到个清晰的影子。她本想着偷个懒在后边换个衣裳,反正也不会有外人来。然而一出来看到大公子,对上他的眼神,心里猛地一突,暗想自己刚才换衣裳时他该不会就那么坐着看吧!? “嗬……过来。”大公子忽地一声浅笑,不等她坐下便伸手拽过她按在怀中,轻轻撩起她一拢发丝浅嗅,“怎么换膏沐了?” 闻人九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在他怀里,顺势环着他的脖子,道:“我掺了菊花露,好闻吗?” 大公子突然开怀笑起来。 下界之前闻人九并不知道其实不止他们三人一起来到南山县,帝君派了十多个地精山鬼暗中保护他们,说是保护,实际上是监视。这菊花精就是其中一个,就是因为有它,才会满园的菊花开得比别人家娇艳,没想到却被她摘来做膏沐。 他空出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好闻极了。”又问,“今日出去,可有买什么?” “没有买,倒是遇见二弟了。”她眉头隐隐有忧色,“他很努力啊,为南山县做了许多功德,想来很快就能回壶天镜了。” 大公子微微笑着,趁着她不备在她耳朵上偷香一口,闻人九怕痒,忍不住笑出来躲开,“唉……你别闹我。痒啊!” “你们说什么了?” 闻人九下意识地说:“没什么,就问了他最近在干什么,随便说了几句就回来了,要下雨了。” 大公子眼闭了一闭,还是笑着的,只是若仔细看,不难发现他的笑中带了几分冷意,闻人九心思玲珑,敏锐地察觉了这细微的变化,她微微坐直,轻声道:“怎么了?要是你不喜欢我跟他多说话,我下次就不多说了。” 窗外美人蕉孤影无力地飘摇,雨珠极力地蹦跳却都被紧闭的窗户拒载外面,只能发出沥沥的声响,有几分沉重。 大公子却还是刚才的问题,语调微微地冷了:“你们说什么了?” 闻人九脸上浅浅地一赧,不是她心虚不敢说,她只是觉得大公子生性文雅,淡泊名利,她却在暗中说那些挑拨人心的话,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她的矜,不应该知道那些事。不过现下既然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我也是为你好,你别怪我……”这句话说得极轻,还有一丝丝的局促迟疑,“叔父虽看似待你如亲子,可毕竟不是亲生的,有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来继承衣钵。虽然过去是他亲口承诺要立你为太子,可若现在他还有这样的想法,早就立了。他何等精明,幸好你不爱重权利,否则早已成了叔父眼中钉。不,也许已经是了……” 大公子静静听着,脸上早已没了刚才轻浮挑逗之色。 “二公子什么都好,若是没有你,他早是太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即使没有那样的心,却依旧碍了二公子的路。三百功德对他来说与其是罚,更是栽培,他强势一分你就危险一分,所以我自作聪明,想激他一激。他心浮气躁,若能听进我的话有心争夺帝位,届时我们在帝君面前挑拨一二,让帝君以为无怀寒想越俎代庖,不正是对我们有利吗?” 大公子面色并不好看,他箍着闻人九的腰,目光如冷箭一般盯住她:“你说的不错,你的确自作聪明。” 辛苦为他做的一番布局被一语推翻,虽然已有心理准备,闻人九还是有些小小的郁闷,腰间随即传来一股大力,她被迫贴近他的胸膛。 “我和二弟的事,你不许再插手。”他着她的耳际低声地说,两人贴地太近,从远处看像是在调情。也的确是在调情,大公子随后便一口含住了她的耳垂,然后出其不意地一咬,闻人九因吃痛而下意识地躲开去,却遭环在腰间的手的禁锢,被轻而易举地按倒在地毯上,大公子与她面对面注视,低哑的声音清晰飘入她的耳朵:“你既然是我夫人,我便要你一生一世荣华在身,岁岁安稳。那些恼人的事,不要再理会了罢……你,答应我。” 那样温柔的情话,却用并不温柔的方式表达,充满了无法拒绝的强势,然而即使是加诸在腰间不容抵抗的禁锢,也在他饱含情深的目光中化作最柔软的藤蔓,一寸一寸地化进她的骨血,彻底占有她的心。 她想这一生,她都不能再脱身了。 “我……答应你。” 随后便是狂风骤雨般的吻,一如窗外的无凭风雨,不愿歇。 堂子里生意逐渐有了起色,加上玉峥又病了,闻人九和大公子便不能再每天闲着躲在后院清净了。只是看画的人多,买的人少,连续经营了大半月,闻人九才晓得要白手重振锦墨堂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尤其是最近又惹了个麻烦事。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堂子生意好了一些后,客人自然也多了,尤其是文人骚客,其中不乏自诩清高之辈,南山县的县令便是这样一个人,凭着肚子里那几滴墨水,最爱充风流大家,慢慢地便注意到了锦墨堂。 县令除了平时爱装装文雅之外,喜好美色也是出了名的。那日在锦墨堂惊鸿一瞥,便对闻人九上了心,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媚而不妖、艳而不浮,举手投足风情无限,实乃人间极品。他回去后便茶饭不思,之后几乎日日都要来堂子里坐上一坐,只是碍于堂子里人多,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在心里偷偷地有点小想法。 时间长了闻人九便察觉出了县令这点旖旎心思,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这令县令不大痛快,想方设法准备端了这个小小的字画馆。 那日适逢大公子有事出了门,素洗又忙着照顾玉峥,堂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人。县令大摇大摆地进来,一句话就赶走了所有的客人,闻人九暗惊,沉下脸正要赶人,却被县令几个家奴擒住。县令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说了几句轻薄话,软中藏重地威胁了几句,正准备来点实际的,却赶上二公子忽然回来,轻剑出鞘便差点断了右手。 县令带来的几个家奴对付闻人九还行,对二公子而言不过就是跳梁小丑,很快颓然逃去。县令横行惯了,哪肯受这鸟气,回去当即召集南山县所有的衙役兵卫,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杀个回马枪。 二公子虽仙根本封,法力不济,武艺却实打实地好,放眼天下还真没几个能打过他的。擒贼先擒王,他第一时间擒住了县令,却不知怎么回事,手猛地打滑,轻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贯穿了县令的胸膛,当场毙命。 大公子回来的时候,锦墨堂已经被封,二公子带着闻人九、素洗带着玉峥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个菊花精给他留口信。他依着菊花精说的找到城外的平河,看到几个人坐在浅溪边的石滩上,那把轻剑还残留着血迹。 “矜……!”闻人九看到他,快步走过去,眼底还有一丝未褪尽的惊徨不定。 大公子顺势搂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背上轻拍,目光掠过素洗和玉峥停在二公子身上,道:“怎么回事!?你杀了县令?” 二公子也十分惊疑,他并不想杀他,却莫名其妙手滑。 闻人九抬起头来:“县令可恶,二弟也不是有心杀他的,可如今错已铸成,还能有什么办法。” 大公子低头对她说:“你先去休息休息,我和二弟有话说。” 闻人九对他向来言听计从,便点头小心踩着滑腻的鹅卵石离开。溪水清浅,清晰可见底下游动的小鱼,小时候她很喜欢背着玉峥去河边摸鱼,那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乐趣,然而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却没有心思去玩。 其实刚才那一剑,她看得十分清楚,二公子绝对没有要杀县令的意思,他是用剑是侧对县令的,变故只在一瞬间,他的手不知因何诡异地一弯,才会忽然贯穿了县令的胸膛。 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不是巧合。 素洗细心地为玉峥捶腿,上了年纪的人多少腿脚不便,玉峥虽然年轻,可身体底子差,也落了个风湿的毛病。闻人九默不作声地盯着素洗看,忽然走过去道:“我来吧,你去休息休息。” 素洗也不推辞,起身就坐到一旁,她看一眼站在远处容色凝重的大公子,说道:“娘娘不必忧心,大公子定会安排好一切。” 闻人九报以微微一笑。 她自然不忧心,杀了县令的是二公子,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甚至从大公子的角度考虑,还有点窃喜。可窃喜之余又觉得蹊跷,哪有那么巧,偏偏就是二公子,偏偏就……手滑了?! 第十三章 怀胎之喜 乡下老家是回不去了,山精去那里走了一趟,那里早就被官兵围了。闻人九这才知道原来跟着他们下界的还有这群山精花妖,尤其是那菊花精,一张圆鼓鼓的脸颊,可爱得很,不过不知为何头顶毛发稀少,好像被谁无情拔过。 那日他们兄弟俩商量了很久,最后二公子回了一趟壶天镜。这样的事,要说大,其实也不大,毕竟县令恶名在前,只是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二公子却无故杀了他,违反了天道。这样的事若在平常最多也就罚下界行功德,可现在正是二公子行功德的非常时期,帝君无奈,只得抹去了二公子先前行的那些功德,重新再加一百功德,加上之前的便是四百功德。 “二弟。”大公子有几分愧疚,“这事也是因你嫂嫂而起,也怪我当时不在,连累了你。” 二公子倒是看得开,“无妨无妨,这怎能和哥哥牵扯在一起。”又说,“不瞒哥哥,我在人间行走,倒是真心喜欢人间。” 大公子微微一笑,与他并肩往因生洞走去,因生洞便是连接壶天镜和外界的入口。 “我已安顿了你嫂嫂在靖阳住下,靖阳挨着王都,繁花似梦、山水明秀,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你不如先去跟我们住一阵,功德之事我好帮你一起想想办法。毕竟四百功德,不是小数。” “多谢哥哥。” 搬到靖阳是大公子的意思,事前没有征得玉峥的同意直接就接了人过去,然而玉峥在看到靖阳城门后,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 “娘,您是不是不喜欢靖阳啊?”闻人九拿起一块马蹄糕送到她嘴边,可被玉峥懒洋洋地挡开,她透过窗子看外面湛蓝色的天空,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靖阳挨着王都,要是被抓到,往哪儿跑。” 闻人九噗地笑出来,“哪里不能跑。您放心,有矜在,那里都能跑。”她释怀开来,“原来您是担心这个,我看您这两天愁眉不展,还以为您不喜欢这里呢。” 靖阳城地域宽广,南边即是天下第一山——天虞山;北邻王都琅玕城,由赤河南北而分。靖阳城不似南山县,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花开富贵、夜夜笙歌之城,星夜灯火辉煌如同不夜城。 因二公子的事,大公子连日来早出晚归,往往闻人九一觉醒来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而天一亮床边又空无一人,唯有衾被还留有微微的余温。数日不见,着实有些想念。 那日刚吃过晚饭,她拉着素洗一道在外散步,忽见一个脑袋顶着两个冲天鬏鬏的小男孩蹬蹬蹬跑过来塞了个信给她,奶声奶气说:“漂亮姐姐,这个给你。” 漂亮姐姐的称呼无疑取悦了闻人九,她团扇轻摇,矮下身来摸摸小男孩的头,从袖中变出一块甜糕给他,笑眯眯说:“小朋友,这是谁让你给我的呀?” 小男孩两眼发亮地抓过甜糕塞进嘴里:“是一个漂亮哥哥,他让你去信里写的地方。”又说,“谢谢姐姐!”转头又蹬蹬蹬跑掉了。 素洗看着那张折起来的纸,好奇地问:“谁呀?” 闻人九打开纸,一眼就看到了熟悉无比的字迹,她嘴角抑不住地翘起来,回头对素洗说,“我们过去瞧瞧,看他玩什么花样呢!” 刚才余光一瞥,素洗看到了字,又岂会认不出来,于是连连摆手:“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好吧。”闻人九心情大好,摇着团扇走去,相比平时走路的步伐,显然明快了许多。 倚罗香苑是靖阳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此时却安静得没有一个客人,六层高楼全都熄了灯,只有外边列有两列侍从,全都束手低头站着。闻人九站在门口看了几眼,以为自己走错了,可这附近也只有这么一个倚罗香苑啊…… 她环顾一圈侍从,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信中写着六楼赏景台,她借着外边幽幽照进来的灯光找到楼梯,正要往上走,肩上忽然一沉,然后是一双熟悉的手遮住了眼睛,脸颊拂过一阵轻柔的触感,紧接着眼睛就被锦帕覆住。那双手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引着她上楼。 黑暗中她无法辨清路,只能将所有的依赖都托付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更紧地握住。 沿着楼梯拾级而上,隐约有花香袭来,越到高处越浓。 覆眼的锦帕被摘除,眼前豁然明朗,果然是满地的鬘华花,她爱极了这白如雪的景,转身挽着他的手,“谢谢你!” 大公子牵着她坐下,一壶茶已经煮好,袅袅冒着白雾,夜风清冷,这样的星夜下两人席地而坐,煮茶聊天,倒是意境十足。 “这些日子我不在家,辛苦你了。”他握了握她的手,递过去一杯茶。 闻人九含笑接过,走了这些路,的确有些渴了。 “整日呆在家里怎么会辛苦,倒是你,这几天在外,累吗?”说罢倾过身子去摸他的脸颊,却在半途被大公子握住,他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她的脉门停了一停,随后松手低头饮茶。 远处不知何家烟花大盛,火树银花冲天响,又像落星一般坠下,绛霞翠紫,十分的宝华喜庆。 “今日是我的生辰。” 闻人九一愣,杯子一抖,水差点撒了出来,“你……”她想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可又一想,自己身为他的妻子却从未问过他生辰何时,是自己的失职,想来想去,脸都红了只能憋出几个字,“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大公子却温和地一笑,“你已经准备了最好的礼物给我。” 闻人九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东西,也就一把团扇,难道他要把团扇做生辰礼物? 不等她把唯一的团扇双手奉上,大公子已倾过身子在她耳侧说了句话,她登时瞪大了双眼,先是惊,继而是大喜,难以言语,整个人就像堕入了云里雾里,半天回不了神。 如此呆傻的神情大公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高兴坏了?” 闻人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颤着嗓音说:“你……你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 相较于她的呆滞不敢置信,大公子则从容地饮茶,道:“我方才摸了一把,便知道了。”他似乎想到什么又压低了声音轻声说了句,“你我前些时日日夜相伴如此努力,算算时日,也该有了。” 顿时惹得闻人九大臊,脸颊绯红。 有了身孕便多了许多顾忌,尤其是前三月,这不能吃那不能碰,出个门前呼后拥,看着好不威风实际却束缚重重。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凉风习习的亭中,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大公子相遇,就是在闲时亭外的梨园。那时满园梨花胜雪,她战战兢兢拜伏在地,现在回想起来,原来那眼角不经意的惊鸿一瞥,便早已将爱慕深藏心底。 然而母亲早有告诫:暴福不详。 玉峥看重的门当户对,并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不同的地位出生的儿女,眼界是不一样的,待人接物也会差很多,那种戏文中唱的富家小姐和穷书生、翩翩公子和贫女之间的千古爱情,也毕竟只是戏文而已。若真有这样的故事,也许他们的开始是美好的,可结局大多惨淡。 嫁给大公子,她不是没有担心,正因为这层她才格外珍惜,格外地容忍。尤其她很清楚大公子心里永远都有另一个女人的位置,因此她只希望大公子对她,只要有一小片属于她的天空就够了,她不求多,仅此。 坐得累了,她准备回去。随手招来一个小丫头,问起大公子的去处,正在书房纳凉。 她轻易摆脱一大队浩浩荡荡的随从,只身一人往书房走去。刚刚靠近,忽然听到紧闭的书房中传来色厉内荏的一句放肆,她顿时脚步一滞,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悄声走近。 里面是大公子和素洗,不知素洗说了什么,大公子盛怒。 闻人九心下觉得古怪,大公子向来温和,很少对下人摆脸色,素洗虽然是侍女,可地位超然,算得上大公子半个妹妹了,他待她一向照顾有加,从未有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 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到时您还要让她们母子分离?” “素洗,放肆!”充满威胁的语调,是大公子全然陌生的一面。 秋风清明,黄叶散聚成堆,满园菊花一地金黄,杀退了萧索秋意。闻人九站在风口,忽然打了个喷嚏,里面的争执戛然而止。 书房门很快被打开,素洗面色如常地出来,见她身旁没有一个人,不大满意地皱起眉头:“夫人怎么单独出来了,那些丫鬟怎么做事的?” 闻人九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她望了眼随后出来的大公子,道:“你们在吵什么?” 大公子快步走向她,揽着她的肩往里走,“没什么,素洗这丫头越发胆子大了。”明明是和往常一样揶揄的话,却暗藏几分冷漠,“跟你没什么关系。” 闻人九皱皱眉,“可我听见你说什么……孩子。”后面一句她听的不是很清楚,大公子的声调比素洗的低沉,实际上她也只清楚地听到素洗那句话。 大公子低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犹如万丈高山上的冰雪,冷利得似乎一把尖刀剖开了她的思绪,他忽地一笑,摸摸她的头:“你听错了,是二弟行功德时遇上的一对可怜人,我和素洗正在商量怎么帮助她们,素洗太激动了。”说罢瞥了一眼她。 素洗垂下头,低声应是。 闻人九不疑有它,挽着大公子的手臂笑了笑,说了句是我多心了。 第十四章 太守之女 天气转寒,十二月的风折弯了树枝,吹静万物生机,萧萧狂音夹杂着铺天盖地的白雪,冷了整个靖阳城。 天冷,加上肚子渐显,闻人九越来越懒,趁着这场雪终日躲在屋子里取暖,大公子本想让她出去溜达溜达,他们有仙气护体,可免去病痛,这点寒冷算不上什么,然而说了几遍也不见效,便干脆跟她一起躲在屋子里取暖。 大雪足足下了五天,待停了,满园桂枝白,银雪如花。 闻人九把自己裹在火狐裘里,双手抱着个袖炉,仔细梳洗一番后地跟着素洗去前厅。 听说来了个贵客,不知道是哪位。 前厅里安静极了,大公子低头饮茶,一袭的白衣如同外面的雪景,明净出尘。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上首的老婆婆,那真算的上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婆婆了,装束十分的朴素,但是气势却十分地逼人,她根本不敢长久视之。 “你来了。”大公子放下茶杯,引她走到老婆婆面前,十分地谦逊有礼,“姑奶奶,这便是阿九。” 闻人九感到奇怪,她从未听过大公子有除了帝君以外的亲人。她狐疑地拿余光瞥一眼大公子,顺着他也恭恭敬敬喊了声姑奶奶。 上方的老者极慢地点头嗯了一声,无声放下手中杯,目光紧锁着她,将她从头到脚事无巨细地观察一番,才嘶哑着嗓子说:“几个月了?” 闻人九顺从道:“四个月了。” “嗯。”老者不失威严地点头,“你是个有福的孩子,好好养胎,给矜儿添个儿子,你有大功劳!” 闻人九低头称是。 老者抬头看了眼外面一地素白,拄着牛角手杖站起来,“要下雨了,老身得回去收番薯干了。” 闻人九奇怪地抬头看她,外面明明大雪刚停,怎么就要下雨了。大公子拉住她往边上站,道,“姑奶奶一路小心。” 闻人九也随他恭送老者,待老者走了,她特意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哪有半分要下雨的意思,大公子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姑奶奶有一双千象慧目,能看到千里外的景物。”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她。” 大公子挽着她慢慢往回走,“她是我祖父的妹妹慧瑞公主,自幼就离开了壶天镜,在三千山上随三千真人修行,三千真人有三宝——千象术、千音术、千幻术。姑奶奶深得三千真人真传,方才你看到的她垂垂老矣,其实只是她千幻术中的其中一种表象。” 闻人九好奇极了,她见过大公子二公子,也见过帝君,知道无怀氏各个相貌出挑,不知道姑奶奶的真实面貌是什么样子的。 大公子关上房门,取出一张白纸置于桌上,衣袖轻轻一拂,便有一红衣女子跃然纸上,那女子五官明朗,尤其是一双慧目仿佛夏夜星空,光华流转十分地明媚,她执扇望花,却不苟言笑,神情中更有淡淡的冷厉,更衬得那一身的红衣艳极生冷。 “真美。” 大公子衣袖一晃,美人图又变成白纸,他道,“我小时候见过几面姑奶奶,她虽然冷情,对我还是十分照顾的。” 闻人九点点头,靠在他怀里忽然问:“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都喜欢。”大公子嘴角弯起一笑,“不过更希望是儿子。这样你的地位会更稳固,而且……我最希望的生活就是一儿一女。这样就一武一文,且我们的女儿多了一个哥哥疼爱。” 闻人九抬起头来,眼底闪着晶晶亮光,“听你的。” 这几日二公子总是神神秘秘的,来去无影,大公子几次不在饭桌上见他,问起去处,丫鬟仆从们一概不知。 “可能忙着行功德呢!”闻人九不大喜欢大公子过问二公子的事,因为素洗的描述,她现在对二公子没有半点好感。 素洗眼睛利索,观察得也仔细,道:“我看这几天二公子来去如风,面上透着红光,如沐春风,整个人都和平常不大一样,还常常一个人偷笑。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啊?”闻人九有些吃惊,大公子也吃惊,“二弟这个人心思粗,素洗,你回头跟着他,看他玩什么呢。” “是。” 二公子果然看上了一个姑娘,是靖阳太守的独女,慕兰。 素洗带回来此女的画像,画中的她含笑攀花,面若春风桃李,温婉得体,一看便知是个难得的名门淑女。大公子十分满意,也不戳破,等着二公子出了门,悄悄跟着他也出去了。 二公子和慕兰约在鱼戏桥见面,那是靖阳城有名的情人桥,个中含义不言而喻。大公子隐在梅花树下,等了一会果然看见一撑伞女子款款走来,二公子急忙迎了上去。论年岁二公子也有五百岁了,可见了这女子却如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脸不红,耳根红得要滴血。 大公子跟着他们走过整整一条街,看着他们进了竹笙楼,便小小施了个障眼法现形,“二弟!” 二公子猛地回头,有几分惊讶:“大哥?”随即有几分赧然,“你怎么来了,不陪嫂嫂吗?” “要再不看着你,你小子不知道心野去哪里了。”说罢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慕兰,颌首致礼,“慕兰小姐。” 慕兰微微地吃惊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却并不显山露水,礼貌地点了点头。 二公子笑中带着几分傻气,转身对慕兰道,“兰兰,这是我大哥。” 慕兰这才轻声细语地唤:“大哥好。”罢了抬头,秋水含波盈盈地望着大公子。 兄弟二人一齐回府,他将这事跟闻人九一说,闻人九噗地笑了,“我以为二弟是个稳重的人,倒看不出她如此天真。咦,那慕兰姑娘可真如画中那般?你瞧着怎样?” 大公子回忆了一番,说实话慕兰虽然温婉美丽,他却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长相还不错,但对见惯了美人的他来说,略略一般。 闻人九反倒更加好奇了,“改天我也去瞧瞧。” “瞧她做什么,你挺着个大肚子,累不累。”她的肚子大得特别快,才五个月看上去就跟六个月似的,府里有几个老妈子看了看肚型直说是个男孩儿,说的大公子心里挺高兴。 日子不咸不淡地又过去了一个月,壶天镜忽然派了人来,还是清竹仙子亲自来的,因是夜里,丫鬟仆从都睡了,也就避免了一风波。 “大公子,娘娘。”清竹仙子福了一福,开门见山道,“帝君知道了娘娘有喜,龙颜大悦,已命人备下赏赐,也起草了名字。只是毕竟是仙胎,在凡间安着不妥,请公子娘娘随婢子回壶天镜,好生调养。” 大公子斟酌了一番,道:“谢帝君隆恩。有劳仙子回禀叔父,岳母大人身体不好,当初侄儿说好的要侍奉岳母大人终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且二弟在南山县的事就出在我身边,我身为哥哥没有照顾好弟弟也有责任,这四百功德我会和弟弟一同在人间行完才会回壶天镜,至于叔父的盛情侄儿只能辜负了。” 清竹仙子常年紧绷的脸上露出几分意外,她沉默着望着大公子和闻人九,又劝说了一番,见大公子心意坚定,也只能无功而返,回去将他的话转述给帝君后,只见帝君没有说话,执笔在梅花图上新添一笔雪,末了才似笑非笑地道:“这孩子……” 清竹仙子不言语,默默地退下。 天越来越寒冷,万物凋零,梅花却开始盛开,江畔垂垂露出朵朵花骨,千里墨粉白红,一眼望不到尽头。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也是靖阳城独有的梅花节,靖阳城百姓笃爱梅花,几乎家家户户都栽种梅,到了梅花节那一天更是争相盛放,若从高处望去,整个城仿佛浸沐在花海中,极为旖旎华美。 闻人九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门,眼看梅花节将至,十分地期待。不过她更期待的是慕兰姑娘,因今晚梅花佳节,二公子早已约了她。 肚子大了,闻人九没走多久就累了,全凭大公子扶着她。他本就不支持她出来,外面人山人海的,不怕一万就怕有闪失,见她露出疲态,便开始说:“早让你不要出门,你偏要,反而累着自己。” “难得的佳节,我怎能错过。你依我这一回,好不好?”她挽着他的手,殷殷地望他,大公子只得作罢,搀着她往怀里带,道,“下回我不会让你出门了。” 说话间慕兰已走近,即使是夜幕,她也撑着油纸伞,因夜晚寒冷,她特意裹了一件披风,领口处围了一圈兔毛,雪白柔软,更衬得她一张脸娇小妩媚。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闻人九,目光继而落在她挺起的大肚子上,盈盈含笑的脸不着痕迹地僵了一僵,随后看向大公子,然而大公子全副心思都在闻人九身上,并未看她。她只能回头看二公子,道:“这位……” “这是我嫂嫂。” 第十五章 朝朝暮暮 闻人九见着她一脸地乖巧柔媚,心下有几分喜欢,便笑着看她,慕兰也微微一笑,谦虚有礼地福身,“姐姐好。” 这个称呼不大妥当,她一直唤大公子为大哥,照理也该随二公子唤一声嫂嫂。不过她和二公子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身为一个名门淑女,要这样喊她一声嫂嫂确实显得有些轻浮。 这么一想,闻人九便释怀了。 “慕兰妹妹果真如我想的一般,月神玉骨秋水为姿,倾城佳人啊。” 慕兰低头浅笑:“姐姐谬赞了,不过是些庸俗的脂粉色,哪能和姐姐雍容气度比。” 大公子适时道:“好了,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又对闻人九说,“站着说话也不嫌累,待会儿听我话,跟我早点回去。”罢了挽着她往倚罗香苑走去。 二公子自然而然地接过慕兰手中伞,与她一同跟了进去。 倚罗香苑是大公子平时常去的地方,他尤爱楼顶观景台,站在观景台可俯瞰大半个靖阳城,风景独好。只是腊月隆冬地上观景台,浪漫虽浪漫,却是能冻死人的浪漫,因此他只订了个包厢。 四人落座,酒菜早已备好了。慕兰仪态万千地坐好,一抬头正对上大公子,她扫了一圈酒菜,都十分地清淡,以素食为主。 “姐姐几个月了?肚子那么大,一定很辛苦。” 她的声音温柔地好像溪水流过,闻人九听着很是顺耳,她道:“快六个月了。”她见慕兰乖顺的模样,心道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二公子,不知是否会和自己一样幸运。 她问起慕兰和二公子的相遇,说来有几分巧合,也浪漫。 那时还是中秋佳节,街上热闹非凡,慕兰带了侍女上街溜达,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歪风,打着卷儿擦过她的衣袂,吹飞了她的手绢。那是她最喜爱的手帕,她紧忙追上去,却见那手帕在空中转了几圈,歪歪斜斜地飘落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手里。 那年轻男子自然就是二公子。 人们常说一见钟情便是如此。 闻人九笑了:“这哪是什么歪风,分明是一场错了时节的桃花风。” 慕兰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去,二公子也有几分的赧然,桌上唯有大公子始终一言不发,不时夹菜给闻人九。 “大哥……可是心情不佳?”慕兰轻声地问。 大公子放下筷子,“不是,昨夜未睡好,有些倦。” 闻人九略不满意地责备他:“昨夜叫你早些睡觉,总是看那些闲书。”又十分地关切,“哪里不舒服?” 二公子无不艳羡,“真是羡慕大哥,有嫂嫂这样关心,什么时候我也有人这样关心就好了。”说罢暗示性地看了一眼慕兰,然而慕兰却充耳不闻,目光在闻人九和大公子身上,十分地善解人意道:“大哥若是乏了不如在这里小憩一下,梅花节一年一度,是靖阳城最热闹的节日,尤其是夜晚,花灯如潮冷风也暖,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大公子却兴趣缺缺,他仅拿余光瞥一眼她,对二公子说,“回头我和阿九先回,你们好好逛逛。” “好。” 他们吃过饭就散了,天色渐迟,街上有了几分热闹的薄影。闻人九和他单独往回踱,想起方才在席间他的态度,觉得他有些太过冷淡,“慕兰有些不大开心,你总是板着脸,也不笑笑。” 大公子搂着她的肩往怀里带,“有什么好笑的。” “你怎么了?” 他说倦了,外人看不出来,她身为妻子,怎么会察觉不出他有心事。 “没什么。” 他不愿说,闻人九也从不多问什么。说实话,虽然她常常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可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根本无法走进大公子的心,他虽待她温柔体贴,可越是极致的宠爱就越让她心慌,就像站在无处下脚的高空,唯有他一手牵着,一旦他放手,她将摔得万劫不覆。 她暗暗叹口气,与他一道安静走着。 察觉到闻人九情绪低落,大公子搂了搂她的肩,转而往江南大街走去,“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好好走走。前些天我路过三宝楼,觉得里面的三宝鸭不错,我带你去尝尝。回头再到处走走,现在还不到时候,估计过了辰时就热闹了。” 闻人九道:“才刚吃过饭,你没吃饱?” 大公子捏捏她的脸,“我们俩单独相处,你不乐意?” 闻人九低眉笑了。 过了辰时,街上果然真正开始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红灯高悬,路两旁的梅树上飘满了祈愿的红丝带,放眼望去,整条街萼红含雪,重重影影之间飘香而过。 闻人九撩起一片红绸,用娟秀的字写着一行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轻轻念着,抬头轻轻瞥了一眼大公子,“我倒想起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大公子牵着她的手,“朝朝暮暮才好,时时刻刻看着你,我才高兴。” “我也高兴。”她低头轻应,更紧了握住了他的手。 虽腊月降薄雪,却暖风飘红带,不知哪里的香风撩动,拨动大公子的心有暖流,他拥住闻人九的肩,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的吻。 二公子携慕兰路过,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不由笑道:“原来大哥说累了,竟是想和嫂嫂单独在一起,倒显得我们碍事了。” 慕兰也看到了,一向爱笑的她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到失落:“是啊。” 月上西楼,天上缀满了星星,千万颗或明或暗的星光遥遥映照着地上万家灯火,大公子带了闻人九坐在高楼屋顶上。 “这里灯火少,看星星最好。” 闻人九谨慎地往地上看一眼,下意识地靠近大公子,如今她是个孕妇,跑屋顶上看星星这种事怎么想怎么危险。 大公子顺势紧紧搂住她的肩,另一手捉住她的手臂,道:“别怕,靠着我。”又说,“抬头,你看……” 天空黑得发蓝,静得没有一丝云,十五的月光十分地明亮,周围散着微微的月晕,因月光太过明亮,倒显得星星不那么多,不过在远离月光的夜空,星霜璀璨,加之远处平野广阔,从高处望去就像星空倾坠下来。 “若是在夏夜,会更美……”大公子低低说,“那才是真正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壶天镜很久前一直都是不分昼夜的,直到帝君为了宠妃清姬划分十二时辰,初时他是不在意的,十二时辰划分不划分对他的修行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就是多了一块大幕布遮在头顶——因为这块幕布的缘故,抬头别说日月,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后来他认识了璇玑,璇玑从小就在人间长大,后来才随了姑姑来到壶天镜,她虽生性沉静,可刚来壶天镜时也不能适应那里枯燥的生活,偶尔会偷溜出去玩。他爱慕她,自然也跟着她瞎跑,记得七夕佳节,他随她爬上一座小山,抬头就是中天千亿星霜璀璨,那时是夏夜,然而辽阔平原一眼望去犹如蒙了一层淡淡的霜华。 也是在那时,璇玑抛去羞怯,第一次对他说喜欢…… 他收紧了拥着闻人九的手,目光变得深沉。 “……”闻人九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看星空,她放软了身子,伏在他胸口,慢慢闭上了眼。 他的心跳很慢,比常人要慢得多,她仔细听着。 “你,喜欢我吗?” 闻人九睁开了眼,没有片刻的犹疑:“喜欢,很喜欢。”心却微微地一揪。 ——究竟什么时候,他的心才能真正为自己而跳…… 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二公子早就送完慕兰回了家,看到他们忍不住揶揄道,“哥哥嫂嫂真是的,如果想单独相处,直说就是,何必说谎又偷偷地去溜达。” 大公子轻轻一笑:“也是临时起意的,太早回来有些可惜。” 二公子显然心情好得很,随口说了几句话便哼着小曲回自己房间去了。闻人九站在大公子旁边,小声地嘀咕:“这人真是……他都看不出这府里有人不喜欢他吗?” 大公子伸出食指在她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摇了摇头。 闻人九倦极了,回到卧室随便洗了把脸便倒下睡觉,不多时就已熟睡。大公子却毫无睡意,坐在床头沉默着看她的睡容。 累了反而睡觉不老实,一只手伸在外面也不晓得冷,大公子轻轻拿起她的手放进被中,手指继而在她脸颊边轻抚,一点点沿着她的轮廓描着,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上。 她一双眼睛是最像璇玑,也是最不像她的地方。她像她的形,低眉顺眼的模样尤其与璇玑肖似,然而她少了璇玑的明媚,少了看他时的热烈。她就像涓涓流动的细水,不似万丈瀑布的激烈,也没有大江湖海的壮澜,却始终缓缓地流着不停歇,那独有的温柔,早已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慢慢浸入他的四肢百骸,啃食着他的心。 他以为世上无璇玑,再无一心人。可也许……大错特错。 第二卷·未妨惆怅是清狂 第十六章 靖阳太守 早春午后的阳光正好,不温不火,晒在身上令人昏昏欲睡。 素洗悄声走过来,冲侍立一旁的小丫头摇摇手指,接过她手中的蒲扇轻摇,闻人九其实早就醒了,只是闭着眼假寐,忽闻一股熟悉的忘忧花香,就知道是素洗来了,她睁开眼睛。 “你醒了?”她将蒲扇摆在一边,搀着她坐起来,“正好,慕兰小姐来了,我说你在午睡,让人领着她先在园子里逛一逛。” 闻人九坐起来,眼尾还残留着一分睡意惺忪,她掸掸衣上落叶,道:“走吧。” 远远地看见慕兰,正站在桥头对湖中的锦鲤感到趣味十足,大公子站在她身侧,两人有说有笑。闻人九扫视一眼园子,却不见二公子的身影。 “二弟不在?” 素洗道:“是,他出去了,说城北的贫民窟里还需要帮忙。” 闻人九点点头,唔了一声,慢慢地往桥头走去。 “姐姐来了!”慕兰远远地看见她,笑着迎上去,不失关切地说,“小心台阶。” 她今天穿了一件水青色的短袖小衫,高腰长裙,袖臂之间披帛飞扬,更衬得身段修长,明丽妩媚尽显无遗。 只可惜这样精心的装扮,赏悦的人却不在。 慕兰脸颊一红,嗔道,“我来是找姐姐说话,才不是找那个木头呢……”这话说的三分薄恼七分娇羞,闻人九只当她是女儿家的羞涩,微微地一笑。 “姐姐你看。”她从袖冲取出一方绣帕,回头看一眼大公子,眼波含媚,“这是我亲手绣的,大哥说你喜欢鬘华花,我手艺不精,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手艺不精只是个谦虚的说法,实际上慕兰身为大家闺秀,诗词歌赋、女红舞艺乃至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 闻人九仔细看了看,十分喜欢那朵半开微露的鬘华,尤其是叶子还别出心裁地绣成了“九”字,便更加欢喜。 “怎会,我喜欢还来不及。”她妥当地收好,只听慕兰挽着她的手欣喜地说,“我送姐姐绣帕,不知姐姐送我什么?” 这话说的有几分唐突,你送我东西是你有心意,我自然十分感激,哪有直截了当开口要回礼的事? 闻人九没怎么介意,只笑了一笑,“你想要什么?” 谁知慕兰什么也不要,转身指着一池的锦鲤说,“我很喜欢这些锦鲤,姐姐赠我几条。” 素洗忍不住开口:“慕兰小姐身为太守之女,怎么家里没有锦鲤吗?”她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因为二公子而厌乌及乌。 闻人九回头看了她一眼,抓着慕兰的手说好:“你想要我命人弄几条去府上。” 慕兰闻言低头笑了,回头对大公子说,“大哥,我说的不错吧。” 大公子温和地一笑,并未说话,慕兰继而对闻人九解释,“方才我和大哥说,姐姐一定会喜欢我的礼物,而且也会赠我锦鲤。” 慕兰近几日来得很勤快,只可惜二公子五天有四天不在,总见不到慕兰精心的一番打扮,每每回家之后听说慕兰来过了,穿了什么什么样的衣服,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总十分地嫉妒。只可惜行功德不能半途而废,他实在抽不开身。 那日好不容易将城北的事安顿好了,他特意穿上新做的衣裳等着慕兰来,要知道女为悦己者容,男子也是一样。 谁知敲响大门的不是慕兰,而是慕太守。 近来慕兰几乎每日都出门,且装扮清新靓丽,一看便知有了心上人,慕兰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慕太守早有计划要将慕兰送进王城去,如今却不知从哪里横出来一个臭小子将女儿拐跑了,他怎能不上门来。 闻人府的大门并不是那么金碧辉煌,甚至还有些脱漆,慕太守站在门口暗暗地冷笑,心道决不能让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再富裕,能跟皇妃比吗?和家族的荣誉比起来,儿女情长没有半分意义。 二公子并未将吃惊显露出来,对慕太守也十分地有礼,然而慕太守见二公子却没那么好的印象,眼前的年轻人衣着虽然不凡,却油头粉面,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有为青年,心里对他的好感又降了几分。 “慕大人,您说的没错,我的确爱慕您的女儿,请您放心将兰兰交给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慕太守多年为官早已修成了人精,即使心里再鄙弃,面上还是笑眯眯的,“寒公子可能不太清楚,年后帝都将要从各地世家门阀女儿中选妃,已内定了兰兰。寒公子对小女的一番心意老夫很感激,只可惜王命难违啊……”他泰然饮茶,余光瞥向二公子,果然见他脸色铁青,却没有发作出来,心说这个年轻人,定力还不错。 大公子闻讯出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大公子冷冷一笑,人未至声先道:“太守大人说的是。” 慕太守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气度出尘、白衣似仙的男子从外进来。那年轻男子不似二公子那般年轻气盛,沉着而冷静,目光更是深邃无波,明明在微笑,却让人心生寒意,看得出并非好相与之辈。 “这位……” 二公子忙介绍:“这是我大哥。” 大公子只是颌首浅浅地致意,这让慕太守心里不大爽快。 大公子道:“二弟,慕兰小姐身为太守之女、内定的皇妃,我等小民的确高攀不上,不如放弃吧。” “哥!?”二公子猛地站起来,大公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他肩上轻轻地一按,示意他冷静。 大公子那么一说,说到了太守的心坎里,他微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哼。然而只听大公子顿了一会,又说,“太守大人是世代相传的门阀世家,慕兰小姐身为您的女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名满靖阳城。不知道慕兰小姐最喜欢吃什么,最喜欢做什么,最喜欢哪首诗哪阕词?” 太守喝茶的手一顿,慢慢地放回去,冷厉的目光夹杂着寒冰看向大公子。 “你这话何意?” “大人不知?”大公子低头微微地一哂,“大人养育慕兰小姐十八载春秋,请人教习舞艺琴棋,难道只为了有朝一日送进王城?” “你懂什么!”太守大人站起来呵斥,“我慕家世代受王恩,慕家的女儿世代都是皇妃,这不仅仅是荣耀,更是责任!庙堂之上风云诡谲,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她若能入宫为妃,受宠于王,可保我慕家上下免于庙堂之争带来的祸端!这是她的使命,是责任!” 大公子笑了,那笑犹如寒风夹杂冷雨,令太守心生恼意:“可是否能获宠固宠全在慕兰一念之间,若她不愿意,大人岂非害她无端成为白头宫女,寂寥一生。” 太守不愿与他多说,拂袖怒道:“容不得她来选!” “……爹。”门外忽而传来柔弱的女声,好似弱柳扶风,却刺痛太守的头,“你来做什么!还嫌丢人不够!滚回去!” 慕兰扶着门沿慢慢走进来,眼眶含泪,“爹。我最喜欢吃福翎记的凤梨酥,因为您小时候上京述职,说要带给我,可是后来您忘了,我便一直记着;我喜欢我们乡下老宅后面的桃花林,每到春天总有许多人踏青,可您说那不是正经女子该去的地方……我喜爱穿宝蓝色的衣裳,你却总爱叫我穿绯红色——是因为今上喜欢吗?” 太守心头如鲠在喉,又几分羞恼,他这个人强势惯了,即使发觉自己错了,也要摆一摆一家之长的威风。 “我是你爹!我自然知道什么对你最好!我养你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像今天一样背叛我吗!” “爹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日日提心吊胆精于算计,倾轧别人也受人倾轧,可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爹!只有及时抽身,才是真正的免去血灾啊!” 太守大怒,一巴掌甩了过去,二公子及时上前接住慕兰才没有让她摔在地上。 “无知妇孺!愚蠢之极!” 慕兰闭上了眼睛,眼角滑落一颗泪,她忽然跪了下去,一贯温柔的语气掺杂了金石敲击般的冷硬,她道:“爹,我活这么大,也不是为了给你当成一个牺牲品的,族中姐妹甚多,意欲入宫者也甚多……女儿受您教导多年,定是要让您失望了。” 太守简直要恨透二公子,慕兰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忤逆过他,如今却为了一个男子忤逆自己,他指着二公子的鼻子直道:“你……你好!”又对慕兰怒喝,“若你执意如此!我就当没生过你这样的女儿!要么,你站起来跟我走;要么,你从此离开慕家,跟慕家再无关系!” 慕兰外柔内刚,当即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道:“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二老时刻,愿二老身体康健,长命无衰。” 太守带着滔天怒气走了,临走放话要让他们好看,然而这样的威胁却还不能大公子让放在眼里。 二公子守着慕兰,拭去她的泪水,柔情如月,“兰兰,你待我情深意重,今后我必一心待你,绝无二心!” 第十七章 帝君驾临 月光如洒,花幽影动。三两点星辉瑟瑟,烟月悄然。幽谧的院中清风阵阵,凉意袭人。小亭中摆满美酒佳肴,四人围石桌而坐,惬意非常。 然而气氛却不大好。 慕兰神情郁郁,美味佳肴在前却毫无兴致,她恹恹地说:“爹娘辛苦将我养大,我却不能尽孝身前,实乃不忠不孝。” 大公子道:“不必介怀,你父母正在气头上,你继续在这里住下,等他们气消了,再回去赔罪。不过……”他道,“此事重大,我想一年三载的,他们不会气消的。” 慕兰更是恹恹地垂下头去。 “当日豪情壮言说的痛快,心中难免有悔意……因我在此叨扰半月,爹设下种种刁难,给大家带来诸多不便。我实在没有脸面再留下去,这段时间,多谢哥哥姐姐和阿寒的照顾……我想今日这小宴,就当是践别酒,我们有缘再聚吧……”说罢执杯虚敬一圈,仰头喝尽。 二公子大急,“你要走?你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自是回家,和爹娘认错。” “不,你不能回去!我们成亲!”他仿佛找到了希望,握住她的手道,“对!我们成亲!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一旁青柳微拂。 此言一出,惊了在座三人。闻人九当即道:“你可想清楚了?” 大公子也十分惊诧,他是帝君亲儿,帝君将来为了让他继承帝座,势必要他和天宫公主联姻,怎能和凡间女子成亲,做个妾室还可以,当元妃正妻是万万不可以的。单看清妃就可以明白,当年清妃再得宠,也没能撼动元后娘娘的地位。 慕兰眼波脉脉,犹如微微漾开的春池。她垂下头去,“阿寒……我,我当然是愿意。”二公子闻言大喜,然而慕兰又说,“可是我的父亲不会放过我们,这会连累到大哥和姐姐,姐姐还有着身孕,我怕……” “别怕!只要你能答应我,其余什么都无需操心。兰兰,你相信我,从今后谁都不能拆散我们!” 慕兰脸颊泛起一丝羞意,犹如晚霞笼罩了天际,她顺势靠着二公子的肩,目光却不经意地转到大公子身上。 大公子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甚至有些冷。他不反对慕兰和二公子在一起,但这两人若真要成亲,将会遭到帝君绝对的反对。这和他当时的情况不同,当时他娶闻人九——一个没有地位没有名望的普通凡间女子,其实正中了帝君下怀。 散了小宴,大公子刻意走慢几步,让闻人九和慕兰走在前面,趁慕兰不注意将二公子拉到了一旁。 “阿寒,此事你和叔父说过没有?” 二公子其实也在担心这个,刚才说出那些话,除了的确想和慕兰在一起,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冲动,事后一想,帝君这一关,还不知道要怎么过。他转念一想,略作轻松状:“哥哥你不也娶了嫂嫂吗?我想若我坚持,父君会同意的。” “那不一样。”大公子皱眉。 二公子突而心烦地拂袖,“有什么不一样!我知道父君想做什么。可是大哥,无论他想做什么,你才应该是储君。他不能食言!” 大公子目光暗了几分,轻如轻风地一笑,“其实谁适合做储君,叔父看得很明白,你很聪明也够果敢,比我这个大哥要合适多了。实在不必为了一些陈言旧词和叔父闹别扭。”想了想,又说,“你想和慕兰成亲,此事必须经得叔父同意,但是以叔父的性格来看,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要做好准备。” 他在二公子肩上拍了拍,二公子一笑:“我知道,多谢大哥。” 谁知前脚他们刚分开,后脚担忧就成了真。 大公子远远地看见自己寝居灯火通明,院子里明显被人施了障眼法,遮住了凌空燃烧着的三十二盏芙渠宫灯。他心里咯噔一声,悄声吩咐一旁路过的仆人去请二公子,随后大步走了进去。 果然帝君携着元后一同坐在主座,闻人九由素洗陪着坐在下首。元后娘娘极为严肃地沉着脸,帝君虽然是微笑着的,然而这微笑却冷冷地透着恼意。见他回来,帝君将茶无声放在一旁,慈和地笑道:“矜儿回来了。来!过来陪叔叔说几句话。” 旁边闻人九低头作饮茶状,眼角悄悄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无怀矜依言上前,却在帝君面前突然跪下,不及帝君细问,当即说道:“叔父深夜前来,想必是为了二弟的事。” 帝君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哼。 “叔父请听侄儿一言。二弟和慕兰姑娘相互一见倾心,慕兰姑娘虽然是凡女,可家族世代门阀,是个名门之后。为人知书达礼,心怀慈悲,若抛开门第之见,和二弟实乃天作之合。” 元后娘娘随意又不失雍容地将手搭在矮桌上,金边广袖长长地搭落下来,她冷冷地一笑:“天作之合?你和阿九之婚事,已是君上和本宫看在你们二人情真意切的份上破例同意。壶天宫就只有你和寒儿,与天宫结姻是壶天宫世代传统,你来告诉本宫,是你娶天宫公主,还是寒儿来娶?” 闻人九闻言默不作声跪下,素洗也随之一同跪在一旁。灯火辉煌的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 二公子紧忙赶来,看到的便是房间里寂静无声的压抑情景。他利落地跪下,喊了声父君母后。 元后娘娘瞥了一眼他,继续道:“矜儿,你来告诉你弟弟。你们兄弟两个,谁来娶天宫公主。” 她的声音好似金石破击之音,一字一句锥入二公子的心里。他很清楚元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与天宫结姻、继任帝君位是壶天宫一直以来不成文的规矩,哥哥已经娶了一个凡女,这个使命应当由自己来接任。可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接下,他很清楚帝君心里揣了什么样子的心思,他极度地不耻。况且那位天宫公主,才八岁! “母后,哥哥已经有嫂嫂,情深意重,怎能背弃婚姻另娶她人?” 元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嘴角,道:“那么,你来娶?” 二公子深深地叩首,若他抬头,就能看见元后娘娘阴冷不悦的神情,然而他没抬头,自然也不知元后此时强压了多少怒意。 “母后,我与兰兰……早已私定终身。孩儿恳请父君母后答应,孩儿愿付出一切代价。” 随之而来的是一只精致的青瓷碗杯,以及还没来及倒的冷掉的茶水,砸了二公子一身,连带闻人九的衣角也湿了。 “混帐东西!”元后娘娘怒而挥袖摔杯,精心装扮过的脸此刻看上去因愤怒而狰狞起来,整个房间除了帝君,谁也不敢大口喘气。 “矜儿,时候不早了,你和阿九先下去睡了吧。”片刻的死寂后,她忽然压住了怒意说。 大公子早就注意到闻人九摇摇欲坠的身影,迟疑片刻便叩首谢恩,扶着闻人九小心地退出去。然而一踏出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毫不掩饰的掌掴声。 闻人九心有余悸地往里面看一眼,“帝君怎么那么快就来了。二弟不会有事吧?” 大公子对帝君突然到访也有过惊疑,然而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个院子鸟语花香,伏着许多地精花精,想必是它们通报了帝君。他挽着她的手往客房去,“二弟是叔叔亲儿,最多吃点苦头,婶婶不会舍得真罚了他,倒是慕兰……怕有危险。”他脚步忽然顿了一顿,对素洗道,“你和阿九先回去,我去慕兰那里看看。” 素洗依言搀着闻人九,如今她肚子越来越大,走路不由人搀着累得很。闻人九不无担忧地说:“我虽然不大看好二弟,可真心喜欢兰兰,你要仔细留心她,别让她受了伤。” “我知道。”大公子摸了摸她的脸,转身快步消失在黑影中。 闻人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才忧心忡忡地继续走,“唉……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拦住二弟。” 素洗安慰道:“夫人别怕,一切有大公子呢!”然而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的。 慕兰住的客房和大公子的主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因此大公子那边的动静半点影响不到她这里。院子里正微风徐徐疏影横动,一派惬意晚香。他叩了叩门,里面传来慕兰略着急的声音:“快进来!” 大公子不作它想直接推门进去了,然而一进门便大大惊了一惊,当即背过身去。 温水滑过肌肤带来阵阵轻柔的微香,无孔不入地围绕着大公子,慕兰并不知道进来的是大公子,等了一会不见有人说话,道:“小糖?怎么不说话。衣服拿来了吗?” 大公子极尴尬地咳一声,“是我。” 第十八章 相逢恨晚 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后噗嗵一声,慕兰整个人滑进浴桶里,只露出一颗脑袋,颤巍巍地说:“你……”你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说,整个人从脸到脖子都通红一片,因着水汽氤氲蔷薇香气,妩媚浑然天成,然而这美景被一道屏风阻隔。 他极其平淡地说:“我是来跟你说,你梳洗完毕直接去我和阿九那里,我另外给你安排住处。” 身后一阵水波摇曳之声,大公子驻了片刻,直接推门出去,正好撞上找了衣服回来的小糖,小糖没料到慕兰房中竟然有男子,当即啊了一声,见是大公子,更是惊疑不定。她不小心对上大公子饱含警告的一眼,立刻很有眼色地低头退开一旁。 回到房中,闻人九已经泡过脚,由素洗帮忙按摩着,因肚子渐显,她的手脚都水肿得厉害,按下去一片白。 “兰兰还好吗?” 大公子松了松手腕,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素洗立刻起身让开,他随口对她说:“你先去收拾一下隔壁,收拾好了去请慕兰,今晚得让她和我们一起住。” 素洗有几分错愕,然而她掩藏得很好,低头称是,无声退了出去。 他极自然地捏了捏闻人九的腿,轻重适中,十分舒服,他道:“慕兰一人住,始终不妥,叔父但凡要对她做些什么,根本没有任何阻力,我先让她来我们这里住,想来叔父也会忌惮几分。” 闻人九有些担忧:“这样,不会让叔叔对你心生厌恶吗?” 大公子抚了抚她的脸,抚平她皱起的眉,笑了笑:“不会的。”又道,“近来你总爱胡思乱想,看来是我陪你时间太少。” 闻人九低了低头,握住他在自己颊边流连不去的手,“是我太无聊了,总是遏制不住东想西想,让你担心了。” 大公子摸着她的肚子,算了算时日,道:“还要辛苦你再坚持四个月,仙胎不比凡胎,须得一年怀胎。你再忍忍。” “说什么呢,怀的是你的孩子,怎么会辛苦……”说着抚了抚自己圆溜溜的肚皮,“我只希望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对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记得当时慧瑞公主化成老妪的模样来家里,直说生个儿子有大功劳。 大公子想了一会,道:“男孩女孩我喜欢,只要是你生的……不过第一胎,我还是希望是个男孩儿,这样你的地位会牢固很多。” “嗯。”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边素洗敲了敲门,隔着门说道:“大公子,夫人,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是否去请慕兰小姐?” 大公子道:“去吧。” 慕兰来时已是深夜,她很意外大公子和阿九竟然没有在自己的卧房,而是另辟了一处客房住,素洗受了大公子关照,稍微透露了几句,说是家中长辈前来,就是为了她和二公子的事,让她做好准备。 慕兰更吃惊,几个时辰前二公子才说要与她成亲,立刻家中就来人了?而且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从未听说他们有家人,一直以为只有他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 对此素洗三缄其口,只说家里长辈不大同意他们的婚事,让她自己小心。 小心?这未免太奇怪,即使家里人不同意婚事,也不需要自己小心吧?怎么听上去有些瘆人呢…… 慕兰十分敏锐地察觉了素洗语气里的警告,却问不出什么,几乎一夜未眠。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知道了原委。 帝君召见。 小小的主卧被施了障眼法,直通壶天镜延心宫,外看只是一个精美的院子,进屋却是辉煌的大殿,帝君和元后高高在上,冷冷注视着她。二公子在一旁跪着,余光看他神色冷肃,面色也不大好看,似乎已经跪了一个晚上。 来之前闻人九拉着她到一边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时间紧张只是长话短说,说得她云里雾里,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直到此时真正跪在大殿里,才不得不相信眼前看到的…… 他们……真的并非凡尘俗人。 难怪他仙姿俊逸,举手投足不凡于世…… 难怪他气质出众,万里挑一,甫一见面,就折了她的心…… 她饱读诗书,向往书中坚贞不移的爱情。她曾想她爱的男子,要有万里挑一的俊美容貌,要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就像一块宝玉,内敛光华、白璧无瑕。第一眼看到他,她暗暗庆幸自己是如此好运. 却又不幸。 年华正好,却相逢恨晚。 她伏地而拜,声音诚恳而谦卑:“小女慕兰,拜见帝君、娘娘。” 她的声音就像静水里投入一小片叶子,在寂静的大殿中泛起轻微的涟漪,随后又是压迫人心的死寂,她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 大公子和闻人九等在门口,这看上去很奇怪,主人在自己房门口等着,不让人进屋自己也不进屋,好像在着急什么。 玉峥听闻这怪事,匆匆过来,闻人九将始末简化后告诉她,玉峥轻轻地叹气,摇了摇头:“慕小姐……若她执意,怕是死路一条。” “娘……” 玉峥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丫头,可她与二公子的缘分若不尽,恐她性命难保。”她看着大公子,大公子此时摒眉凝神,不知在想什么。玉峥走过去,低低说道:“当日你和阿九,帝君如何反对?” 大公子如实说道:“当时叔父……想起了清妃,心软便同意了。” “心软。”玉峥点点头,却说,“不同意才是爱,同意了……才是不爱。你要小心。” 大公子微震,惊诧地看着岳母,然而玉峥不再多说,转身安慰了女儿几句便走。 过了很久,房门终于开了,三十二盏芙渠宫灯齐灭,障眼法须臾消失。二公子抱着昏迷不醒的慕兰颓然地走来出来。 他们仿佛经历了一场残酷战争,二公子双眼发红,瞳孔却灰败而无神,慕兰倒在他的怀中,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快要没有。 闻人九心里一紧,下意识地走上去。 “兰兰。” 大公子拦住她,示意素洗扶住她,问道:“如何?她怎么了?” 二公子停住了脚步,瞳孔漆黑得仿佛无星月的夜幕,他静默很久才喑哑地道:“我,送她回去。” 这个结局早该预料到,大公子并不惊讶,脸上有几分惋惜,“我以为……”还没说几个字便被二公子打断。 “我以为父君母后会答应的,就像答应你们一样……”他凝视着怀中人,元后娘娘的袖手针将她折磨得没了半条命,此时已奄奄一息,他拼尽全力才能护住她的心脉,却不得不妥协——他不能拿她的命去赌。 “是我的错,我不能再害她。哥……你若方便,请帮我,多照顾她。” “你呢?” 二公子眼底一刹那闪过一抹厉色,“我会离开这里。” 大公子回头看一眼恢复原貌的房间,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哥。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反悔。”他不愿再说下去,抱着慕兰大步离开。闻人九看了他的背影一会,才上前对大公子道:“他什么意思。” 大公子面有郁色,宛若未闻她的话,想了片刻,对她道:“此事你不必管,安心养胎,我去一趟壶天宫。等我回来。”他握了握她的手,袖手一挥便没了身影。 闻人九极担忧,她能猜到帝君此刻有多盛怒,他是绝对不会同意慕兰和二公子在一起的,大公子顶着他的盛怒去壶天宫,不知会怎样…… 大公子去了很久,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闻人九实在熬不住便睡下了,然而做梦却十分地不安宁。她梦见她和大公子第一次相遇,那样的梨花雪,纷纷扬扬。一转身就身处凡间,狭小的巷子口,她孤身站着,远远地看见大公子,她追上去,然而有着身孕太过笨重,她努力地追,却不知哪里突然出现一只黑猫,闪着碧绿色的眼珠子,喵呜一声冲她扑过去…… 她猛地醒了,额头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眼角不期然瞥见一个黑影,她下意识地往内一缩,惊叫了出来。 “谁——!” 房间里烛火颤巍巍地亮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她才看清是大公子,脑子里一片混沌糊涂,一时间竟想不起今夕是何年。 “……你回来了。怎么样?” 大公子脱去外套,倒了口冷茶一口喝光,疲累中带着如释重负,道:“叔父已经答应了。” 第十九章 返回壶天 慕兰醒来时浑身剧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唯有二公子坐在旁边,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晦暗不明,包含了太多情绪。 不等二公子说诀别的话,小糖便急急地叩开了房门,大公子大步走了进来,语气十分地着急,却带着几分喜气,一站定就说:“叔父答应了,他答应你们在一起。他答应了!” 二公子缓慢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道:“怎么可能。” 大公子挥手拂退小糖,顿了很久才说,“但是慕兰不能做你的妻子,这是叔父最大的让步。” “我不答应。” 慕兰因痛苦而虚弱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徘徊,慢慢抓住了二公子的袖子,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目光之间的神采微弱如夜晚的孤星,二公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喉头上下动了动,声音出奇地沉静:“父亲所有的要求是什么?” 大公子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来:“你们可以在一起,慕兰只能做你的侍妾,没有封号,没有仪式,在她进门之前,你须得向带归公主下聘。”带归便是天宫公主,那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儿。 二公子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哥哥,父亲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 一屋子都沉默下来,大公子神色也不好看,与帝君周旋了一日一夜,他已经十分疲累了,他揉揉眉心,道:“阿寒,你要明白。你和我不同,你想和兰兰在一起,想她一生一世都平安,你只能妥协。至少在当下,你没得选。” 正如他所说,二公子除了妥协,没有第二个选择,除非他和慕兰分开,而这是他不愿意的。 “好……我同意。”他坐下来,紧紧地握住了慕兰。 事后几日,慕太守在家苦思几日,深觉当日弃女行为莽撞,特意带了几个人一起来讨女儿,谁知整个闻人府,早已人去楼空。事后翻遍了整个靖阳城,竟再无任何消息…… 二公子同意了帝君的条件,便带着慕兰回了壶天镜,闻人九还有四个月临盆,人间也不宜再呆下去,一家人便一同回了壶天镜。 也不知摇光哪里来的消息,大公子和闻人九前脚刚踏进祁堇宫大门,后者便仪态万千地跟了进来,一进门便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地忏悔之前自己的任性,给表哥表嫂带来诸多麻烦。 十分诚恳地恳请他们原谅。 闻人九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时,摇光已经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放,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她本就生的不错,一旦放软了姿态,哭起来当真是惹人心怜。然而闻人九没那个闲工夫看她哭得美不美,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烦闷恶心,这几日本就被慕兰的事折腾得没睡好,她只想吐,只是碍着她堂堂一个公主对自己伏低姿态,不好强走。 看出了她的无奈,素洗忙上前递过去一面镜子,笑脸相迎道:“摇光公主,大公子正在换衣裳,您在这里哭,哭坏了妆容,大公子瞧见了必定心生不快,不如婢子带您去洗漱洗漱。” “啊……”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在自己心爱人面前形象邋遢的,她借着随身携带的小镜看一眼自己,果真是妆容惨淡,哪有平日里的风华绝代,便顺着素洗的话点点头,哽咽了声音站起来,“对不起,素洗姐姐,过去是我不懂事,给你们造成了大麻烦。今日还要劳烦素洗姐姐帮忙梳洗,真是太过意不去。” 素洗笑而不语,吩咐几个贴心的侍女带她下去洗漱。 眼看她走远,闻人九头痛不已地揉了揉太阳穴,“回去吧……” 谁知摇光在前院里闹的动静太大,被玉峥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她本来是没资格进壶天镜的,然而故居回不去,闻人九又不放心她一人呆在靖阳,求了大公子将她带上天,打算等孩子出世后,请她带几年孩子再下界。 玉峥悄悄拉过一个丫鬟问,始知对方是帝君深深宠爱的侄女,更是一心痴恋大公子的公主。 她心里一沉。 摇光在偏厅里仔细梳妆打扮了一会,等了半天也不见大公子出来,上的茶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直到天幕微暗,才慢慢回神自己被摆弄了。然而她并不恼怒,神情平静如常,甚至有丫鬟不慎溅了几滴热茶在她身上也不恼,反倒好言劝那丫鬟莫太慌张。 “回去告诉嫂嫂,我明日有空再来。” 那丫鬟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呆呆地目送她出门,连送客都忘记了。素洗悄悄从后边出来,按住她的肩膀,那丫鬟猛地一跳,脸上挥不去错愕。 “这……怎么变成这样了……” 素洗没好言语地说:“何必理会。” “她明天还来啊?” “明天起,好好照看娘娘,千万不可让她和摇光公主单独处。” 那丫鬟点头称是。 饱睡一夜,精气神恢复不少,闻人九靠在床头听着窗外鸟声歇歇,蝉语私窃,犯懒不肯起。大公子一早就起了,被衾还捎着几分余温。少时,素洗端着脸盆毛巾进来,见她靠着看窗外,宁可半躺着看书也不愿起来,道:“娘娘快起来吧,大公子吩咐过,不能让您躺太久,得起来走动走动。” 闻人九忽然把书往脸上一盖,有几分耍无赖的味道:“再让我躺会儿吧……” “都日上三竿了,还躺着,真是越发懒了,快起来。” 这声音温柔中带着严慈,绝不是素洗的声音,闻人九一把拿掉书,语气软了几分:“娘……” 玉峥冲素洗点点头,坐到床尾,嗔了她一眼,“快起来吧,陪娘出去散散步。” “哦。” 她万般无奈地被拉起来,懒洋洋换上衣服,懒洋洋地洗脸,懒洋洋地出门,大约是玉峥看不下去她这么精神萎靡,没说几句话就砸了一记闷雷。 “昨日,我见到那位摇光公主了,真是个美人。” 闻人九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悻悻然地,“娘,怎么说起她了。” 林荫小路光影斑驳,两旁栽满了栀子花,白皙如雪,香气浓郁。玉峥挺喜欢这条路,不由走了慢些,“听说那公主极得帝君宠爱,怎么没有嫁给大公子,反而是你嫁了?” 闻人九语焉不详地敷衍道:“矜不喜欢她。” 隔了一会,玉峥又问:“两人在一起,靠的是缘分,缘来时,抓不住,就是没分;抓住了才是缘分。缘分缘分,就是如此。先前娘说过那些重话,不看好你和大公子,你也别怪娘,毕竟门第差别悬殊,对你而言,祸大于福。” “是。”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闻人九想起当时的梨花雨,墨竹亭后的闲时亭,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她为他深深地倾倒、拜伏,那时的雨脚鸥鹭、梨雪飞扬,至今想起来,都仿佛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她道:“这条路尽头就是墨竹林,穿过墨竹林是闲时亭,后面的梨园就是我和矜相遇的地方,娘,我带你看看。你若是看到了,一定会喜欢。” 然而到了那里,却不知从哪里横生出来两队侍卫,执剑佩刀,将她们齐齐拦在外面。 “娘娘恕罪,大公子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此地。” 闻人九错愕地皱起了眉头,“什么?” 侍卫一板一眼地说:“大公子早有令,娘娘恕罪。” 不远处高大的墨竹凭风簌簌而响,沙沙的声音吹进她的耳朵,闻人九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差点忘了,这里不仅是她和大公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也是璇玑公主最爱来的地方,听说当年她和大公子时常在此幽会,她起舞,大公子抚琴。她的绿腰舞是当时绝唱,只可惜红颜薄命…… 心头微微地一揪,仿佛针扎一般。 她一直都知道大公子心里深藏着她,可习惯了他温柔的相待,她一时忘形,竟然忘了自己和璇玑公主相比,是多么地渺小。若非这张脸,恐怕连远远地望一眼他都是奢求。 那样充满了回忆的梨园,又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凡女可以肆意踏足的…… 面对女儿突如其来的沉默,玉峥敏锐地察觉了什么,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两人相互扶着慢慢地又原路走了回去。 软风和煦,微微地飘过,拂起湖漪阵阵,翠柳飞丝。 在壶天镜,每日都是这样的春风美景,初看深觉惊艳,看多了,也就觉得乏味了,甚至对这一成不变有了几丝不辨今夕是何年的无措感。 闻人九独自坐在亭子里,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湖子,素洗安静地站在身后,也一并望着湖。身旁忽然一暗,她惊了惊,刚要说话就被暗示噤声,便很有眼色地压低声音,无声退到了亭子外的假山后面。 闻人九丝毫不觉身后多了个人,直到眼前一黑,熟悉的手熟悉的味道,她下意识地一笑,“矜。” 大公子坐到她身旁,捏捏她的脸,将她搂入怀中,道:“听说你这几天都不动弹,整日整日地坐在这里发呆,心情不好吗?是不是摇光又来招你了。” 他其实知道她为什么而抑郁,那日她和玉峥要去梨园,前脚被阻,后脚守卫便将这件事报告给了他,只是这层窗户纸,能不捅破就不捅破。 闻人九只是轻轻地笑:“哪里,是我自己太闷了。可能是怀着孩子的缘故吧,总有些多愁善感。” 大公子道:“这几天我的确有些琐事,二弟和慕兰也需要我帮忙,你再等等,过两天就好了。” “你忙你的,我有那么多人照顾,还有娘的陪伴,不会有事的。” “不如我让慕兰来陪陪你,她近日也闲的无事。” 闻人九点点头,淡淡地一笑。 第二十章 姐妹情深 慕兰的处境和她刚来壶天镜时更不好。她当时是以侍女的身份进的祁堇宫,祁堇宫侍女那么多,谁会辛苦去刁难一个不起眼的凡人,更何况她很快就被大公子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进了祁堇宫,大家虽然多有不服,可大公子有能力保她,帝君又较喜欢这个侄媳妇,以至于她并未吃太多苦。 慕兰就不一样了,她是以侍妾身份进门,帝君元后对她深恶痛绝,连仙籍都没给入,二公子越喜欢她,她的日子越难过。短短几天,她已经瘦了一大圈。 闻人九看到了心疼不已,连连摸着她的手道:“怎么瘦成这样了。” 慕兰忍着一肚子的委屈,强颜欢笑:“姐姐不必担心,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明明是十分暖心的话,由她说出来却规规整整,一点感情也没有。 闻人九以为是她心里藏着委屈,微微地叹息:“委屈你了。” 慕兰摇摇头,两人相互问了对方的近况,慕兰辛苦忍着,实在有些受不住自己的遭遇,才突然问道:“姐姐当时也是这么难过吗?” 闻人九仔细想了想:“还好吧,我运气较好。”想到大公子对自己的种种,不由笑了一下,“矜对我无微不至,祁堇宫虽小,却是我的一方自由天地。” 慕兰心里暗暗地泛起一股酸意,她忍住阵阵妒意,心里头暗暗地伤感同人不同命之后,极为悲戚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眼眶慢慢地红了。 “不知父亲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在一旁侍奉的小糖忙将帕子递上去,慕兰被召进壶天镜之后,无怀寒想了再三又把小糖也召了进来,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的要好。 闻人九侧目看去,规规矩矩的信封上什么也没写。 “姐姐,我好想父亲母亲……可是他们生我的气,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闻人九抚了抚她的发,“哪有真生孩子气的父母,你等过段时间再去给他们赔不是。” 慕兰无声呜咽很久,将信交到她手里,“帝君元后对我要求甚高……我恐短时间内不能去看望他们,姐姐行动自如,还请姐姐待生完孩子,得空帮我送一趟。这里有我对父亲母亲的一些心里话。”一句要求甚高,足以见得她在景辰宫的日子有多不好过,闻人九有些心疼她,接过信自然而然道,“没问题。日后若你有其他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又摸摸她的头,像是一个前辈对后生的关心,又像姐妹之间的亲昵,“别一个人憋着。” 慕兰眼眶又红了红,无言地低头嗯了一声。 两人一起在院子里待了很久,话说得不多,更多时候是各怀心事地发呆,偶尔说起以前在凡间的日子。 待慕兰走了,素洗一边斟茶一边轻声道:“娘娘,您和慕兰姑娘感情真好。” 闻人九有些乏了,单手支着头看她斟茶,袅袅的雾气腾腾而上,眼前一片雾蒙蒙,她道:“她和我都是来自凡间,比起我,她更可怜。我不对她好一点,她的日子还怎么过,只可惜我鞭长莫及。” 素洗道:“娘娘可要小心她。” 闻人九正要端茶,闻言缩回了手:“什么意思?” “正因为娘娘和她都来自凡间,娘娘一路顺风顺水,而她境遇凄惨,两厢比较,难免心生怨怼。更何况她出身良好,是太守之女,从小并未吃过苦,心思高傲,怎能容忍一个普通的乡村之女越过自己,过得比自己好?更重要的是……”她欲言又止,再三思虑后道,“总之娘娘一定要小心她,近来大公子在外斡旋她和二公子的事,依我看,有些过头了。” 闻人九猛地皱眉,有些不快:“矜自有他一番作为,你我只是妇道人家,不要轻易在背后评论他。” 素洗有几分着急,又有些悻悻然。然而转念一想,正是她如此深信大公子,才能同样获得大公子的宠爱,实际上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凡女,要在祁堇宫乃至壶天镜立足,除了依靠大公子还能靠什么。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也许是大公子的斡旋真的有效,又隔了一段时间看慕兰,她的气色好了很多。闻人九远远地看去,她站在湖边撑着伞观鱼,小风吹起她发梢飞起,衣袂翩翩,竟有那么几分静然出世的妙感。 “看来你是适应了这里,脸色圆润了不少,不像前几天,瘦得我心疼。” 慕兰看到她有一分难以察觉地不自然,紧接着将伞给侍女,上前无限欢喜地搀住她。 “姐姐怎么来我这里了,这么远,竟是走来的吗?哎呀,累不累?” 素洗沉着脸搀着另一边,目光有几丝不屑。 “累倒还好,就是水肿。还好,快生了,多走走。” 慕兰瞧了瞧她的手,再看看她的脸,摇摇头笑道,“半月不见姐姐,的确是胖了。脸都圆了,手也圆了,不过没那么厉害。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婶婶怀我堂妹,那整个人肿的……眼睛都肿没了。” 闻人九噗地一笑:“眼睛都没了,那不肿成猪头了吗?” “可不是,后来也一直没有瘦回去。姐姐你说,哪有男人成天喜欢跟一个肥媳妇一起,没几年我叔叔就娶了几房妾室,后来过了十年,我婶婶因为嫉妒妾室,被叔叔休了……” 闻人九减了几分笑意:“那真是可怜。” 慕兰观察了她的脸色,不以为然地说,“真说可怜,也不那么可怜。我那婶婶怀孕之前貌美如花,出身倒是不高,但是我叔叔是真喜欢,才执意娶了,不过门不当户不对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我婶婶光漂亮了,却笨得很,生堂妹之前就总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和我叔叔过不去,叔叔娶了妾室,她也嫉妒得很,总找妾室的麻烦。”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问她,“姐姐,若是大哥娶了妾,你怎么办?” 闻人九笑意僵了僵,颇有几分不自然,却还是从容说道:“娶便娶了,矜难得喜欢,我还能与他对着来吗?只要他高兴就好。” 慕兰闻言笑起来,眉眼弯弯就像天上的弯月:“我就知道姐姐是个识大体的人!” 闻人九听到这话,心里仿佛哽了一团棉絮。这感觉把她难得的好心情都破坏了,走了几步便没了兴致,和慕兰告了别就回去了。 晚上大公子很晚才回来,见她心情沉重,整个人懒洋洋的不乐意说话,便问素洗,素洗早对慕兰看不大习惯,便将白天的事稍微添了几分颜色说出,闻言大公子反而笑了,过去摸摸闻人九的头。 “她也是无心的,你何必往心里去?再说,即便我是她那叔叔,你也不是她那婶婶。”见闻人九还是不大痛快的模样,靠过去亲亲她的嘴角,“我答应你,绝不娶妾。怎样,心情好些了没?” 素洗告完状就轻手轻脚走了,此时屋子里烛火重重影影,大公子温言软玉在侧,闻人九这才慢慢释然,靠着他的肩膀道,“你可得说到做到。”想了想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善妒,忍着心里的不痛快又说,“若你真娶,也不必在意我,只要你高兴的、你喜欢的,我也一并喜欢。” 大公子无声地笑,故作为难,“哎呀,那可怎么办,我夫人如此支持我,我不多娶几房妾,还真些亏啊……”话刚说完就觉得手上一疼,闻人九佯怒地拧了一把,直起腰来不大高兴地盯着他,大公子忙搂着她的腰笑:“瞧你小气劲儿。我说不娶妾就不娶妾!我发誓。” 离临盆之期还有一个月,闻人九水肿得更加厉害,往往没走几步脚就圆了一圈,手指头按下去全是白白的指印,半天才恢复。因此她越发不爱动,总要素洗拉着才肯随意溜达两圈。 “娘娘,您这是第一胎,肚子又大,多走走有利生。快跟我出去逛逛吧,大公子回来若是见你今日又没出去,得怪我。” 素洗扒着闻人九的耳朵巴巴地念,念得闻人九实在装不下去死了,不得不坐起来瞪她,素洗忙拿衣服过来,敦促她穿上。 为了防止她走了几步又回去,这回素洗学乖了,特意叫人准备了一台轿子,先将她送出去。 闻人九上了轿,忽然想起最近很久没有去慕兰地方了,最近二公子又被帝君找借口派出去除妖,她一个人在景辰宫,恐怕日子会很不好过。 然而到了景辰宫,侍女却说她去了千山。 千山是一处布满了假山和古木的院子,是块乘凉的宝地,且因为假山栉比太像迷宫,鲜少有人踏足。 闻人九本是来找人的,走了几步却爱上了这里的幽静,拉着素洗直说:“这地方真有趣,怎么你早不告诉我。” 素洗是个实打实的路痴,走了这几步勉强还记得回去的路,再往深处去恐怕就绕不出来了,她道:“娘娘,这里有什么好玩的,迷宫一样,当心进来了出不去,不如我们回去吧。” 第二十一章 千山惊梦 “有我呢,我记得回去的路。”说罢不顾素洗的阻拦继续往前走,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差点滑跤,捡起来一看竟是块水晶手串。 “这不是慕兰姑娘的吗?”素洗眼尖。 “兰兰果然在这里。”闻人九下意识地张望了一番,然而假山众多,除了怪石嶙峋什么也看不到。 素洗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人声,她仔细听了听,忙拉过闻人九示意她凝神细听。 果然隔着假山,隐约传来一丝女子甜腻的呢喃,闻人九心里一震,联想到手上的手串,脸色微微地一白。 二公子刚被派去天虞山除妖,不可能那么快回来。 呢喃声淡去,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伴随着娇笑。闻人九听着声越发确定就是慕兰,不管素洗的阻拦硬是顺着声音的来源找去。 这里不是凡间,她也不是那个地位优越的太守之女,她本就受到帝君厌恶,行将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更何况是不贞! 慕兰就藏在假山后面,双手攀着男子的脖,柔弱无骨地倒在那人怀里,痴痴诉说自己的情怀。 “我爱你,我太爱你了……我一见到你,我就什么都忘了。什么皇妃,什么阿寒,我全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爱你。你说要娶我的,你什么时候能娶我,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低叹,眼角残留着泪,一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便百般心塞。 “再过一些时日吧,眼下正值非常时期,操之过急恐反被其累。怎么,你连一刻也不能忍了吗?” 闻人九站在洞口,清晰地可以看到与慕兰相拥的男子。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也动不得。 她想过那个男子的身份,也许是某个地位低下的仙君,也许是某个不识壶天宫情况的远客,她想过很多人,想过很多种情况,甚至想好了在揪住两人的时候如何劝说慕兰,可当真的站在他们面前,当看到那个人,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万万也想不到——她的丈夫,那个和她千万次海誓山盟,说爱她的、只对她一人温柔的丈夫,此时怀抱着另一个女子,诉说绵绵情意…… 她的出现就像一把利剑斩断丛生的野草,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继而响起慕兰的一声惊呼,刺痛她的神经。慕兰惊慌失措之间站起来躲在大公子后头,眼底里有惊慌,却不掩如释重负,甚至有一丝丝地得意,望向闻人九。 她第一眼看到大公子就爱慕他,越是接触大公子这感情就越是难以自拔,本以为这点心思只能藏在心底里趁着无人自我抚慰疗伤。来到壶天镜后,二公子时常不在,元后又百般刁难,日子过得如泥潭行走,满心是伤。就在这个时候,大公子几次伸出了援手,这仿佛点燃了星星之火,一举燎原,她再也按捺不住,趁着如诗月夜,借着酒劲说出了心中所想。 她本是抱着说心事的想法去的,早做好了被冷遇的准备,谁知大公子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趁着月色,宽慰她开解她,甚至暗示了她将来会娶她。 而后她过得即是矛盾,心里有甜蜜有愧疚有嫉妒又有羡慕,种种情绪焦灼之下,她几次都忍不住想将大声地将一切都告诉闻人九,然而不能。如今虽被撞破,她心里却更多的是轻松。 闻人九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感觉喉头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一度无法呼吸。脑子里嗡嗡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惹得她头一阵阵地疼。 她想问为什么,她有太多的问题,可张了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背过身去,很慢地往回走,眼前的路——一景一物都还是来时的模样,却慢慢模糊起来,使她看不清,只能用力抓住素洗的手。 大公子甩开慕兰大步追了上去,焦急地喊她的名字,说着什么,然而她全都听不到,只能感觉到头似要裂开来一样地疼,不仅如此,连带胃也开始痛,腹部更是传来阵阵疼痛,整个腰腹仿佛被上下大力拉扯着,疼痛来得突然,也来得迅猛,痛遍全身,她连站也站不住。 大公子抓住她的手,还未说话便被她用力甩开。 闻人九极力克制着,冷汗滴落,她几乎是完全倚在素洗身上颤抖着和她说:“我……好痛……!” 祁堇宫里乱成一团,闻人九本该至少一个月后才会临盆,却忽然早产,事前谁都没有准备,急急忙忙去灵枢馆传了医官,却只找到个对接生这一活不甚在行的内科医官。 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眼见闻人九已经连声音都没了,医官才慌里慌张对素洗道:“姑娘,小仙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娘娘是肉体凡胎刚刚升仙,修为不够,肚子里的胎儿却是仙胎……最,最凶险的是这胎位是横过来的,娘娘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气尽力竭,小仙斗胆,斗胆……斗胆求姑娘向大公子要一句话,保大还是小?” 玉峥一同陪在旁边,听他这么一说,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素洗容色冷下去,一掌挥过去,厉声斥责:“什么保大保小,两个都要保!你是医官,你连个孩子都接生不了吗!壶天镜留着你有什么用!” 医官被一巴掌打得欲哭无泪。他是医官,可医术也分门道,他一个只会看内科的医官,从未给人接过生,好巧不巧,馆子里唯一会接生的医官前段时间云游去了,约定的是半个月后回来,正好可以为闻人九接生,谁晓得她竟然早产了,更要命的是难产! 医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上。 大公子守在外边,侍女上的茶热了冷,冷了又热,他一口也没动,时不时张望产房,却始终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反倒是闻人九一开始尚有压抑的痛呼传来,而现在完全听不到了,只能听到里边越来越焦急的脚步。 “怎么还不好……”他头一回感到如此心慌无力,脑海中乱糟糟得就像挤了一锅粥,几次想进去都被拦住。 “大公子千万不能进去!不仅是大不吉,还会让里面的人方寸大乱,大公子再耐心等等,也许快了!”侍女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个快了到底是什么时候。 大公子恼了,一把推开她:“快了!?都整整一天一夜了!你告诉我什么时候!” 侍女拦不住,眼看他就要进去,门外传来一阵高呼: ——帝君帝后到! 帝君的步子有几分急,一进门便道:“怎么,还没生出来?” 大公子沉默地摇摇头,元后放下了平日的冷厉,关切地道:“她本是凡人,修为不够,头一胎难免难些,你别急。是谁接生的?” “灵枢馆的张益医官。” 帝君不悦地皱眉:“怎么是他,他一个内科医官懂接生?叶休呢?” 大公子的声音一下子疲软下去了,透着不易察觉的颓败,“云游未归……” 话刚说完,产房的门突然被人从里拉开,张益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在大公子面前跪下,满手满脸地鲜血,十分可怖,他崩溃不已地哭求:“大公子,娘娘骨盆狭小,胎位不正,胎儿久未产下,大小都岌岌可危,保大还是保小,求大公子给小仙一句话啊!” 大公子一刹那懵了,就像被人在胸口狠狠揍了一圈,呼吸都滞了,紧跟着的就是震怒,张益没有任何预料地被一脚踹飞,随即大公子暴怒的声音刺破耳边:“母子任何一人有事你也得死!” 帝君目光猛地一寒,他从未见这个温文尔雅的侄子如此暴怒的时候,就连当初璇玑去世,也不见他如此冲动愤怒。他拉住大公子,低沉的声音慢慢拉回对方的理智,“天宫凌霜府能人辈出,你和白乌仙子交好,还不快请人去凌霜府!”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倏地灵台清明,连连道:“我这就去!”罢了又对张益狠狠地一指,“一炷香之内,务必保住阿九!” 张益连连叩首:“是,是!”又连滚带爬地冲进产房。 这么一闹之后帝君帝后才有空隙坐下来,一坐下来往四周一环顾,自然便看见了缩在角落的慕兰,此时她呆滞地一人坐在角落里,渺小得一点存在感也没有,来了那么久,甚至没有人给她奉茶。 帝君元后双双眉头一拧,元后先开了口:“你怎么也在。” 慕兰一开始并未察觉是在跟自己说话。她没想到闻人九会难产,更没想到情况那么凶险,她是没有那个心思害她的,但是如今因为自己的缘故,闻人九命悬一线,她才开始害怕起来,此时已经完全六神无主了,直到元后不悦地喊了她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一见是他们两个,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膀,才想起要跪下。 “慕,慕……慕兰拜见帝君,娘娘。” 元后甚是厌恶地深吸一口气:“你在这儿做什么。” 第二十二章 醒来梦碎 慕兰又怕又慌,越慌越怕,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利索,说得语无伦次:“我,我……姐姐,担心姐姐……” 元后不再搭理她,抄起一杯茶饮下。静下来之后,产房里的一动一静透过木门的缝隙模糊地传到外面,医官惊慌的呼喊,素洗克制不住的怒意和哭泣,全都飘入外面每一个人的耳朵,元后并不为所动,目光掠过慕兰,却见她瑟瑟地抖着,里面每传来一道声音,都像一道钟响,迫得她遏制不住地害怕。 这未免太奇怪了。 闻人九生孩子,难产,她慌什么。 元后敏锐地感觉到有异,一边慢慢地饮茶,一边仔细地观察她。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大公子便带着白乌仙子和另一个女仙急急回来,白乌和那仙子长驱直入产房,甚至没看帝君元后一眼。 在她们进去后,原本乱成一团的产房慢慢有序起来,那女仙对张益接生的手法大大地鄙视,对他吊命的手法却十分地赞许。 闻人九此时已经完全昏过去了,满头的冷汗,双手双足都是冷的。 “怎样!?”玉峥急不可耐地问,女仙前后检查了一番,眉头紧拧,只吐出了两个字,“不好。” 一句不好说得玉峥心头一紧,差点晕过去。素洗忙扶着她,不住地安慰:“夫人大可放心,这两位是天宫凌霜府的白乌仙子和红素仙子,医术了得,既然来了就一定能保住娘娘和胎儿。” 漫长的疼痛令闻人九慢慢失去了意识,就像一个被水淹没,疼痛无孔不入地钻入自己的身体,拉扯着她掉入黑暗的漩涡。眼前一片漆黑,痛到极致竟然没有了任何感觉,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也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哭喊逐渐远去,一股难以言语的愉悦慢慢爬上心头。 然而不等她沉溺这愉快之中,天灵骤然受到一阵提拉之痛,随后痛苦再次骤然侵入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痛呼了出来。 这一声痛呼对所有人来说无疑是惊喜。 她隐约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要撑下去,思维飘荡了很久,她才想起来自己此时还在分娩。她睁开了眼睛,模糊中慢慢清晰起来,她看见母亲抓着自己的手又哭又笑,素洗站在一旁喊着用力,医官满身都是血地守在一边…… 身下一阵阵撕裂般的痛苦,越来越痛,越来越痛,她所有的思想都被这痛占据,只能无力地呼喊…… 大公子在门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隐约又听到闻人九的痛呼,心慢慢地松了一分,又过了一个时辰,婴儿的啼哭才顺利传出产房。他吊在心口的巨石才猛地落地,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坐到地上去。 素洗三步并两步地冲出来,眼角残着泪报喜:“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她看见帝君元后,足足反应了好一会才迟钝地跪下去。 大公子哪里还等得住,绕开她直直冲进产房。玉峥抱着孩子在一旁,他却看也不看,撩开床头的帷幕看闻人九,此时她已经沉沉地睡去了,床上犹留有血迹,侍女们安静有序地收拾着,红素悄然站在一旁,叮嘱道:“娘娘身体本就虚弱,头胎生得艰难,元气大损,需要好好休养,一个月内不能下地不能见风不能遇寒,请大公子切忌。”再三思考后,又说,“今后,最好不要再有孩子了。” 大公子僵住了,迟了很久才道:“你什么意思,她……” 红素道:“若再有孩子,恐会有性命之忧。日后还请大公子小心一些。” 大公子疲累极了,狠狠揉了揉眉心,挥手吩咐素洗拿些好东西打点她们。 他仔细擦去闻人九满脸的汗,握住她的手久久不动,玉峥抱着孩子就站在他旁边,本想叫他,却见他脸色凝重,出神地看这闻人九也不知在想什么。 帝君和元后在产房打扫好之后才进来,一见小婴儿都喜欢得紧,帝君道:“这孩儿是你的第一个儿子,名字想好了吗?” 大公子松开闻人九的手站起来,神态恢复了平常的温和,谦逊地说:“一切听凭叔叔的意思。” 帝君笑了:“你是孩子的父亲,自然以你的意思为主。” 大公子走过来第一次看自己的孩子,瓶子大的小孩儿皱巴巴地闭眼睡着,五官都拧在一起看不出相貌,他看了好一会,道:“宁瑜吧……我希望他一生都安宁,白璧无瑕。” 帝君点点头:“不错。” 叔侄之间又说了几句话,无非不是些场面话,没多久便走了。 大公子见玉峥也累了,便好言说道:“母亲也去休息休息,接下来就交给我吧。”说罢小心地从玉峥手里接过孩子。 房间里静得只剩他呼吸的声音,他凝视着闻人九熟睡的脸庞,突然笑了,自言自语地道:“你看,这竟然就是我们的孩子。那么丑……一点也不像你。”他看着孩子直皱眉,眼眶慢慢地红了,“我有孩子了……” 闻人九歪头靠着床柱假寐,一侍女半跪在床尾拿捏她的足部,另一侍女悠悠地打着扇子,也许是觉得她睡着了,侍女们手上的力道更轻,渐渐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略显粗糙的手,缓慢地按着她的足部,因是男子,力道再轻也有些扎人的微痛感,闻人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室的沉香,独独飘过几缕鬘华花的清香…… 大公子低着头专注地捏脚,似乎并未察觉她醒了。 闻人九一言不发,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她在想…… 那一脚迈入了鬼门关的一场分娩令她灵台清明许多,她能在壶天镜立足,能令众仙伏倒称之一声娘娘,不正是因为大公子吗?她身份卑微,一夕被扶上枝头,正如母亲所言,一朝得幸便是福祸相依,奢求太多只会徒坏了这份恩情…… 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纳妾,可那人是谁她都能理解,唯独慕兰——那是二公子的人。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她住在闻人府开始?抑或更早,他煞费苦心让慕兰进入壶天镜,是否仅是为了方便他们偷情? 这样一想,过去许多的事都串在了一起,为什么慕兰在面对二公子时沉默寡言,对大公子却话语颇多?为什么她唤大公子为大哥,却唤自己为姐姐? 想得太多,闻人九觉得隐隐地有些头疼。 “阿九。”大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目光温柔地就像藏了一汪暖水,“对不起。” 闻人九垂下了眼睑,这一声对不起好像一道拦洪的堤坝,把她全部的委屈都拦在了心底。 她想问很多,可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自己卑微,全凭大公子宠爱才能立足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的感情。内心挣扎了很久,她还是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个月前。” 那就是刚来壶天镜一个月后的事。 闻人九想起那时二公子刚好被派出去将还剩的一百功德行满。慕兰刚来不久,处处受排挤,日子很不好过,她行动不便,大公子因此常常过去,想来就是那时开始的。 “你、爱她吗?”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大公子低头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说:“不!我向你保证,我和她不再有瓜葛。” 闻人九一向敏锐又敏感,此刻即使大公子正面回答,她依旧觉得此中有猫腻。扪心自问,她的确比不上慕兰。论姿色,慕兰犹过,琴棋书画比比皆通。说得绝情些,他对自己的喜欢仅仅是建立在这张脸之上,别无其他。 她垂下头去,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便钻入了被中。大公子还想与她继续说话,然而闻人九却翻了个身,背着他默默闭上了眼。 大公子坐在床尾紧紧凝视着她的背,一室的沉香淡了他身上的鬘华香气。他知道闻人九没有睡,她一贯浅眠,思虑颇重,被撞破那样的事,还能怎么睡得着? “阿九,我不想骗你,所以我不骗你。”他慢慢道,“你是我此时的妃,也是我一世的妃,谁也不会取代。” 闻人九慢慢地睁开了眼,目光微微一动,很快又没什么表情地闭上了。 大公子微微地叹口气,手沿着衾被而上,最后在她后脑轻轻地一拍,旋即便让闻人九沉睡过去。他沉默地看着她很久,才站起来脱去衣衫,一同钻入被中,与她贴身而眠…… 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闻人九终于盼来可以下地的那一天,她正抱着宁瑜逗他,侍女轻步走进来,道:“娘娘,元后娘娘来了。” 元后似乎对宁瑜很喜欢,抱着宁瑜来回地逗他,“这孩子真好看,你来瞧瞧,眼睛像矜儿,不过嘴巴像你。” 闻人九在一旁应和。 元后逗了一会就将孩子抱给素洗,挥退了她们。 “阿九,坐。”她仪态万千地坐下,矮桌上侍女奉上的热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她抄起来浅饮一口。 “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她忽然说。 闻人九一惊,下意识地对上她的眼睛,元后娘娘一向以冷厉的形象示人,可此时目光却温柔和善,十分地可亲,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元后,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第二十三章 鬘华花园 元后来之前,早已召了张益问了闻人九早产的事,张益当时接生的时候就看出闻人九必定是受了惊,打击之下才会早产。她轻轻地叹气,“做大公子妃,看着风光,暗地里总是要比旁人承受更多的委屈。你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早产,险些连命都丢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元后握住她的手,十分慈爱地一笑,“本宫对你一向有眼缘,只是矜儿这孩子把你藏得深,你我也没什么机会叙叙家常。这一次的事虽然来得凶险,不过对你也算得上一桩福事。你要知道,日后的委屈只会更多,而你除了忍,是没有其他办法的。” 闻人九心头发酸,想起元后当时也是处处受到清妃的压制,即使清妃死了,和帝君的感情也没能和好如初,这么一想便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你我虽身份高低有别,可说白了,都是做妻子的,什么事不得按着丈夫的想法来……我啊,在延心宫也没什么说话的人,倒是很喜欢你。婶母有些话要好好提点提点你,若是夫妻间的小纷争,你退一步,也就过了。” “嗯,多谢娘娘。” 元后忽而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插在闻人九发间,微微地一笑,“我看你,就像看自己的女儿,日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和婶母讲,婶母来替你做主。好吗?” 闻人九心里头憋了太多的委屈想找人哭,可这件事太大了,她不敢跟母亲说,只能和素洗说说,可素洗也只会一贯地安抚她,让她忍。她差点就要向元后哭诉,可转念一想,这个念头便生生刹住了。 元后看似温和,可延心宫一向对祁堇宫虎视眈眈,真要说了,不仅是慕兰、大公子,整个祁堇宫都要完了。 她虚掩地咳了一声,也顺势做出乖巧的模样,道:“娘娘对阿九的恩,阿九记在心里,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娘娘。” 元后笑了笑,又说,“你出身虽不高,却十分明理,生得样貌好,心也好。宁瑜有你这样的母亲,也是福气。” “娘娘谬赞了。” 元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你啊,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个性格,什么都闷在心里,当心愁坏了身子。” 闻人九赧然地一笑,点头称是,不再言语。 元后细细观察了她的神情,见她不愿意说,也就不再说下去,“时候不早,本宫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闻人九忙起身送她,待元后走后,她才长长地叹一口气往回走,心里头越发如压了一块巨石…… 自从有了宁瑜,大公子便很少出门了,几乎整日都呆在祁堇宫里,但是每日下午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带着一身的鬘华花香气,闻人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做了什么。 她躺在躺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树藤斑驳落下,她薄扇轻摇,听着树里蝉鸣不歇,慢慢地有了睡意。梦里隐约有人在抚摸她的脸,轻唤她阿九,恍惚间好像时光倒回,那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午后,大公子躺在躺椅上,她给他读故事,细细的蝉声忽近忽远,那样的时光特别的安宁,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十分地暖心。 她睁开眼,一刹那不辨今夕是何年,下意识地喊了声矜。 大公子笑了,“你醒了。”见闻人九还是迷迷瞪瞪的模样,他轻抚着她的脸,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十分地温柔,道:“别睡了,跟我来。” 她倏地清醒了,脸色一僵,随后慢慢地暗了下去。大公子恍若没看见,抓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宫道上清清冷冷的,两旁的古木浓荫遮天,留下一条一眼望不见头的绿荫大道,凉爽之意沁透心里。 闻人九默默地随他牵着走不说话,大公子回头看她一眼,道:“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走过了,你还记得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吗?我很怀念那时候的时光。” 闻人九嗯了一声。 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到头,行经一条河,桥头刻着碧水桥,绯红的桃花顺水而下,打着转儿绕过石渚……之后是一小隅桃花坞,燕子呢喃过,花开无暇。 闻人九顺着大公子带领穿过了桃花坞,眼前一片豁然。她才知道最近大公子消失的时间里都在做什么。 她喜欢鬘华花,也始终戴着大公子送她的鬘华簪子,这样一片无垠的鬘华花园子,是她来之前始料未及的。 满田花开似银雪,众叶薿薿开绿云,浓郁香气扑面而来,她微微地深吸一口气,目光似水柔化了几分。 大公子站在她身侧,忽然伸手从背后抱住她,下颚轻轻搁在她的肩窝。 “阿九,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暗哑,因说话的缘故而有热气在闻人九的颊边轻拂着,看似轻轻地拥着她,却紧得让闻人九动不得一分。 “我想念我们以前的时光。我喜欢你和我说话的样子,你笑的样子,你低眉的样子,我受不了你不和我说话,真的受不了。”他闭了闭眼,“阿九,你……愿不愿意?” 闻人九沉默了很久,和煦的风扬起她鬓角的发飞起来,遮着眼前一片绿云白雪,她眼眶慢慢地湿润,嚅嗫着:“我不知道。” ……闻人九换了衣服出来,正瞧见大公子举着一只拨浪鼓在摇篮前咚咚地转,小宁瑜的目光被这只小巧的拨浪鼓吸引,一边伸出一双白嫩嫩的手去够,眼看够不着,嘴巴一扁嗷嗷大哭起来。 大公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哭吓了一跳,伸着手整个人杵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想抱他起来走走,可小家伙又是挠手又是弹脚,完全近不了身,他忙把拨浪鼓塞到他手里摇起来,然而宁瑜越哭越欢,最后还是看见闻人九,才慢慢有停止的架势,只是刚才哭得凶了,不断地开始打嗝。 闻人九微微地一笑,“我来吧。”说罢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来,一边轻唱小曲一边逗他,小家伙很快破涕为笑,发出咯咯的声音。 大公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不时拿拨浪鼓吸引宁瑜的注意力,然而却遭到厌弃一般,连个正脸都没得到。 门外忽而响起一阵叩门声,素洗轻移脚步快步走了进来,见闻人九在,破天荒地没有直言,而是附耳在大公子旁边说了句什么,大公子恍若无事地无声拂退了她,继续逗弄宁瑜。 闻人九抱着宁瑜继续哄,侧目看了一眼他,继而低头擦擦宁瑜流出的口水,道:“有事就去吧,我一个人看得过来。”刚才她隐约听见慧瑞公主,大约是什么要紧的事。 大公子最近这段时间几乎寸步不离自己,无论什么事都推脱了,仿佛一心要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可闻人九不敢忘记,他不仅是自己的丈夫、宁瑜的父亲,更是这个祁堇宫的主人、壶天镜的大公子,他该有自己的野心,而自己不应成为他前路上的绊脚石。 大公子踟蹰了片刻,“我很快回来。”末了果真匆匆离去,闻人九抬起头看着他被轻轻合上的门,若有所思。 宁瑜闹了一会就困了,闻人九将他小心放到小木床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本打算找素洗来看孩子,问了一圈才知素洗竟也跟着大公子走了,问及去处,竟是延心宫。 她越发觉得古怪,素洗一般都是跟着自己的,是什么样要紧的事,她竟要回到他身边相助?这一猜一想之间,便想起许多事来。 自从当初摇光大闹过后,素洗就被派来照顾自己,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许多祁堇宫的密事也都是她告诉自己,然而那些如果不是大公子事前允许,她又怎么会将这些轻易说给自己听? 再细细地一想,其实大公子和慕兰的事,素洗一早就提醒过自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她以为素洗和自己是姐妹之情,可她忘记了,再那之前,她首先是大公子的心腹。 这么想,便越觉得可怖。 自己和素洗几乎形影不离,甚至藏在心里最隐秘的想法,她全都知道…… 偌大一个祁堇宫,竟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侍女来找她的时候,竟意外地看到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膝,脸深深地埋进手臂里。 侍女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声音不自觉像猫儿一样放轻了。 “娘娘……” 闻人九慢慢地抬起半个头,只听侍女异常小心地说:“摇光公主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呢。” 闻人九呆坐不动,隔了好一会儿才揉揉眉心站起来,侍女忙上前搀她。 等她换好衣裳出来,已经过去了大半柱香的时间,她极有耐心,据当时奉茶的侍女时候说,当时她上了三次茶,摇光都没有任何不耐的神情出现,甚至每一次都极有礼貌地说了谢谢。 一个下等仙人被公主说了谢,那是何等的殊荣,她差点又手抖将茶洒了。 “妹妹久等了。”闻人九十分歉意地一笑,“出来时不慎脏了衣服,回去又换了一换。” 摇光笑着站起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嫂嫂这里的茶真好喝,我都忘了时间呢,嫂嫂还可以晚点出来,我正好将这茶喝完!” 闻人九微微一笑,被她半拉半挽地带出去。 “听说矜哥哥给嫂嫂拾掇出了一大片鬘华园子,小妹好羡慕,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第二十四章 慧瑞公主 闻人九从不知道摇光竟也是个话痨子,从茶到鬘华园子,从衣裳首饰到仙界最俊美的男子,天上人间的一路说到了鬘华园子,竟半点也不觉得口渴。 闻人九忍受着耳边的聒噪总算到了鬘华园,望着那一片绿云白雪,摇光又是赞叹又是艳羡。 “嫂嫂,我真……真的羡慕你。” 闻人九笑笑,只听她又说,“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想念姐姐却无人诉说,就去了梨园,可那里已经被矜哥哥封了,没想到矜哥哥又辟出那么一块宝地来。” 听她提到梨园,闻人九脸色微僵,然而很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那里毕竟是他最美的回忆,我们无事的话……还是不要去了。” 摇光神色戚戚焉地摇摇头,眼底泪花闪动,“是矜哥哥的回忆,又怎么不是我的……我只是想姐姐。”她抬起头,忽然抓住闻人九的双手,殷殷望着她,“嫂嫂,你能不能像我姐姐一样安慰安慰我。” 摇光趁着她愣神的功夫抓着她的手,道:“姐姐以前总是摸着我的头,说摇光是世上最好的妹妹……嫂嫂,你也,你也像姐姐那样摸摸我好不好?好不好?” 闻人九忍了心里的不舒服,应她的要求在她头顶上敷衍般地摸了摸,又满是应付地说了句摇光是世上最好的妹妹。 摇光高兴地抱住她的腰:“嫂嫂,对不起,过去是妹妹不懂事。以后妹妹一定像对姐姐一样好好对你的。” 因是被抱着腰枕着胸口的缘故,闻人九并不能看到摇光此时的表情…… 摇光忽然站直了身子,施法铺出一小块空地,十分关切地搀着她坐下:“走了那么多的路,嫂嫂一定累了吧,快坐快坐。”又说,“前段时间嫂嫂身体未好,妹妹不敢打扰就没来,听说当时生小公子时十分地凶险,可吓坏我了。好端端的,怎么早产呢?” 闻人九低头敷衍地一笑:“没什么,都过去了。” 摇光细细地看她,忽然凑过去低声说,“嫂嫂心情不大好,是不是和矜哥哥吵架了?” “没有的事。”一阵绿云倚着微风飘香过,淡淡的香味沁入心头。 摇光坐下来与她一样双手抱着膝看远方,“这世上我最羡慕的人就是我姑姑。”她一手支头,慢慢地道,“姑父疼她疼到了骨子里,爱屋及乌也对我们姐妹十分好,甚至散尽后宫佳丽,若非元后娘娘根基深厚,恐怕也会被姑姑取代。” 闻人九无声听着。 “姑姑福薄,没十几年就走了。凡人啊,就是这样……骤然承受三千恩宠,就要接受暴福不详。” 闻人九心头微微地感到一刺,很轻的一下,就像被针扎了。 摇光抬头遥遥望着远方,忽而一笑:“嫂嫂,你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人……姑姑再受宠,终究没有孩子,进入六道轮回,和姑父连个羁绊都没有。”她回头过来看她,轻轻地说,“矜哥哥若有什么事,嫂嫂千万要忍耐,你好不容易获得了幸福,决不能像我姑姑……我姐姐那样。” 闻人九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摇光握住她的手,又道:“身为女人,总是要忍耐的,嫂嫂,若有什么难处,日后尽管找我便是。妹妹我赴汤蹈火,总是会为你尽心的。也算是……弥补我过去的不是了。” 闻人九一刹那心里累极了。 摇光再做出一副和善的模样,也不过是虚情假意,今日一番言语虽温情脉脉,可仔细斟酌不难发现,这仅仅是她的一番旁敲侧击。与当日元后说的那些话,并无异处。 她站起来,随风拢了拢鬓角,“我累了,我们回吧。” 目送摇光回自己宫里,远远望着前方祁堇宫的飞檐翘角,心头无端烦乱生躁,便转过道往小路走去,那条路矮灌丛生,道路狭小,可见平时人烟罕至,倒落个清静。 走了许久,忽见眼前多出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周围古木参天,看得出曾经是个纳凉下棋的好去处。她靠近那张石桌,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苔藓,石凳也是。 她试着施法,竟真的将这层苔藓去掉了。走得累了,正好可以坐下休息休息,凉风习习,舒爽得很,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她身体一歪便倒在了石桌上。 隐约有人在说话,贴着她的耳边,低语呢喃像是情人间的私语。 “姑姑病得厉害,我得侍奉在侧,这段时间不能陪你了。” “我会想你。” “我也想你,可是姑姑现在需要我,我不能为了儿女私情不管她。” “有叔父呢!” “那不一样。” 雾气浅浅地拨开,闻人九看清了说话的两人,心犹如坠入了万里深渊。 大公子情深无限地拥着怀里的女子,用她最熟悉的温柔注视她,眼底甚至多了一分她从未见过的依恋。 “这些时间,你不许看别的女子,一眼也不许多看。” “看不见你,我就是个瞎子,还能看见谁?” 璇玑笑了起来,踮起脚尖在他侧脸印下一吻,大公子顺势捧住她的脸,两人忘我地相拥亲吻,时光犹如星辰斗转,飞快地远去…… 身上不知被什么扎了一下,她猛然清醒过来,原本被清理干净的石桌上布满了苔藓,满手都是滑腻腻的感觉。 这不是梦,这是过去的映现,这个地方有他们的回忆,她无意闯入惊扰了这无声的回忆,于是她就看到了这些。 恍恍惚惚走出这片小小的秘境,天色已经不早了,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随后整个人被撞了进了一个怀里。 大公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道:“怎么一个人和摇光出去?!” 闻人九被吓了一跳,鬼使神差地想起若是璇玑,他还会这样吗?旋即心里有了答案。 这么一想,心里更是失落,便心不在焉地点头说是,想了一会又补充:“以后不会了。” 大公子带了她走,却不是往祁堇宫走,而是折道去了逦迤宫。闻人九平时经过这儿时,总是门可罗雀的清冷模样,今日却不知为何有重重侍卫把守,侍女们穿梭忙碌,庭院里无端多了许多娇艳的花儿,看上去似乎来了什么了不得大人物。 大公子道:“姑奶奶回来了,要见见你。我已让素洗把宁瑜抱来了。” 闻人九有几分意外,停下脚步:“怎么不早说,我好去梳洗梳洗。” “姑奶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倒是不喜欢等人,快随我进去!” 慧瑞公主很喜欢小宁瑜,然而她生性冷淡,再喜欢也只是抱了一小会儿便交还给素洗。 “不错,是个儿子。” 闻人九下意识地微笑低头,大公子浅浅握住她的手坐下,笑着道:“生儿生女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头一胎,得要儿子。”慧瑞公主语气仿佛三月的薄冰,透着浸人的冷意。 闻人九借低头饮茶的动作掩住了瞬间失落的神情。 她是不在意男女的,大公子曾说想要个儿子,她也隐隐地期盼是个儿子,然而真的得了个男孩,心里却失落了,慧瑞公主的话,让她一时无法分清——自己之于他们究竟是什么?一个用来生儿子的工具吗? 慧瑞公主凉如薄雪的声音不时穿透她的神经,闻人九隐隐觉得有些头疼,却不敢声张,倦怠地靠在椅背上听大公子和她说话,作出一副认真听的模样,实际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阿九,阿九!?”手突然被推了一下,她才猛地惊醒,抬头瞧见慧瑞公主原本就冷淡的面孔更加面如寒霜,大公子极关切地抓着自己的手,道:“怎么,哪里不舒服?” 闻人九下意识地摇头说没事,过了一会才低低地道,“头疼。” 慧瑞公主嘴角无痕迹地一扬,似笑非笑:“看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话是累了。罢了,累了就回吧。”明明是关心的话,却带了几分薄怒。 闻人九心里一惊,大公子抢先说道:“姑奶奶见谅,阿九生完孩子身体不大好。今日冒犯姑奶奶了,侄孙下回再带她好好给姑奶奶赔罪。” 慧瑞公主气度从容地一拂袖,道:“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宁瑜这娃娃我很喜欢,就在逦迤宫留着,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吧。” 闻人九刚想拒绝,大公子却先一步点头称是,她神情僵了僵,也随着他起身告辞,待出了逦迤宫,闻人九抓着他的手问:“你和姑奶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是个敏锐而敏感的人,慧瑞公主对宁瑜的态度十分古怪,她那么一个冷情的人,竟对只见了一面的小奶娃如此关心,她不得不怀疑大公子是不是要拿宁瑜做些什么。 她的神情实在太难看了,几乎把心里想的都写在了脸上,大公子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想法,不由柔声说道:“怎么那么问,宁瑜是我们的孩子,姑奶奶又对我照拂有加,把宁瑜给姑奶奶照顾,对宁瑜是好事一件。”他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比起孕时的体态丰润,生产完后她日渐憔悴,甚至已不复初来时的舒窈倩情,盈盈一抱之间,清瘦如苦竹一般。 “常人生完孩子总要丰腴些,怎么你日渐消瘦,嗯?阿九。”又自说自话地接下去,“看来是操劳了,这段时间就在宫里好好休息吧。” 闻人九心头突地一下,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我身体很好,不用休息。” 大公子靠近她握住了她的双手,闻人九想挣脱,可他看似温柔手劲却很大。 “别逞强,你都瘦成这样了,不好好休息,日后怎么好好照顾宁瑜。” 第二十五章 真相大白 宁瑜这两个字触痛了闻人九,她怒上心头,理智陡然如一条拉紧的线一般绷断,一刹那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当巴掌挥上大公子脸的时候,她震惊了。不止是她,连大公子也怔了。从小到大,有人敢无视他轻蔑他,却没人敢打他,闻人九是头一个,他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狠狠地甩回去。 他也的确扬起了手。 闻人九喉头发紧,下意识地扭开头去躲,然而巴掌却迟迟未落下,抬头见大公子眼底阴云密布,原先有些无赖的脸上半点不留温情,阴冷如腊月的冰河。 闻人九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模样,惧怕得连声音都在抖,却仍旧倔着嗓子说:“你还好意思提宁瑜,你拿他为筹码,你骗了我,还要拿自己的亲儿子去交换什么?!” 大公子忽地笑了,就像早春阳光下的河上薄冰,看起来春日融融,抚上去却是满手冰冷。 他什么都没说,环着她腰的手一使劲,千里缩地术施展开来,须臾已在祁堇宫。 侍女侍从被遣了个干净,偌大的院子里,静得只剩下知了绵长的鸣声。 冷阳高树,静风宛待。 大公子扣着她的手迫使她坐在竹椅上,随后自己也蹲下来,与她齐视。盛怒已泻去,他的眼底复又温柔如水。 “这椅子坐的舒不舒服,我怕你整日躺着不舒服,也得出来晒晒太阳,椅背上我垫了垫子,软不软?” 他的性情如此反复,与往日的温柔截然不同,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闻人九一番话如鲠在喉,一瞬间进退无措。 “阿九,既然我们坐下来说了,那就说清楚。”他身形一动,竟然是慢慢跪在她的面前。 闻人九仅仅盯着他不说话,蓦地她的手被抓住,大公子的力道大得很,竟握得她的手生疼。她想甩开却甩不掉,惊痛之余又是怒上心头,厉声道:“你要听!我就说明白!” “素洗对我照顾有加,却是监视多过照顾,我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逃不出你的法眼!对不对!?” “没错。” “不仅是祁堇宫,整个壶天镜,每一事每一物你也都了如指掌,你有野心,你要储君之位,对不对?” “……没错。”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毫不避讳,虽早有预料,此时一听却依旧感觉震撼,她倏地收了声,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她一直以为二公子是个善于做戏假仁假义之人,却想不到真正假仁假义之人,竟是五百多天的日日夜夜、同床共枕之人。 他的谦谦和善是假,他的兄弟情深是假,那他的温言软语呢?他时时刻刻的柔情似水呢? 她经不住地整个人颤抖,发寒。她不知何时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心痛难以自抑,落下泪来:“你要我告诉你,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在你的眼里,不再是个影子……什么时候,你能忘了她?”她只是个小女子,也如凡夫俗子一般逃脱不出爱恨的束缚,日日相伴怎会无所求,她不想管他是否有野心,不想管他对旁人是否真情,她只求他心里真正有她,她求——一生一世一良人。 大公子不说话。 “你告诉我……!” 她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那双漆黑的眸子,她熟悉无比,时而深邃如万千星象,时而温情脉脉如海上明月,却从未见此时那样,一眼望不到底,如万丈深渊,黑极,冷极。 “我不骗你,不瞒你。”他拂开了她慢慢无力的手,很轻也很温柔地抚她的发,却没了半点温情,“给予你的爱,只因璇玑,忘她之时,就是忘你之时。” 闻人九一刹那心痛得连呼吸都停滞,微微的风吹起她的额发,遮住视线,遮住他不再含有柔情的目光,她忽地猛打颤,恍觉他说了什么……恍觉自己之与他,究竟是什么含义。 一切都说破,大公子也不再伪装,他仍半跪在地上,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说出的话,却让闻人九心头大寒,“既你看破,我也不再欺瞒你。我说过,一日你是我的妃,一日我便让你不受伤,这句话看来注定要食言了。但是我可以与你发誓,如慕兰这样的事,以后都不会再发生,我依旧希望我们能回到过去,我重视你,也重视你对我这份情。你是宁瑜的母亲,好好想想吧。”最后一句话说得充满了冷情与警告,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月亮门。 闻人九一人空坐竹椅,眼泪如走珠而下。 当时他丰神俊朗,誓言如磐石无可动摇,折了她芳草之心,竟不想另有含义。 一日是他的妻……若有一日不是了呢? 满院的春风,却徒留一手冷峭。 第二十六章 软禁宫中 “嫂嫂,嫂嫂!” 耳边突而传来的一声娇唤,一下子拉回了闻人九的思绪,她愣了片刻,望着摇光:“什么?” 摇光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薄衫,耳环更是罕见的蓝宝石坠子,随着她说话而微微地晃动,尤其地明媚,她拉住闻人九的手,出其不意地在她额头上摸了摸,皱眉:“没烧啊。”又问,“嫂嫂这两天不舒服吗?都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 闻人九恹恹地摇头,还没说话就觉得头有些痛,素洗贴身侍立在侧,见她面露疲色,忙道:“娘娘是否累了?” 若在平时,摇光早有眼色地起身告别了,今日却不知怎么看了一眼素洗,道:“嫂嫂总是呆在祁堇宫,可能是闷了吧,我们出去走走?” 素洗正了正色,满含暗示性地道:“娘娘,小公子很快就醒了,找不到您,又要哭了。” 自那日与大公子捅破那层窗户纸,闻人九便极大地被限制了行动,若要出门,势必有人前后跟着,而素洗更是时时刻刻不离自己。 宁瑜事后几天也被送了回来,只是她精神不济,大公子很少让她接近宁瑜。 太阳穴处钝钝地痛着,她猛然收紧了五指,身上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要离开这里,心下一冲动,便对摇光道: “好,出去去走走吧。” 素洗道:“娘娘……” 闻人九突而站起来,拂袖间冷风划过素洗的脸颊,迫得她立刻住了嘴。 “放肆!” 她一贯温和形象示人,从未有过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那一声低叱来得太突然,素洗怔住了。 闻人九头疼更甚,按着太阳穴怒色道:“你要跟,便跟来吧!”罢了直直往外走去。 摇光心细,早已察觉她们主仆有异,这回更确定她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素洗被那一叱惊了一惊,随后听摇光又说:“外边冷,素洗姐姐去拿件袍子来吧,辛苦姐姐了。”她迟疑半晌,目光在闻人九和摇光之间逡巡片刻,默不作声地进了里屋。 摇光搀着闻人九往外走,前院里来去的人少,她们亲密无间走着,谁都没有察觉到从摇光袖子里悄悄滑出的一封密信。 “嫂嫂,这是慕兰求我交给你的。” 听到这个名字,闻人九心头一刹那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住,半晌都没反应,摇光见她呆愣,怕信被别人发现,不由分说塞进她的袖子里,“嫂嫂快收好。”又说,“那慕兰前些日子不知怎么惹了元后娘娘,被监禁在景辰宫不得出门,我偶然经过,她趁着别人不在苦苦求我将这信交给嫂嫂。嫂嫂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区区一个凡人籍女子,不值得嫂嫂为她多费心。” 闻人九默不吭声。 摇光察言观色了一会,探询道:“妹妹眼拙愚笨,是不是嫂嫂和矜哥哥之间有了什么矛盾?这几日看嫂嫂,不仅情绪不佳,似乎连出入都受了限制?” “没有的事。”闻人九低声否认,敛了敛袖口,将密信收好。 “那就好,是我多心了。”抬头瞥见大公子匆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就见大公子从后追来,一脸阴郁地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要出去,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话语之间隐隐有怒气。 闻人九更是恹恹地别开头去,本不想说话,想起摇光还在,才勉强开口敷衍道:“闷了。” 大公子脸色稍有缓和,这才看了一眼噤声作乖巧状的摇光,语气生硬地道:“摇光回去吧,我陪阿九走走。” 摇光谨慎地看一眼闻人九,碍于大公子怒意,忙不迭低声称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见摇光彻底走出祁堇宫,闻人九不想再做表面那些烦人的功夫,绕开大公子就想往外走,然而还没走一步,手腕就被拽住。 “不许出去!” 有外人在时,他就拿宁瑜做借口,旁人听到孩子找母亲,也不会那么不识相还拉着她出去,然而没有外人在时,他便是这样直接命令她不许踏出祁堇宫一步。 闻人九暗暗地冷笑,猛地用力想甩开他,然而甩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被拽得更紧,生生地疼。 她忽然回头:“敢问,我是犯了什么错,竟连出门都不允许!?” 大公子不欲与她多说,这里是前院,只要有人进来就可以看到他们,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跟我进去!” 然而这次闻人九是铁了心与他对抗到底,不仅没有依言随他进去,反而更大力地挣扎,大公子岂能容她这样抗逆自己,下手没了轻重,一记手刀劈晕了她。 素洗急急跑出来,“大公子……” 大公子脸色铁青,抱着她大步往里走:“阿九出了天花,不要让他人来看望她了。”末了又补充,“老夫人处好生照看,把宁瑜抱过去。” 素洗跟在后头低声应是。 闻人九一觉醒来,恍恍惚有些想不起什么来,手腕和后颈处钝钝地疼着,房间里燃着安神的香,浓郁的味道令她眉头一拧。 悉悉索索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她坐起来循声看去,大公子正坐在书案后面边饮茶边看书,专注又惬意。 她靠在床头坐了很久,脑子才慢慢清明起来,抬手看手腕,早已青紫一片。 “醒了。”大公子的声音透过帘子低低传入她的耳朵,随后听得一阵脚步声,帘子应声被撩开,闻人九一眼就看到他手里端着的药。 大公子在她身旁坐下,伸出手在她额头贴了贴,微微地一笑:“嗯,果然烧起来了。”他将药递到闻人九面前,“来,喝了药。” 闻人九心里一突,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没病。” 大公子轻轻摸着她的脸,“别闹,你得了天花发烧了,喝了药才会好。来!”说罢将药碗递到她嘴边,满脸地笑意,眼底却闪着冷光。 闻人九猛地撇开头去,似乎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撩开袖子,果然手臂上多处都有鲜红色的痘子。 她怔住了,脑子里轰然似有什么炸开来,久久都没有动。 “你……对我下毒?” 大公子不予理会地吹了吹药,“来,喝吧。” 闻人九浑身颤抖着:“你就是这样……重视我对你感情?” 他沉默片刻后将药放下了,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的目光里探寻不出一丝情绪。 闻人九抬手就打翻了药汤,咣当的响动就像一记钟响,震断了她仅剩的理智,歇斯底里地喊着:“是你说的!你重视我……也重视我的这份情!是你说的!” 大公子由着她抓破自己的衣袖,无动于衷的模样看上去甚至有几分绝情。 闻人九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他曾经那样地温柔如水,那样的脉脉有情,多少人羡慕他们,多少人称许他们,连一向不愿意看好他们的母亲也被他的温柔打动。 可她认为的一生一世,竟原来只是他一手布的假象。 “……你对我下毒,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大公子轻轻拂开她的手站起来,背过了身去,“不想喝就算了,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不要见客了。”罢了又喊,“素洗。” 闻人九这才发现素洗一直无声侍立在外间,她听到大公子喊自己,忙轻声掀帘进来,大公子低头看了眼被打翻的药汤,金石破击一般的声音冷冷道:“打扫一下,其余的……交给你了。” 素洗伏下身去:“是,大公子。” 大公子步伐稳健地走出寝宫,关门的一刹那,闻人九忍了许久的嘶喊和哭声终于爆发,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 “无怀矜——!” 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徐徐的微风凉如含了秋日霜霭,贴着他的面滑过,继而轻轻扬起他散落的发,四分冷、五分绝,还有一分难以察觉的温雅…… 他悄然望了一眼紧闭的门窗。 闻人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正被限制了行动,天花容易传染,大公子有这个理由,足以将她软禁一段时间,又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偌大一个祁堇宫,她能踏足之地竟不过区区方圆记三十步……! 她不再说话,终日散发坐在床上,也不睡,只出神盯着某一处看,也许是花几,也许是水晶帘子,总之不会落在素洗身上,大公子来看了几回,只叮嘱素洗好好照顾,之后便没了人影。 素洗见她如此,便常常拣些有趣的事,大多数有关宁瑜,只因每回说到宁瑜身上,她眼底里总会有几分神采。 宁瑜是早产儿,一出生时身体不好,这些时间放在玉峥处养,竟也养得白白胖胖,咿呀咿呀地胃口十分好。 那日素洗刚刚说宁瑜午间喝了许多奶一点也没吐,就听见闻人九突然喊了自己一声,她愣了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素洗。” 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只是闻人九数日不说话,声音有几分嘶哑。 “娘娘有什么吩咐?”她赶忙迎上前,然而闻人九双手抱着膝靠在床头,仍是不愿意看她,只道:“我要去看看宁瑜。” 第二十七章 慕兰之死 素洗忙笑着说:“娘娘,您何必和大公子怄这一口气,只要您服个软,大公子会原谅您的。” 闻人九突而跳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大气力竟一把将素洗推开去。 “我有什么错!?”她满脸地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地颤抖,眼底通红。素洗被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闻人九突然朝花几扑过去,一下推倒了花几,上面精心栽的吊兰应声落地,泥土撒了一地。闻人九就像疯了一样将寝宫里的东西能砸的砸能摔的摔,素洗几次想阻拦都被她拿花瓶或茶杯砸开,没一会身上就多了几处伤痕。 在外侍奉的侍女听到动静,急急推门闯入,见闻人九与疯子无二的行径,忙冲上去架住她,几人合力总算制住了她。有一个侍女扶着素洗,道:“姐姐伤得如何?要不要使人告诉大公子?!” 素洗忙抬手阻止她,转头对被好几人制住、动不得半分的闻人九道:“娘娘,您心情若不好,这里的东西随您出气。可您出了气泄了恨,也请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大公子对您并非无情,他这样做有他的理由,您是她的妻子,您得体谅他。” 闻人九忽而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笑完眼泪却落了下来,她愤然指着素洗,广袖因剧烈的动作而无风自舞,殷红的颜色衬得她脸庞越发苍白。 “我有什么错!” 她尖锐地嘶喊,大力挣扎着,却都徒劳无功,最终因失力而慢慢地滑落在地,身体失去了气力,心痛便更难自抑,就像要把血和肉生生分离一般地,除了大声痛哭没有任何能缓解的办法。 “素洗……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身旁压制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退了个干净,素洗慢慢走到她身旁抱住她,左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 “你没错,可大公子也没错。为自己想要的而付出,谁都没错……你太累了,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她轻抚闻人九背部的手不着痕迹地上移,最终狠狠地一点,随后双手一沉,紧紧地接住了人事不省的闻人九。 闻人九醒来时是在大公子怀里,他的手穿过她的手臂搂着她的背,而她则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甚至抱着他的腰。两人亲密无间地同塌而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连那盆被她摔了的吊兰也好生生地放在花几上。 她细细看着大公子的睡颜,已想不起上一次这样看他是什么时候。 他似乎很疲倦,眼底有着极淡的乌青,嘴边一圈的胡渣子。 她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然而手还未碰到他的脸,却先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清新而微妙,似有若无,如近又远…… 那是……慕兰独有的香味!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眼眶泛酸,却没有泪落下来。 为什么呢?他总是能将说过的话轻易推翻,他说过要对自己好,他说过绝不会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为什么呢?为什么还要去见她?! “骗我,很好玩吗?”她极缓慢地抚他的心口,继而悄悄俯身,耳朵贴着他的胸口。 有力的心跳,像他曾经的承诺。 她尽力想着过去的日子——每一天,可越是回忆,就越是无法忘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她想自己其实是不懂他的,过去的她看到的只是他刻意做出的其中一面假象。她从不知道他一直都想要储君之位,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和慕兰纠缠不清,就连素洗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她也无法想明白。 哪里错了,究竟……哪里错了。 她闭了闭眼,又慢慢起身,一系列动作竟然没有弄醒大公子,可见他是真的倦了。 闻人九轻手轻脚地越过他下了地,意外地发现素洗没有侍立在外间,甚至连寝宫外守着的侍女也少了一半。 想来是大公子回来了,她们也松一口气了吧。 她连头发也来不及扎,就那样趁着浓重夜色悄然跳窗而出。 慕兰住的景辰宫很好找,沿着大路直走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描着琴瑟和谐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着,迎着风烛火明灭地摇动。虽然帝君元后厌恶二公子和慕兰在一起,可二公子还是执意在迎她进府的那一天办了一个简易的婚礼,那盏盏红灯笼,远远地看依旧鲜明。 闻人九站在阴暗处,看到景辰宫门口有层层守卫严守,正门是不能溜进去了,她想起以前慕兰说过的东墙假山,二公子小时候贪玩,硬是在那座假山上挖出一条小道,如今也算是个纳凉的好去处,只是一般人都不知道。 她趁着夜色穿过假山,后院竟然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树影斑驳陆离,在红灯笼的摇影下如同张牙舞爪的巫婆,闻人九暗暗惊了一惊,心道慕兰一人在此果然过得不好,二公子不在,院子里竟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不及她深思,幽暗的门上透出一道深影,从身影上看似乎是个男子,闻人九忙闪进一旁的花坛后面,果然看见一个男子蹑手蹑脚地从慕兰房间出来,那人一袭黑色的广袖宽服,身量较矮小,目光有几分阴邪,闻人九觉得眼熟极了,细细一想,猛然记起那不是元后宫里的心腹宋夜生么? 那人见四周无人,很快捏诀乘风而去。 闻人九躲在花坛后面许久,确定那人不会折返,才悄悄出来靠近房门。幽幽的月光洒在地上,犹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闻人九透过门缝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房间里长长地拖曳开来,就像一道鬼影,阴森可怖。 不止是外面,里面也静极了,闻人九心里没来由地一慌,踟蹰片刻便推开了门。 月光无声地照进房间,一景一物都十分清晰。她一眼就看到书桌上的那束梨花,被斜斜插在窄口瓶中,开得十分娇妍欲滴,连花瓣上的水珠都清清楚楚。 目光在房间里扫过一圈,发现屋子里的摆设十分清简,但是胜在干净,可见侍女平日打扫得还算勤快。 “慕兰。”她试着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不在吗? 夜这么深了,不在房间里睡觉,她能去哪里? 她挑开了帘子往卧房去,然而刚一掀帘,眼前的景象却叫她心下喉头一阵揪紧,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什么,极度的惊惧之下她连连后退好几步碰翻了香炉,咣当地一声响动,就像钟一样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死死地捂住嘴才不至于惊叫出来。 “慕兰……慕兰……”她整个人瘫软在地,无法想象之前还明丽娇俏的女子,怎么会突然如此刻那样苍白死去。 她白绫绕颈,白衣在身,身上无一首饰,衣袂随着窗外的微风轻轻飘动,煞是可怕。 闻人九吓坏了,久久都不敢动,想起刚才从这个房间里出来的侍者,心下油然生出惧怕感。 是元后杀了慕兰? 她手脚发软地站起来,心里就像有一只鼓在咚咚敲着,隔了很久才敢小心地靠近。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邪风,忽然吹动慕兰的发丝扬起来,乌黑的发几乎贴着她的面飘过,闻人九当即一动也不敢动,目光无意识地一扫,一眼就看到了被吹得摇摇欲坠将要落下的信笺上。 “少时东隅初见一眼相思,寒郎一诺千金再付终生,仙境时光虽好,若无寒郎枯如寒冬……大哥日夜开导,妾受益颇多,然大哥竟趁人之危,屡次胁迫妾,妾已失清白,无颜对寒郎……” 闻人九再也看不下去,寒风激冷,她突地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将花笺收入袖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院中寂静如万物都死去,她不敢再多作停留,沿着来时的路快步离开。 回到祁堇宫,里面早已乱成一团,她离开寝宫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被大公子发现了,合宫上下找了个遍也寻不到人影,大公子一怒之下将门外看守的人全都拉下去杖责,还好大公子忌惮动静太大引人注意,无论是找人还是打人都是放轻了动作。 闻人九一进门就有人去通报了大公子,还不及踏进寝宫的门就在半路被截住。 “谁让你出去的!”大公子发完怒很快就察觉了她不对劲,不过闻人九这几天情绪本就不稳,前几日还砸了寝宫,她现在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她拿出了那张花笺。 “慕兰……死了。”她忽然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下子就软倒了下去。 大公子稳稳地接住了她,那张花笺迎着弱风飘落在手,月光之下,上面的字一览无遗。 闻人九整个人都在发抖,连日来的隔阂因慕兰之死而消弭,她紧紧抱着他用以消除内心的恐惧不安。 “是元后做的,是她做的,她早就知道你们的事,所以设下这一箭双雕的局……不,也许是帝君的意思……” 大公子将她拦腰抱起,一脚踢开了寝宫大门,吩咐素洗严加把门,随后轻轻将她放到床上。 “别怕,不会有事的。”大公子不住地轻抚她的头,直到闻人九慢慢放松下来。巨大惊慌之后她反而神思清明起来,“他们一定时刻跟踪了你,否则怎么这么巧,你刚从慕兰那里回来,她就……”她抓着他的衣袖,“帝君如此咄咄相逼,我们怎么办?” 大公子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闻人九是怎么知道自己刚从慕兰处回来的,然而此刻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顺势牢牢握住她的手,将她按到自己怀里:“你放心,我自有对策,祁堇宫多年不倒,不是装疯卖傻得来的。” 闻人九闭上了眼,脑海中慕兰死去的那一幕始终挥不去,她更紧地抱住大公子的腰,喃喃:“慕兰……慕兰。” 第二十八章 原谅之情 两人相拥直到天蒙蒙亮,大公子忽然低低说:“近段时间怕要你继续病下去。” 然而耳边除了闻人九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什么回应都没有,大公子低头看去,发现她早已不知觉睡着了。他不再说话,将她小心地放倒,盖上被子,悄声走了出去。 素洗也是一夜未睡,见他出来,低头退开一步。 “看住她。”想了片刻又加一句,“保护好她。” “是。” 元后精心等到了这个局,不仅不必自己动手除去慕兰,更能将大公子拉下水,更重要的是她那个傻儿子再也不会对这个大哥一味地尊敬,可谓是一箭三雕。然而一大早天还不亮,贴身的心腹就匆匆进屋,说慕兰的死终于被侍女发现,但是梳妆台上并没有元后精心准备好的花笺。 “怎么,有谁去过?” 宋夜生道:“小人察看了周围,发现香炉已倒,边上有一只耳环,似乎是祁堇宫元妃娘娘的物什。” 元后扫了一眼那耳坠子,突然一笑不说话,宋夜生垂手等着她示下,只见她闲闲地把玩茶杯,道:“那还等什么,拿人就是。” 宋夜生有些迟疑,这个局本是为了大公子而设,抓闻人九,似乎有些使错了力。 “拿了人好好审问,把真相问出来。”元后不耐地又交代了一句,宋夜生突然明白了。 元后虽然当时没能从闻人九口中查知什么,然而当日慕兰行为诡异,她早有怀疑,仔细查问了她的近身侍女,大公子和她的私情不难发现。元后一直按兵不动,如今终于等来这个好机会,花笺没了就没了,抓住了闻人九,作好了文章,将大公子和慕兰的事抖落出来,他一样失去众信。 元后浅浅地饮茶,目光在通明烛火下晦暗不明。 除掉慕兰容易,除掉大公子花费点气力也不是难事,但是偏偏她生了个犟儿子,将这个大哥看得比父母还重要,屡次为了他顶撞父母,真真让她闹心。 她抬眼看了一眼外面渐露明光的天际,极为厌恶地皱眉。 “日夜之分……哼,真是惹人烦!” 如大公子所料,祁堇宫一大早就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见到大公子,他们极有礼数地行了礼,之后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要大公子交人。 大公子早已梳洗完毕坐等他们发难,闻言拂袖道:“元妃昨夜高烧不止,一直在寝宫,从未去过景辰宫,是谁许你们如此攀污元妃?” 为首的玄衣束发,眼神精明,正是昨夜闻人九见到的宋夜生。 他拱了拱手道恕罪,道:“昨夜慕兰夫人暴毙,小臣在慕兰夫人的房间找到了元妃娘娘的首饰,为证清白,请大公子交出元妃娘娘。”又说,“小臣也是奉旨行事,望大公子不要为难。”罢了微微抬头,眼神中闪着几分精光。 大公子执起一旁冒着热气的茶,极缓慢地喝了口,“只是一件首饰,元妃与慕兰交好,多次去过她的房间,落点东西很正常。何况元妃前几天不慎染了天花,高烧不止,连门都出不了,恐无法奉旨了。” 宋夜生狐疑:“天花……?!” 凡人有生老病死,仙人却超脱这四苦之外,常理闻人九是不会沾染天花的。 大公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猜疑,道:“元妃修为浅,前两天下了一次界,凡间元州正闹天花,才不慎染了。怎么,疑心我?” 宋夜生思忖了一会,忙道:“不敢!天花极易传染,为防万一,小臣还是将元妃娘娘请到灵枢馆,不出两日必好。” “不必。”大公子站起来,“我已从天宫凌霜府请了白乌仙子,元妃病好之前,怕是不能出门了。” 宋夜生想了想应是,“大公子说的是,凌霜府能人辈出,必定比灵枢馆的大人们高明,小臣明日再来请元妃娘娘。” 宋夜生回到元后处,遭元后狠狠地拿镇纸砸中,“没用的东西,拿个人都拿不住!也罢,明日我亲自去。” 大公子回到寝宫,闻人九还在睡,素洗见他回来,忙开门将他迎进去,大公子在外间驻了一会足,吩咐道:“马上去请白乌仙子。” 闻人九睡得浅,听到外面有动静当即醒了过来,大公子将她搂进怀中,拿手指梳理着她有些打结的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时候还早呢。” 闻人九顺势抱紧他的腰,贴着他的胸,道:“梦里全是慕兰,我……我怕。” “你要记着,你得了天花,高烧不止。过会儿白乌会来,你要记着配合她。” “……”闻人九察觉了什么,坐起身对上他的眼睛,“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我去过景辰宫的事,被发现了?” 大公子低低地一声喟叹,重新将她抱紧,下颚轻轻抵着她的肩窝,“一切有我,我会保护好你。” 闻人九心里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微微的刺痛蔓延开来,继而是难以言语的暖意。 谁说他不在意自己,至少……他还愿意保护自己。这便够了…… 第二日元后亲自带了人驾临祁堇宫,见到大公子也不寒暄客气,冷着嗓子要闻人九。 大公子弯腰作揖,道:“回娘娘,阿九天花未愈,恐惊扰娘娘凤驾,小侄已请白乌仙子前来诊治,还请娘娘耐心再等两天,待阿九病好,必奉娘娘旨意。” “本宫昨日已听闻,阿九病了我也很着急,白乌仙子虽盛名在外,但是既然奉新大人来了,也不好叫人白跑一趟,他最擅长治天花,不如让他也看看阿九的天花,或许好得更快。”元后说罢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拱手奉旨,抬步就要走。 大公子抬手拦住他,脸色有几分不快,“医者之道,各有千秋,奉新大人医术虽高明,可和白乌仙子医风不一,两者共同医治,恐反而误了阿九病情。” “放肆!”元后拂袖,端庄的容色上闪过厉色,“慕兰不明不白死了,房间里有她掉落的耳坠,本宫虽然明白她不会是凶手,可悠悠众口难堵,本宫有心请她过延心宫一审还她清白,你却百般阻挠。矜儿,本宫的旨意,在你眼里难道就不是旨意吗?!” 这一记罪名下来,迫得大公子弯膝跪了下去。 “小侄不敢。” 奉新极有眼色地趁此机会进了后院,寝宫里门窗紧闭,里外侍奉的人都蒙着纱,她们事前已经得到了大公子的允许,没有任何阻拦地就让奉新进了寝宫。 白乌正在里面等着他,见他进来,将一条丝线交给他,眼尾微微上扬。 “奉新大人,男女有别尊卑有序,委屈大人在外丝诊了。” 奉新恭了恭身,却没有立刻接过,而是对屋子里侍奉的小仙女道:“敢问娘娘如今是些什么症状?” 小仙女从善如流道:“娘娘前天夜里突然惊厥寒颤,腰部酸软,昨日一早开始发烧,今日已经有些糊涂了。且手臂、背部多处斑疹。” 他点点头,又对她道:“可否扶娘娘的手于帷幕之外,让小臣看一眼斑疹。” 小仙女看一眼白乌,见她点头,无声扶起帘子将奉新带了进去。内室燃烧着浓重的药熏,饶是奉新常年接触药草也被这味道熏得脑子晕了晕。 奉新靠着外侧站,小仙女先是在床头轻声请示,紧接着一道极其嘶哑难听的声音传来:“准……” 小仙女小心翼翼地将闻人九的左手伸出帷帐,满是斑疹的手臂依稀可见原本白皙的皮肤,一股恶臭随之扑鼻来,奉新丝毫不避讳地仔细查看一番,才冲小仙娥点头示意将手臂放回去。 他退出内室,这才不紧不慢地拿过丝线诊脉…… “如何?” 元后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奉新忙站起来道:“回元后娘娘,的确是天花。”元后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长长垂在地上的珠帘。 “多久能好?” 奉新拿捏了一下措辞,谨慎道:“三日。” 门外忽然急急行来一个侍女,神色慌张,还没见到元后就直直跪在门外:“元后娘娘,摇光公主不知何故急发高烧,胡言妄语,背部多处胞疹,状似天花!” 元后蹙拢了眉:“摇光?她怎么也得了天花?” 侍女哭着求道:“公主病情危急,奴婢恳请奉新大人过去一瞧。” 奉新不敢妄动,抬眼看了看元后。元后极为不快,“摇光修仙百年,怎么也得了凡人之病,说出去笑话。”又极低地一斥,“罢了,奉新你去看看。” 白乌低眉也跟着说道:“奉新大人放心过去便可,这里有我,三日之内,必让元妃娘娘大好。” 奉新这才敢收拾药箱快步往心悦殿走去。既然奉新已确诊闻人九确实得了天花,元后也不好多说什么,草草嘱咐了众侍女好生照顾闻人九也走了。 听得寝宫关门的声音后,一直紧紧垂下来的帷帐被从里拉开,闻人九坐在床尾,直直盯着外侧躺着另外一个女人。对方不仅手臂上满是斑疹,甚至扩散到了脸上。方才奉新牵丝诊脉的,不是闻人九,而是这个女子。 刚才侍婢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她不太明白,摇光好好的怎会得了天花? 倒是白乌思绪转得十分快,一猜便猜到了:“想来是她想帮你这一回,假托自己从你这也得了天花,好更让元后相信。” 闻人九心里涌起一股诡异的感觉,就好像一个饥饿许久的怪物对着你张开满嘴獠牙,却只是为了帮你咬开困住你的锁链好让你顺利逃脱?! 然而她暂时顾不得想那些。 “三天后我们怎么办?” 白乌抬起那个女人的手,用药膏敷在患处,闻人九在一旁看了一会,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该去帮忙,忙上前解开女子的衣服,好让白乌将药膏涂满全身。 “你是他的妻子,遇到事了理应先相信自己的丈夫。” 闻人九一怔,默不作声地帮女子翻过身去。 抹完药膏颇费了一番功夫,白乌又用纱布将她层层包裹。 那个病人是从凡间闹了天花的村子里带上来的女子,带来之时已病入膏肓,此番虽卷入壶天镜纷争,却能借机治好天花,也算是她的福气吧。 白乌施完药就回了自己房间,素洗端着一碗药紧接着进了寝宫,见闻人九单手支头坐在书桌前发呆,便轻手轻脚上前唤了一声。 “娘娘,这是最后两帖药,喝完就好了。” 那是静心养神的补药,前些日子她心绪大乱,大公子请了白乌下来,也顺手让白乌给她开了方子。 闻人九忍着苦一口气喝完,只听素洗忖度许久忽然开口:“娘娘,大公子心里一直都有您,他不是个善于将心里想的说出来的人,我侍奉他几百年,他对娘娘的心意,我看得十分明白。这一次大公子和慕兰之事,我一个下人不敢评论半句,可事情都过去了,大公子心系与您,您又何必和他置气。” 闻人九低下眉去,继而默不作声地看窗外,窗外疏风摇叶,绿荫如云。 “我都知道。”她低头取下一支鬘华簪子,递交到素洗手中,“请你帮我转交,带他一句话——只愿一生此一人,天长地久无尽时。” 素洗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话能让她回心转意,还以为又得无功而返,当即好生收好簪子,“娘娘放宽心,大公子必定很欢喜您想通这一切。” 寝宫里有一处暗室,虽是暗室,布置却相当不错,将病人抬到那里最合适不过,闻人九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 “娘娘才来一年多,您一定不知道大公子以前的日子。他不是帝君所出,地位尴尬,帝君早有废大公子之心,但是碍着继位初的承诺无法动手,便想方设法抓大公子的错处,动辄责罚。我记得大公子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酥酪,帝君不许,他就偷着吃,被发现后帝君罚了他面壁一个月,独自关在一座废宫里……” 素洗环顾着这大小不过二十几步的房间:“这一千年来大公子始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许娘娘会怪大公子不择手段,可是那也是被逼出来的,没有谁愿意每日过得勾心斗角,他只是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 闻人九仔细望着屋子里的每一处摆设,一琴一画、一桌一椅……她轻轻地抚过桌子,抚过上面的砚台笔架…… “他……一直都一个人?” 素洗轻轻嗯了一声,“就连璇玑公主,也不知这些内幕。天真的还以为……壶天宫其乐融融。” 闻人九心里仿佛被什么揪住。 那些事情,她从来不知道,她只是单纯地以为,帝君不喜欢他而已。 “真的是我,错了……” 第三卷·长生佩里美人魂 第二十九章 父子反目 夜色清凉,闻人九灭了大部分的灯烛靠着窗翘首等人,迎面一阵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收紧了衣襟。眼看月上柳梢,隔着重重疏影大公子才快步出现,一袭白袍在萋萋卉木中十分明显,闻人九忙关了窗,急步到烛前吹灭灯,闪身躲进帷幔后面。 大公子推开门才发现屋子里漆黑一片,记得方才进院子时还瞧见屋子亮着一盏暗灯。 “阿九?” 一丝微风透过半开的窗户缝涌进来,掀起帷幕轻扬,幽幽月光透过薄窗照满房间,大公子还没来得及寻思出什么,腰间就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阿九……” “嘘——别说话。”闻人九贴着他的后背,徐徐的微风吹动她的衣袖,“对不起……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就算被千夫所指、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变……”她闭了闭眼,“你不许说不,不许拒绝我……不许什么都一个人扛。” 一丝极微妙的感觉滑过大公子心头。 从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从没有想过会有那样一个人能和自己患难与共。漫长的岁月里,他都是一个人扛、一个人撑,在他的观念里,那都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所以即使后来出现了璇玑公主,他也瞒得十分好,唯一知晓的就只有素洗。 “阿九……”他握住了她的双手,声音如月下清泉流过,“那些事,你不需帮我承担什么。” “如果我是你的丫鬟,我很高兴有这样的主子。可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想一辈子畏畏缩缩地站在你的背后,就像一个无知小儿……” “我……” “别说话。听我说……”闻人九道,“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鸿沟,成亲五百十二个日夜了,我想靠近你的心,可我做不到,我以为是门第之故……所以我谨言慎行。直到慕兰之事,你知道我那时多么怨恨你吗?” 大公子心里突地揪了一下。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丈夫背叛我,更不能容忍欺骗,我一直在想若有一天你想娶妾,我会不会答应……” “会吗?” 闻人九忽然笑了一下,“直到今天以前,我都以为我会。可是今天,我一下明白了。之所以会答应,只因我不了解、不懂你,因我不想有朝一日被你厌弃,所以我会选择妥协。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的怨恨只会多不会少……” 大公子突而转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双手扣着她的腰,慢慢地用力。 “阿九,我说过不会娶妾,就必定不会。”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你是个寡情的人,却也是个长情的人。若我早一天知道这些,慕兰之事我根本不会信了表面看到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公子蓦地沉默。 闻人九又说,“相信我,好不好?” “阿九……” 大公子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妥协地一声付之一叹。 月色洒着她的发,如铺了一层银霜,大公子依着她的发轻抚,忽而道:“你放心。二弟明日就可回来,等他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 闻人九抬起头:“什么意思?” 大公子只微微地一笑,没有说话。 她很快就知道了大公子的意思。 无怀寒回来之后对着慕兰的尸身坐了整整一夜,而后不知从何处发现了一封遗书,怒上延心宫,未再出来。 三日之期已到,房间里的女病人早已被医好悄悄送回凡间,闻人九特意将房间收拾好再用香薰熏了一遍。 “遗书你是放的?” 大公子斟茶一饮,“元后想得到,我就想不到?”慕兰本就不被帝君元后所喜,只需一封遗书尽诉她在壶天镜受到的不公,无怀寒便会深信不疑。 闻人九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在手心里捧着,水色清明,袅袅雾气慢慢熏花了她的眼睛。 “你……” “什么?” 闻人九摇了摇头说无事,满腹心事地将茶水饮尽。 大公子看了眼天色,“时候差不多了,我先出去一下。” “……早点回来。” 闻人九目送他走出院子里的月亮门,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没问过他也一字没提过,可那个问题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他对慕兰既然是逢场作戏,那么他图什么呢?二公子既然没有任何与他争夺储位之心,他的敌人就只有帝君和元后,接近慕兰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反倒是慕兰死了,他从中可大大获利…… 潜意识里,她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却又不希望他真成了那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花园里的风十分清凉,挟着馨香而过,她随手攀下一枝梨花抱在怀里,想到一年前自己和他就是在梨花园里相遇,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抱着一枝梨花。 她笑了出来。 身后陡然逆着风飘过一道奇香,那香味很特殊,与周围的花香极为格格不入,闻人九回过头去,霎时脸色微变。 “清竹仙子……?!”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宫门的方向。 看出了她的疑虑,清竹福身而道:“娘娘莫怪,帝君有要事急召娘娘,婢子怕一番礼数下来误了帝君正事,这才贸然闯了祁堇宫。” “……无妨。” 还不及闻人九找借口拖延,清竹立刻接口,“那就请娘娘随婢子走一趟,轿子已备好。”说罢侧身让开,一顶精美的轿子赫然出现在闻人九眼前。 她是早有准备而来,闻人九无从推拒,只能上轿子,临掀帘之际,她忽然想起什么,道:“我这样离去,恐矜寻不到我会着急,容我先和旁人知会一声。” 清竹没什么表情道:“娘娘放心,婢子已遣人与素洗姑娘知会过。娘娘请上轿。” 闻人九拖延之策失败,无言地点头,只得上轿。 清竹施展千里缩地术,不消片刻就到了延心宫,却并非带着她往主殿走,而是拐进了一个凉殿里。 偌大一个凉殿,所有侍奉的仙子都被遣在门外侍候,只帝君一人对着一副棋局深究。闻人九跪地请安,然而帝君却恍若未闻,只顾研究棋局,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似乎想起她来。 “起吧。”他拂袖收好棋局,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陪本君下副棋。” 闻人九望着一格格纵横开来的棋路,道:“回禀帝君,侄媳……不会棋。” 帝君将一枚黑子交给她,“无妨,随便下。” 闻人九迟疑半晌才接过黑子,想了半天,直直往天元下了过去…… 帝君显然是让着她的,一副棋竟下了足足一个时辰还多,闻人九心知帝君几乎用掳的方法把自己带来绝不是为了下盘棋,运气好只是问话,运气不好……怕是要软禁了。 她忐忑不安地陪着下了很久,不知不觉已是满头冷汗。 就这样下了三副,帝君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她不适,这才大手一挥,很是善解人意地道:“对弈是个十分耗心力的事,看来你是累了,不如下去休息休息吧。” 闻人九早已被棋子搅得晕晕乎乎的脑子登时一个激灵,忙站起来要谢恩,然不等她说话,帝君却叫来不知何时站在一旁侍立的清竹,道:“带闻人妃去相知馆休息。” 清竹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闪现诧异,隔了一会才应下,轻步到闻人九面前,示意她跟自己来。闻人九的惊讶不比清竹的少,她以为帝君会向自己问话,却仅仅是和自己下了几盘棋。 她向帝君告了谢,才快步跟着清竹走。 然而她前脚刚离开凉殿,后脚大公子便到了。得知闻人九被带走的消息时,闻人九早已被带到了帝君面前,大公子连仪容也来不及整理便直直进了延心宫。 “叔叔,恳请叔叔体谅阿九大病初愈,精神不济,恐扰了叔叔龙体安康,恳请叔叔让阿九随小侄回去休养。待阿九精神彻底恢复,小侄再带着阿九向叔叔请安。” 帝君微微地一笑:“阿九刚陪着本君下了很久的棋累了,本君让她休息去了。来,过来陪叔叔下一局。” 大公子眉头不可见地一皱,依言上前。 帝君下了一子,道:“看你神色不佳,今日来去奔波,可是累了?” 大公子心里头一惊,也下了一子,道:“阿九突发天花,小侄来找医者医治,颇费了一番功夫。” 帝君笑了笑:“阿九入我壶天宫已有一年多,我看她修为却没有多少长进,你们儿女情长没什么,只是你身为她的夫君,也要注意一下她的身子。身为仙人却感染了天花,竟连累摇光也得了,说出去笑话。” “是。”大公子又落一子。 凉殿内突然沉默下来,一人一子下得十分沉闷,唯有两旁广口大花瓶里插着的桃花迎风送来阵阵微香。 “你弟弟昨日回来了。” 帝君忽然这么来了一句,大公子没有立刻接话,心里忖度了许久才下了一子,道,“小侄一心记挂阿九的病情,还没来得及去景辰宫。出了这样的大事,弟弟可好?” 帝君冷冷地一笑:“你说呢。” 大公子沉默不言。 “为了一个女人闹起来,成何体统!”帝君下了一子,正好将他的黑子包围,“既然你近来为了阿九的病劳心劳力了,接下来就由本君遣人给她好好调养调养,延心宫龙气惠泽,利于养病,待她身子大好了,本君便送她回去。你也替本君好好劝劝你弟弟……本君是他父亲,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一清二楚。” 大公子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紧紧收拢成拳,他温良地一笑,“是,小侄替阿九多谢帝君厚爱。二弟那里,帝君无需担心,小侄一定让弟弟回心转意。” 帝君注视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听他这样说,才笑起来:“不枉本君苦心栽培你一番。”他将子落回棋盒,又说,“阿寒闹得不像话,本君将他拘在三思阁里,你去瞧瞧吧。” 大公子站起来抱拳一揖:“是。” 第三十章 长生玉佩 延心宫四季如春,四时花开得盛,大公子却无心欣赏。 帝君看来已看穿了他的局,他一番提点话里有话,以养病为由拘着阿九,暗示他什么时候无怀寒回心转意,什么时候阿九回家。 他站在石阶上,左手边就是三思阁的方向,只要左转,劝服了阿寒,阿九就有救了,只是他一番心血也要白费了。 遗书是他亲手放进寝室暗格里的,慕兰过去告诉过他,暗格里藏有她和无怀寒之间的信物,无怀寒感怀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要一打开暗格就可以看到,这个隐蔽的地方,元后绝不会想到。 接近慕兰,他本是抱着暗中控制无怀寒的目的去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私情竟被阿九撞破。慕兰死了,不仅能挽回他和阿九的感情,也能对阿寒与帝君元后之间本就紧张的关系造成更大的打击,算得上一举两得。 “阿九……”他闭了闭眼,转身往三思阁而去。 相知馆不如闻人九想的那么小,相反,它大得堪比延心宫,然而偌大一座宫却人影稀少,一路只看得到花影摇动却见不到几个侍女,闻人九跟着清竹走进一座八角楼前,一抬头就看到正上方刻着金漆大字——相知如意。 闻人九回头四处看了看,此处景致绝美却没人住,觉得有几分古怪。她跟着清竹直接上了二楼,清竹让侍女们收拾好一旁的床榻,又让人熏香奉茶,好一阵收拾才转身对闻人九说:“娘娘好生休息休息,婢子先告退了。” 闻人九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只是随便地小憩一下,不必如此隆重。” 清竹只笑不言,欠身一礼后便退下了。 整个二楼都是寝宫,闻人九待所有人都退去后,这才放开胆子随处溜达起来。看得出这里的原主人是个喜爱雅静的人,房间里的摆设脱不离梅竹,就连熏香也是特别的清幽味道,闻人九没溜达几步就觉得睡意阵阵袭来,刚走到床边便倒下睡着了。 一觉睡得十分沉,待将醒时只觉得有一只手沿着自己的脸来回轻抚,一恍惚以为回到了祁堇宫,便下意识地睁开眼喊了声矜。 这一睁眼便如被雷劈了一样,登时脸色苍白没了血色。 “……帝君!?”她猛地坐起来。 帝君神色如常地收回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温和地一笑:“睡醒了,可有哪里不适?你大病初愈,先安心在这里养病,待好了,我送你回祁堇宫。” 闻人九暗惊,忙说:“多谢帝君厚爱,侄媳身子已大好了,不敢麻烦帝君。” 帝君摆手说无妨,“我是长辈,也是你的亲人,你身子不好,身为长辈关心一下又何妨?你不必担心,只管在这儿安心养着,直到痊愈……” 闻人九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低下头去谢了恩。虽然没有抬头,然而她能强烈地感觉到帝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灼灼殷浓,令她暗暗生惊。 幸而帝君只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走了,闻人九坐在床上听得外面动静轻了、没了,才敢稍微探出头去,赶紧穿上衣服出去,然一掀开帘子,却发现帝君背手站在一幅画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人九不敢动,试图原路返回,却被帝君叫住。 “过来陪本君说说话。” 闻人九原地迟疑了一会,不敢违抗,无声走到了他的身后。帝君看的是一幅美人赏花图,窈窕佳人在花团锦簇中执扇轻摇,花倩人更美。闻人九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隐约猜到了画中女子的身份。 再观此处布置幽雅,虽无人居住却时刻有人打扫,莫非…… 她突地倒吸一口气。 “你猜到了。” 闻人九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帝君低低地一笑:“你倒是聪明。” “侄媳不敢。” “你很怕我?”帝君忽然回过头来,闻人九猝然后退一步,想想觉得不妥,又忙不迭跪下。 她完全不懂帝君为何会如此反常,他若只是单纯地以自己为胁迫大公子做些什么,大可以将她随便关押在一处冷宫里,却遣清竹把自己带来昔日爱人的故居,甚至对她做出不轨之举。 她心里慌乱得很,只敢低头看地毯的花纹。 玄色的鞋子突然进入她的视线,继而是一双指骨粗长的手,慢慢抬起了她的头。 “本君不会伤你,无需害怕。” 一滴冷汗倏地从闻人九额头滑落,堪堪滴在帝君手上,帝君另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半是强迫半是扶地将她搀了起来。 “阿九……” “叔父!”闻人九突地喊他,“侄媳出身微贱,不敢攀污清妃娘娘旧居!” 帝君笑了,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却对外喊了声来人,待清竹无声推门进来后对她道:“给她好好梳洗梳洗,陪本君出去走走。” 清竹抬头看了眼帝君,又默默垂下头去,应了声是。 闻人九随着清竹沐浴熏香,忍了许久实在忍不住,问道:“仙子可知道……帝君为什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清竹将她的发用簪子盘起来免得被水打湿,余光看了眼她的身子,纤细而瘦弱,半点不像享福的人。 “帝君之事,婢子不敢妄加议论。” 闻人九由着清竹一路摆弄,眼看着镜中自己褪去往日的妆容,转而盘起一个灵虚髻,坠以烟紫色水晶簪子、水晶耳坠,五分媚中又有五分清。她恍然明白过来,看向墙上挂着的画,心如沉入冰窖。 她站起来,慢慢朝画走去,“仙子,我和清妃……有几分肖似?” 清竹跟着她过去,目光落在画中清妃之上,隔了一会才道:“八分。” “……幸、不幸——!” 清竹看了眼她,提醒道:“娘娘此番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 闻人九不再说话,走到窗前,却见前方院中侍从分立两旁,帝君闲闲地坐在亭中饮茶,正等着自己。 她深深吸几口气,沉下脸来转身就朝外走。 “娘娘!”清竹骤然喊住她,“祁堇宫是否有后路,全在娘娘一念之间。” 闻人九拽紧了五指,转过头去,烟紫色的水晶坠子剧烈地来回晃着:“为什么?!” 清竹微不可闻地叹息:“帝君只是……太想娘娘了。”她口中这个娘娘,自然是清妃。闻人九心头突地一软,记得清妃过世已经很久很久,摇光还说过她死之后,她与帝君再无任何牵绊。无怀氏一向长情,帝君一心念着她,却再也寻不回她……也难怪他看到会对自己如此反常。这反常只是一时也就罢了,若有什么别的心思…… 闻人九不敢往下想。 清竹见她脸色稍缓,慢慢低头屈膝行了一礼…… 清风徐徐,微花摇香,片叶轻疏落下斑驳光影,随着微风慢摇、慢摇…… “帝君。” 帝君慢慢地转身,常年喜怒无形于色的脸上毫无掩饰地划过骤喜,他广袖一拂,道,“进来,陪我饮一杯。” 闻人九依言进去,目光在帝君旁边的石凳和对面的石凳来回徘徊,进而选了对面的位置坐下。帝君手一拂,便将一杯酒送到了她面前,闻人九忙道:“侄媳不会饮酒。” 帝君笑了:“这里没有长辈后辈,没有尊卑,你无需拘礼。我唤你阿九,你唤我叔叔便可。”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又道,“只是普通的果酒,不会醉。” 闻人九怯然地抬眼看一眼他,无法拒绝,只能执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微风舒适地吹起她的衣袖,掠过她的皮肤,本是个赏花的好时机,她却生生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帝君忽然拂退所有侍奉的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在闻人九面前,道:“这是长生佩。”闻人九不明白他的意思,听起来是个相思之物,帝君又说,“此物能解相思,你知道如何解吗?” 闻人九摇头说不知,帝君忽地一笑,执起玉佩在她身前晃动一下,催动咒语,不出片刻便幻化出一个人影,就像一张透明的纸一样随着风飘摇,闻人九抬头看那人影,顿时僵住了。 “此玉佩有灵性,若对着此人用过的东西幻化,便能幻化出相似之人,若直接对着那人幻化,便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闻人九脸色猛地煞白,不声不响跪下去磕了头:“求帝君高抬贵手,放过矜、放过祁堇宫。” 帝君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玄色的广袖拂过她的头顶,“本君亲眼看着矜儿长大,本以为矜儿是个孝顺长辈、兄友弟恭的人,没想到他为了储君之位竟敢屡次暗中中伤本君和元后,离间寒儿与我们的感情,其罪当诛!” 闻人九更深地伏低了身子,然而帝君的语气却慢慢柔了下去,“矜儿的所作所为,本君之所以容忍至今,却是因你。你是个聪明人,该晓得本君要什么。”他低头凝视她,烟紫色的水晶坠子在她发间微微的摇动,一刹那一切都好像回转了原地,好似清妃还在,好似他们依旧情长。他失意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低哑了嗓子说道,“今日这番装扮我十分中意,你就在这儿陪陪我吧。”最后一句话他并未自称本君,语气柔软地好似周围含露遍开的花儿。 然而他温柔的语气并不能安抚闻人九,她心惊肉跳地对上帝君的视线,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赤裸目光,浑身气力一刹那被抽干,颓然坐在地上,久久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冷风吹满院子,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院中哪里还有帝君的身影,只有满眼芳花姹紫嫣红,惊心动魄。 第三十一章 相思相知 大公子和无怀寒一同站在凉殿门外,临进去之际,大公子替他理了理衣襟,嘱咐道:“叔父毕竟是你亲父,无论如何你都不能顶撞他,好好道个歉,这个事就过去了。记住我说过的话,来日方长。” 无怀寒颇为严肃地点点头,深深地吸一口气后跟着大公子进去了。 帝君和元后一同坐着品茶聊天,算算时候他们也该过来了。 无怀寒进去后没有立刻跪下行大礼,而是犹疑片刻之后才单膝跪下,半生硬地道:“孩儿不懂事冲撞了父君母后,深感懊悔,望夫君母后不计前嫌原谅孩儿。”罢了双膝着地,满满磕了三个头。 这倒出乎大公子的意料。他只劝他先诚心向帝君元后道了歉,等他们松了警惕之后再下界去找慕兰的转世,到时候以除妖或者造福人间为由逗留个几十年,只要小心就能瞒天过海去。 元后和帝君对视了一眼,微微地笑了笑,慈和地道:“快起来,地上凉。” 这便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大公子接过清竹奉上的凉茶浅饮,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一家三口说话,偶尔插几句,一番景象从外人看去倒也其乐融融。 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看天色将暮,无怀寒站起来借口府中丧事未平便回去了,大公子却没有与他一同离开,待他走后向帝君深深揖了一揖,谦卑而诚恳地道:“叔父,阿九承叔父隆恩得以在延心宫养病,小侄深恐扰叔父龙体,恳请叔父让小侄带阿九回去。” 此时元后已经随着无怀寒一起走了,寂静的凉殿里只有他们叔侄两个和清竹,帝君站起来,极轻地一笑,那笑十分浅,透着几分古怪,然而大公子低着头并不能看到。帝君冲着清竹点了点头,大公子随后便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远去,隔了好一会,闻人九便被带了出来。 大公子不顾是否失态,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而后对着帝君深深地一礼:“谢帝君隆恩。”他带着闻人九走得急,也就始终都未看到帝君脸上微妙的神情。 眼看他们离开凉殿,帝君才慢慢地走下来,“她今日做了些什么?” 清竹垂下头去,“娘娘偶尔看书,也和侍女们聊天,不过做的最多的是靠在窗前发呆。” 帝君目光微微地一变,阔步走了出去…… 路两旁的芙蓉花香得浓,一眼望去看不到头,大公子一路紧紧拽着闻人九的手,直到回到祁堇宫,进了寝宫散了侍女,才好好地捧住她的脸仔细看一遍:“这两天在延心宫,可有委屈?” “叔父待我很好,没有委屈我。”她浅浅地一笑,垂下头去,发间的鬘华花簪妍妍生姿。 大公子拥她入怀,抚着她及腰的乌丝,长叹一声:“如今有了你和宁瑜,我做事反而束手束脚起来。不过正是有了你们,我才高兴……阿九,对不起,让你受了牵连。” 闻人九也回应地抱住他,声音如清泉滴水:“夫妻之间说什么对不起,能嫁给你已是今生最大的福气。” 大公子喉头一动,慢慢松开了怀抱她的手,却更紧地搂住她的腰,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阿九……” 不知为何,今日的闻人九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媚、、更加柔、也更令人心动,话语之间卑逊不失娇怯的姿态狠狠地拨动了大公子,他手上猛地用力,头一低便吻住了她。这一吻含着两日来的担忧不安和极度想念,犹如狂风骤雨一般,闻人九被大力撞到了柱子上,精心梳好的髻散落下来,从不离身的鬘华簪子更是应声掉落…… 鸟啼随着东方的曦光拉开一日的序幕,大公子饱睡一夜醒来,发现闻人九正紧紧依偎着自己,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腰,睡得十分香甜。他低头凝视了她很久很久,才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额头起身。他习惯了早起,平日都在这个时候起来,闻人九有时也会随着他的作息起来,然而昨夜一番云雨癫狂,她睡得十分沉,连大公子将她的手拿开都不知。 大公子赤着脚穿上衣服,因怕侍女弄出动静会吵醒她,便自己轻手轻脚地穿戴完毕,回头看闻人九依旧睡得熟。 屋子里乱得很,衣物散落一地,他俯身将衣服都捡起,余光却瞥见柱子下两支碎了的玉簪,微微的曦光透过窗户落在柱子根,落在那那碎成了几片的鬘华花上,令他心头突地漏跳一拍。 他将手中衣物随手丢开,走过去将碎玉捡起来,神色如凝上了一层寒霜。 这是他当初亲手做的鬘华发簪,阿九时刻把它们珍藏,每日总会戴在头上。簪子由他亲手施咒注入了灵力,可祛邪避祸,除非有朝一日他灵力溃散,否则不可能会碎裂。 他将簪子对着晨光。 这的确是阿九离开前戴的发簪,无论纹理还是模样都的确是他做的那支,可,上面并无灵力,只是普通的玉簪而已…… 珠帘因被拨动而发出东丁乱响的声音,帝君不急不徐地走进里屋,气定神闲地看着原本坐西窗前出神的女子有几分慌乱地起身屈膝:“恭迎帝君。” 帝君抬手示意她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闻人九极有眼色地沏茶递水。帝君盯着她并不算凝脂如玉的双手,忽然道:“今日寒儿向我和子璃来道歉,态度十分诚恳。”子璃是元后娘娘的名。 闻人九将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柔顺地道:“二弟只是行事冲动,想通了便明白了。” 帝君捏着杯子不饮,眼底闪着几分笑,更多的是讥讽,“矜儿向本君要你,本君已将那个‘你’给了他。你说,他能不能发现?” 闻人九心里头狠狠地一提,呼吸猛地滞了一下,然而她掩饰得很好,至少帝君从表面上看不出她有任何情绪,她低着头,稍有几分迟疑,想好了片刻左右的措辞,才缓缓而道:“矜与我虽夫妻时间虽短,可日日光阴似梦,情深意切,我与他早已是不可分离之双飞燕。这幻术能欺他一时并不能骗他一世,到时帝君……”她顿了顿,抬头对上了帝君满是戏谑的目光,“还请帝君兑现您的诺言。” 帝君笑意更浓,“自然。” 闻人九复又垂下头去。 本以为帝君将她锁在这小小的八角楼里,是存了什么旖旎的心思,没想到连日下来他待她还算客气,从未有任何不轨之举,仅仅是叫她打扮成清妃的模样,做些清妃过去常做的事。想来真的是太怀念清妃了,才拿自己当个影子。 她又觉得奇怪,既然有了那长生佩,怎么不用它幻化一个清妃出来。 这日帝君又让她陪自己下棋,下棋这个极耗费脑力的活闻人九怎么也学不会,每每都下得捉襟见肘、输得一败涂地,不过幸的是帝君偶尔也会教上几招,两人对弈了大半月,她偶尔也能吃掉帝君一个子。 眼看又可以将帝君的子提走,帝君却食指与中指夹着白子,另一手撑着头,闲闲地说:“矜儿回祁堇宫有半月了吧?” 闻人九下意识地看他,神色忽地失落下去,心神俱乱之间下错了子,反被帝君山河尽收。 大公子回去已有十七日,却从未传来什么消息,闻人九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暗暗焦急,再到如今已是忧虑不安,人也瘦了一圈。 帝君气定神闲地提子,不忘打击闻人九,“听说他与元妃二人感情和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闻人九再没心思下棋,拿着黑子的手颤着,终是失却气力,棋子咚地一声坠入了棋盒。 她当日与帝君立下赌约,若一月之内大公子能发现异处并将她迎回去,帝君将网开一面,不仅放过她更放过大公子;如若不能,她便一直留在相知馆,祁堇宫能逃得过此次,逃不过下次。 她深深吸了口气,忽而说道:“帝君既对清妃娘娘执念如此之深,为何不去寻找她?却要对侄媳一番捉弄?” 帝君不急不徐地将白子尽数落回棋盒,连着几声咚咚音划过二人的耳畔,他才悠然中带着满是伤感的语调说道,“我与她早已缘尽。”短短七个字,却是帝君心头巨创。并非他不愿意去找,而是他遍寻不得,长生佩能幻化任何一人却幻化不出她的影子。 三千大世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已无她任何气息。 闻人九过去偶尔也听过帝君苦寻清妃而不得的事,却不怕死地继续说:“娘娘若知帝君日日睹物思人,有朝一日回来必满心欢喜;若知帝君以她人怀念,心中也必有芥蒂。” “我与她的事,不容你置喙。”帝君终于恼了,站起来将剩余的棋子拂落在地,黑白子交错着跳入地毯,发出沉闷的声音。闻人九顾不得捡子,屈膝半跪,总算送走了他。 待得四下无人,她才彻底露出幸苦掩藏人前的不安忧虑,继而取出贴身仔细藏着的鬘华花簪,仔细摩挲又反复思念,期盼着他能早日发现。 “矜……” 第三十二章 识破幻术 素洗侍立一旁安静地磨着墨,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大公子。 ——他很奇怪。 平日若要写些什么,大公子都喜欢让闻人九来磨墨,今日却破天荒地叫自己来磨。再细细想来,最近大公子与闻人九之间好像感情也有些古怪,往日他回祁堇宫后必定会与她一道说话聊天,近几日很少同她讲话,要么与小宁瑜一起玩耍,要么就进书房,然后如今日这般拿半块玉鬘华出神。此时他已经保持着这若有所思的模样足足一个多时辰了。 “素洗。” 素洗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之中,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顿后才回神,心里有些发虚地应了声是。 所幸大公子也在想事情,并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你说,阿九每日都是戴着这簪子?” 这么一说,素洗才发现他手上的这半块玉鬘华正是闻人九平日戴的其中一支。她细细回忆一番,道:“是,娘娘很喜爱这簪子,往日都是戴着的。不过……近几日似乎没有戴了。”又小声嘀咕着,“什么时候碎了的。” 大公子本就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 窗外忽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循声看去,原是闻人九与一众侍女赏花经过,侍女们围着她说恭维话,说得闻人九心里头阵阵欢喜,不时拿团扇掩面,低头微笑的模样温婉极了。 大公子看了好一会,素洗以为他要喊她过来,却只是听他淡淡地问自己:“素洗,你有没有觉得她……不一样了?” 素洗顺着他的目光看,无论横着看还是竖着看并不能看出什么来。 长生佩幻化出来的另一个人不仅是相貌,在性情上更是和原主人一模一样,她并非与闻人九日夜朝夕相处,因此很多小的细节无法察觉出异样。 “婢子没有发现。” 大公子忽而收起玉鬘华站起来,因动作太大,差点翻了她的墨,素洗被吓了一跳,忙垂手谨慎地退到了一旁。 他的声音挟着急步而去的身影飘入素洗的耳畔,“看好阿九,我很快回来。” 大公子连日来观察了闻人九,她还是那个她,一如既往地温柔,一如既往地情深……可是不对,太不对了!鬘华发簪由他亲手注入的灵力,却无端碎裂,他细细查探过,那只是支没有任何灵力的普通玉簪,并非他送的那支。而且她太柔了,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说好;她以前也是个温柔的人,可私下无人时,偶尔也会向自己闹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回来之后却连半点小脾气都没了。 三千山层峦入云,古松倒倚险峰,寒雾变化千里,如雨似雪打扑过来,激冷得好似腊月隆冬的霜雪。 大公子踩着一路的霜风雨雪落在无双洞府前,两旁看门的童子不识他,上前阻拦,他抱拳谦虚一礼,道:“壶天镜无怀矜,拜见慧瑞公主。” 两童子虽没听过他的名字,然而他来自壶天镜,又姓无怀,显然是慧瑞公主的族人,便不敢怠慢,一人带路一人通报,快步将他请了进去…… 凉殿里,不知何处的微风贴着窗花吹进来,吹散桃花的初香,吹得帝君手上的信笺簌簌而响。 不知信笺上写了什么,帝君先是眉头皱拢,继而舒展开来冷冷地一笑,随后又阴沉下来,最后一掌打翻了凉茶,登时听得一阵杯翻水溅的声音,茶渍污了大半块地毯。 清竹垂手立在一旁,即使帝君大怒,也不能令她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有表情。 “本君真是小看了他!”罢了将信笺一丢,正巧落在清竹脚底,清竹俯身捡起,见上面的内容后微微变色。 “他以为请出慧瑞,本君便会无可奈何?” 清竹默立原地,她一贯都是这样静静的,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看,然而此时却忍不住提醒道:“慧瑞公主千象术能化万形、辨真假,长生佩毕竟只能幻化形物,有形无灵,是真是假,慧瑞公主一看便知。” 帝君重重地拂袖。 闻人九提着水壶浇一株鬘华花,相知馆后院有一小片地栽了许多鬘华花,无人照料竟也开出盈盈清妍态来,一卉一香,萼绿摇曳之间多情又不失清雅姿态。闻人九似发现宝地一般,费了半天功夫把周围的杂草清理掉,又遣人提了一大桶水来浇,正浇得不亦乐乎,清竹疾步而来,隔着小花园远远地喊:“娘娘,帝君来了!” 闻人九擦擦汗,提着水壶小心不踩着花叶地走出院子,道:“帝君在哪里?” “琴室。”清竹从她手里把水壶放在地上,抬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鬓发,发现实在是乱得很没有规则,便干脆一拂袖施了个小法术将她从头到脚都变得光鲜亮丽,尤其是发间长长的烟紫色水晶坠子,更是熠熠生辉。 清竹道:“帝君不大高兴,娘娘小心些吧。” 闻人九略带几分感激地点头,道:“多谢!” 还未近琴室就听到里面流转出来的琴音,如烟水沉沉笼月去,声声催心泪,多情都化相思苦。 闻人九在门外止步,虽她不懂琴,但也能听出音调里含着的无尽相思意。相思这个东西,着实磨人,如她和大公子分离十多日,已相思成灾,帝君与清妃分离何止千百个十多日。佳人再寻不得,睹物思人却是愁越愁。 琴音渐上高潮,似秋夜寒霜凝成了冷冬的狂风肆虐,却骤然断开,铮地一声尤为凄厉,闻人九忙摒息站在了门外。 屋子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闻人九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又不敢不打扰,帝君把她半强迫地绑来这里就是为了一解相思苦,幸而帝君行事也算光明磊落,从不曾对她有过任何逾矩的举动,因此她都很识相地配合着。帝君修为高深,不会不知道门外杵了个木头桩子,因此他不叫她,她便不敢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帝君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累飘进闻人九的耳朵:“进来吧……” 闻人九这才敢推门进去,微微抬头打量屋子里的情况,帝君正坐在一张断了弦的琴旁,五指按在细丝般的琴弦上,指骨青白。 “叔叔。” 帝君随手将断了的琴换成另一张梅花琴,道:“来陪本君弹一曲。”他的声音平地好似无波的水面,半点没有感情,闻人九有几分错愕,琴棋书画之类的她是半点也不会,这是帝君知道的,怎么会让她来弹? 帝君也意识到了这点,依旧平平淡淡地说:“是了,你不会。”接下去便不再开口,闻人九不知如何接话,干脆不接话,安安静静地侍立一旁打算做一只不会说话的花瓶。 帝君忽然嗤地一笑,支着头看她:“你这安静的性子,和阿清有些像。”想了想,又说,“唔,和璇玑也像。” 闻人九笑笑,更低地垂头,没有说话。 她觉得有几分古怪,帝君往常来,要么让她陪他下棋,要么品茶聊天,要么读书给他听,唔,这个爱好和大公子很像,无怀家的男人似乎都喜欢听别说读书给自己听。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光坐着看琴发呆。 闻人九暗暗忖度,联系帝君刚才说的话,猜着大约是帝君他也发觉自己不说话比起说话来,更像清妃吧。 越发觉得这个可能性真,便越发闭紧了嘴。 她想起当时还没嫁给大公子时,她有段时间被调到书房侍候。大公子是个喜静的性子,常常捧着本书大半天地不动,她身为侍女自然也不能乱动,往往一站就是大半天,和今日的情形很像。这么一想,心里存着的委屈又开始蔓延,心里有几分痛,对大公子的想念更加难以遏制,这想念之中,又满含了期盼,期盼他早日发现身旁人是个假的,好赶来救自己。 每一个女子心里都有这样一个念想,希望自己的心上人能像一个英雄一样,撑起整片天空。闻人九也不例外,她少女怀梦时偶尔也会想象有个男子,能一袭白衣惊艳了时光山水,翩然落在自己面前,为她遮风挡雨,任凭窗外狂风骤雨也无需惧怕。若得那样一个他,她必付一腔柔情,无论前路如何危机四伏,也必相伴而去。 而后她无比幸运地找到了那个人,大公子完全满足了她少女怀梦中那个人的所有条件,因此他对她来说,不仅仅承了她所有的爱,更是一份无可替代的依赖。 如今被困相知馆,大公子却迟迟未来救,心里的这份依赖慢慢地有一丝龟裂,害怕就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涌来。 这么想着,心里更是忧愁无限抑郁得紧。 “你回去收拾收拾吧,让清竹带你去无双洞府。” 帝君突然开口,闻人九还沉浸在自己的郁闷愁苦之中,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她没有听过无双洞府,还以为是某处关押自己的地方,心里一紧,道:“叔叔!” 帝君站起来,揉揉自己的眉心,“无双洞府是慧瑞姑母的修行之所,她想你了。” 闻人九更是奇怪,慧瑞公主没事怎么会想自己。她总算不是太笨,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变相地把自己放了吗?心里惊喜无限,刚才那仿佛跌落谷底的忧愁就像拨开云雾见月明一样散去,暗暗地想着是不是大公子终于发现枕边人是假的,怕帝君做手脚所以干脆请慧瑞公主出面?! 第三十三章 慕家小姐 她猜测不假,大公子确是察觉不对,请教了慧瑞公主,慧瑞公主一看那玉簪便发现是幻形之物,有形无灵。既然玉簪是被幻化出来的,那么祁堇宫的那个闻人九自然也是个被幻化出来的假物,真正的闻人九,还被扣在延心宫不得出。 闻人九强压着满心的欢喜梳妆打扮,清竹大约也知道什么,这一次竟恢复了她以往的打扮,甚至还记得她常戴的鬘华玉簪。 从壶天镜到无双洞府,小半日便可到,闻人九由清竹领着踏出相知馆,不知怎么心里头涌上一股失落,下意识地回头看,却见帝君站在二楼的窗子前,一手搭在窗棂前,正专注地看自己。 她是个心软的人,想想帝君也是个可怜人,心里有几分难过,便转过身遥遥对着帝君伏地一拜,再抬头深深看了眼帝君,才随着清竹挥袖乘云而去。 帝君原本闲闲放在窗台上的手在她遥遥一拜的时候猛地收紧,虽然他活了几千年,很多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有关清妃的却时刻记忆如新,方才那一拜,正是他和清妃初次见面之时——那满含感恩的一拜。 他的眉头久久都不展开,直至一阵凉风挟着鬘华花的香味袭来,才慢慢地松开,眼底却是一片厉色。 三千山松石叠翠,山峰陡峭如云,如一把奇剑贯穿天地,山顶氤氲雾气环绕,云海翻浪金波滚滚,霎那赤橙金红,霎那又青碧白虹,须臾间便白云苍狗变幻多端。 闻人九乘着云自云海而下,顷刻就到了无双洞府前,童子早已知晓会有贵客来,早早地侯在山门外,将她们二人引进府里。 闻人九跟着童子一路往里,很快迎面而来一阵烈烈的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冻湖雪海,银松丹鹤稀稀疏疏地在雪海中分布,一阵冷风一阵雪,闻人九穿得少修为浅,冷得整个人连内脏都在颤。 清竹快步走到她身旁,和善地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闻人九低头看去,原是一块暖玉,清竹低声嘱咐:“帝君的一番好意,能佑娘娘平安,娘娘就不要拒绝了罢。” 那是一块宝玉,如她头上的发簪一样,是被帝君注入了灵力的宝物,握在手里很快就让全身都暖遍,闻人九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踟蹰良久终于收了进去,“请仙子转告帝君,侄媳万分感谢帝君的赏赐,侄媳永远都会视他如亲叔叔一般尊敬。” 几人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才走出这片雪海,雪海后面便是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之象,花重蕊香挟风而起,紧接着便是夏日幻景,荷风送凉竹露滴翠,闻人九猜着接下来应是秋冷之景,果然眼前便化出一片如火枫林,瑟瑟凉风吹红烟,不多时便真正到了无双洞府。 童子将她们带到烟横馆前便退下了,闻人九以为要见慧瑞公主,谁知远远地印入眼帘的竟是一道日思夜想的颀长身影,他负手立在桥上,远远观着池子里瞬息开落的莲花,似等了很久,那样笔挺地站着,无端地生出几许风骨仙姿来。 闻人九喉头发紧,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 清竹十分知趣地化云离开,闻人九原地站了很久才迈动步子,几十步的路,她走得心慌意乱,一路上攒了很多话、很多问题,她想说自己很想很想他,又想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发现这一切,知不知道她等了很久?! 然而真到了他身旁,却只是低声地说:“我回来了。”嗓子里似不知被什么哽住,蓦地就落下泪来。 大公子转过身来,如明月一般的目光包裹着闻人九,长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是我来晚了。” 闻人九心头委屈更是扑落落地涌满,更紧地环住他的腰,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我等了你很久,为什么你才来……” 大公子无言地轻抚她如绢丝般的长发,叹息间不掩懊悔,“是我的错,让你委屈了。”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忙松开手,“叔父对你没有做什么吧?” 闻人九低头拭去泪花,摇头说不曾,“叔父待我十分礼遇,真的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怀念清妃的慰藉而已。” 大公子若有所思起来,片刻,又问:“他精神可好?” “还不错。”她觉得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大公子摇头道:“随便问问。” 闻人九因见到他一扫连日郁闷不安,一时之间也没有察觉他语气里的不轨之意,只满心满眼地觉得欢喜,更是抛却心头诸多疑问,紧紧地环着他的腰,闭目听他心跳。 因慧瑞公主当时一封书信写了她思念家人,想让闻人九来陪自己,大公子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和她在无双洞府小住了一段时间。若非素洗急急驾云道宁瑜见不到他们哭闹太厉害,大公子还不愿这么快回去。 闻人九本以为会见一见慧瑞公主,谁知直到临走也没见过她,倒是平日修习的童子说:“公主正在闭关,闭关前请小童转告娘娘,缘分二字,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人力,既来之不易,日后也不要轻易放弃。” 闻人九听了,以为只是寻常的一番嘱咐,便笑意浓浓地道:“公主的话,阿九记下了,请转告公主,阿九铭记在心,十分感谢。” 童子短短小小的身子鞠了一鞠,无声地踩着雪离开。 祁堇宫里自然已经打点好一切,假的闻人九早已化为尘土,素洗以去无双洞府小住为由将她骗出祁堇宫,于半道暗杀,然后再迎回真的闻人九,一切都缝合得天衣无缝,连玉峥都察觉不出异处。 离开了足足有一月多,闻人九想念极了宁瑜和母亲,甫一回到祁堇宫就往母亲的院子跑,抱着宁瑜不肯松手,玉峥摇头直笑:“不过分开十天,瞧你。” 闻人九哄着宁瑜睡觉,笑而不语,笑容里有几分难以说出口的为难。她岂止是十天不见宁瑜,从离开祁堇宫到现在已有四十几日,加上前头因为慕兰的事,可以说从宁瑜出生之后就没有好好看过他,加起来至少也有两个多月,因此心里头牵挂得很,只是这话万万不能与玉峥说。 玉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茶,细细地看她,想起当年依着自己脚边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为人妻、为人母,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语的失落,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笑容里多多少少带了几分落寞与欣慰。 宁瑜乘着闻人九的歌声很快就睡着了。 “阿九。” 玉峥忽然唤她,刚才为了让宁瑜睡个好觉,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偌大一个寝宫,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玉峥突然一声唤,微微吓了闻人九一跳。 玉峥脸色有几分为难,带着苍白色,她向闻人九招了招手,待闻人九坐到自己身边,才看了一眼宁瑜,低低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听说你得了天花,可真的好全了?” 闻人九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闻言笑了:“早就好了,白乌仙子的医术,母亲还信不过吗?”说起这,她忽然想起当时元后来拿她,还是摇光中途横生了一杠才救了自己,无论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来帮助自己。如今事已过去,得去谢谢她。 玉峥怜爱地从头到脚看她,“好了就好……” 闻人九察觉她的目光有些空,似乎透过自己在想什么事,便拉住她的手,道:“娘,你在想什么?” “……”玉峥收回出神的视线,又是一声叹息,那饱含沧桑的叹息令闻人九心里涌起一阵很不好的感觉,“上回无怀寒那个妾……就是慕兰,她,真的是自尽的吗?” 闻人九面色沉了一分,慢慢地没了笑容,“这事,娘以后就别提了。” “她……”玉峥欲言又止,闻人九心绪有些烦乱,见宁瑜睡觉间不老实踢了薄被,便上去替他掖实,却听玉峥在身后恍恍惚惚地说:“她其实……是你的妹妹。” 声音虽小,却如晴空霹雳,劈得闻人九当头晕了晕,她嚯地站起来,“娘,你什么意思?” 玉峥缓缓地站起来,面色难掩悲戚色。 玉峥不姓玉,她姓慕,全名慕玉峥,正是靖阳太守慕家当家的亲妹。慕家的女子历来都是为了做皇妃而生,慕玉峥也不例外,然而她同慕兰一样,不愿意入宫,与父母反抗无果后,便趁着一日夜黑时,细软一裹逃之夭夭。 她与闻人弦便是那时相遇。 彼时她一个流落在外的女人,无权无势,而闻人弦却是锦墨堂的大公子,家大业大,为了和她在一起,闻人弦抛却了二老,和她一起辗转流离,最后才在南山县定居下来。 二十多年未曾回家,心里不是没有牵挂,可是回到靖阳城,却反而不敢见面,便终日躲在小小的闻人宅,听人说院外的风景轶事,暗暗打听慕家的事。 慕兰的事,她不敢多加插手,怕被慕家的人认出来,虽不大看好她和二公子,却因为闻人九和大公子珠玉在前,又有几分侥幸他们也能幸福,谁知这一不管,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想了一个多月,越想越不安,总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害得慕兰自尽。 闻人九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平定下来,她扶着陷入不安的玉峥坐下,道:“娘,这事你该和我早说……”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慕兰虽是自尽,可她的死背后牵扯到了大公子,她不敢乱说,“这样吧,我明日就下界去靖阳,看看慕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若有需要,我一定替您尽一份心,好不好?” 玉峥点点头。 第三十四章 凡尘后事 好不容易哄得一老一小都睡了,闻人九肩膀麻了手也酸了,招来侍女好好服侍玉峥后便离开了院子。 她走得很慢,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虽面上无事,心底却因玉峥的话无法平静。 她靠着古树,遥遥望着景辰宫的方向……斜风夹着冷涩拂过脸颊,闻人九心底隐隐地作痛,过去和慕兰的一幕幕仿佛皮影戏一般滑过眼前,如今却只剩下一阵微风,什么也不剩下。有再多的芥蒂、再多的恨意,也都烟消云散了。 “兰兰……” 靖阳太守府上近来噩运连连,先是独女失踪,王城又下了大选的诏书,太守找不见女儿,只能把旁系的侄女送进宫,然而刚刚躲过一劫,很快府上又来了许多陌生人,送来的竟是一副上好的棺椁,还说是慕小姐的棺椁。 太守一下子就气疯了,让下人拿笤帚的拿笤帚拿棍子的拿棍子,连骂带打地轰出去,然而还没轰几步,一个年轻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进的门,掀袍就跪下了。太守一眼就认出那是拐跑了自己女儿的年轻人,气得还没动手,就听那个年轻人将一切都道来…… 太守和太守夫人当即懵了。 又气又惊又怒又悲,连番情绪上来,太守夫人当场就不省人事了。 闻人九悄悄来到靖阳城,一个耳朵间就听见了这桩大事,不过毕竟事涉欺君,在外流传的仅仅是慕家失踪了个旁系的小姐,送回来的也是这个旁系小姐。 闻人九远远地站在太守府门口,白色灯笼在大风里来回摇摆,飞舞的白绫飘起又落下,哀乐阵阵哭声震天,不知情的以为太守宅心仁厚,对个旁系的小姐也这样关照,秋风乍起萧索冷,平日里煊爀的太守府,此时远远地看去竟让人心生凄凉。 素洗跟着她,不知她为什么会忽然来这里,她对慕兰不是已经恩断义绝了吗? 闻人九在大门外的树下站了很久,才隐身走进去,太守府客人来去络绎,虽是葬礼,可也有许多客人,仆人们忙得手脚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前院大树下什么时候多出的两个人影。 素洗这才发现今日闻人九一身的素衣,褪去所有铅华,连最心爱的玉鬘华簪子也没戴,看上去竟是特意为了这场葬礼而来。 她扬手幻化出一个锦盒,拨开被风吹得遮住了视线的鬓发。 太守强忍着悲痛同来客说话,眼角瞥见一个姝色倾城的素服女子走向自己,觉得眼熟便多看了一眼,当下认出她是闻人府那个孕妇。 “这儿不欢迎你们,念你是一介女流,速速自行离去吧!”他极为厌烦地挥手驱人,却谁知闻人九也同无怀寒那般,忽然跪下了。 无怀寒跪的是愧,因他没能好好照顾慕兰,自觉无颜面对太守夫妇而跪;闻人九跪的是敬,更是为了母亲一跪。 她奉上锦盒。 “大人,请移步说话。” 她做出如此低姿态,又有那么多客人都在,太守不好强行赶人,闻人九见他犹豫,轻轻打开盒子一条缝,太守只瞥了一眼便改变了主意。 素洗本想跟过去,然而闻人九执意不让她同去,言辞之间竟有几分平日从未有过的厉色。 “我有话和太守单独说,你就别来了。阿寒一人可能应付不来,你去照应照应他。” 后院里里有一处很高的假山,假山之上有一座梦澜亭,平日来的人较少,太守却十分地喜爱这处地方,不仅是幽静,更是因为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太守府。 闻人九将锦盒奉上,“今上尤爱明月珠,这颗明月珠泽山川万木而生,受风晴雨露、月辉星光,千年始成,世间罕见,若由府上小姐呈上,必定可获荣宠。” 太守打开锦盒。 这是一颗通体玉白的明月珠,一般的明月珠在白昼有光时看上去并无出彩之处,和普通玉石没多大分别,然而这颗却通体荧煌温润,摸上去更是温凉润心,隐隐透着光泽。 他将锦盒盒上,神色越发难看。 这礼很重,重礼之下,必有重隐。 “你们拐走了我的兰儿,好好的人跟你们走,却……如今你拿这样的重礼给我,可见你们对兰儿是多愧。兰儿用命换来的,老夫不收!”他是极力才忍住了动手的冲动,每说一个字,眼神之间都像要飞出几把刀子。 闻人九远眺整个太守府,阖府上下金漆辉煌红叶如火,多少人期望能住进这样的大宅院。就是这样辉煌的府邸,母亲曾住了二十年,又毅然决然地离开。 她十分虔诚地说:“没能照顾好兰兰,是我们的错……兰兰初到我们家,一时无法适应,又思念二老,心中孤苦,正是需要人宽解的时候,阿寒却因家中生意出了远门,一时疏于照顾,本以为只是天冷偶感风寒,谁知竟因此送了命。” 太守冷笑:“老夫官场沉浮多年,丫头以为区区一句疏忽能糊弄老夫?!” 闻人九垂下了视线,低眉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在示弱,然而她复而又抬头,声音还是一样的谦虚,话却不那么谦虚了。 “大人,您沉浮官海多年,人心之事比常人看得更透,可是您真的看清过兰兰的心吗?” 徐徐的清风吹动她的衣袂,闻人九抬手掩了掩嘴,似乎觉得冷,“我们谁都觉得遗憾,可是已经挽回不了了,慕家还有老少那么多人,大人不能垮,这礼物还是收了吧。人已经没了,有这明月珠总比没有好。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一定力所能及帮你们。” 太守盯着她说话的样子,初时见她是有孕时,身子重人也圆,还看不出什么来,可如今仔细看来越发觉得眉眼之间有股说不出的熟悉感。然而他没有功夫管她眼熟不眼熟,闻人九的话虽然在理,却比寒风更冷酷无情,挑动了他刻意压制的怒火噌噌地高涨:“这里是太守府,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老夫若治不了你和那小子蓄意杀人之罪,就不是兰儿的父亲!” 闻人九并不为他的威胁所动,反而从袖间取出一封信递过去。 “当日兰兰惦记二老,但是怕二老生气不敢回来一探,便写了这封信一诉十八年来对二老的心事。”她本想说大人苦心教导兰兰十八年,一定还不知道她真正的心事吧,然而这样说必定更触怒太守,故人已去,实在不该拿她再当一回伤人的利器,便没有开口。 太守心里一抽,颤抖着手打开盒子,上面每一字都是他一笔一画亲手教慕兰而书,看着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逐渐长成曼妙玉立的温柔女子,心里无疑是有巨大的满足感的,即使慕兰为了一个小子和家里闹翻,身为父亲怎么会真的狠心与她断绝关系,哪晓得当时盛怒之下的一时气话,竟成了永别之言。 “兰儿……” 闻人九不便多留,眼见太守因慕兰的遗物而心绪大乱,便趁着他未察觉之际,悄然离开梦澜亭,临走之前特意拐到前院,将无怀寒拉了起来。 “慕大人不会放过你,你还是赶紧跟我回去,别再节外生枝。” 无怀寒下意识地要拒绝,闻人九打断他道:“你别忘了你怎么答应矜的。这个时候忍不住,一切都功亏一篑了。”末了扯了一下他的手臂,“走吧。” 三人一前一后隐了身离开太守府,无怀寒原以为她和自己一道走,谁知闻人九只让他先回去。 “矜若问起来,你就说我马上回去。” 无怀寒点点头,临了又深深望一眼太守府,隔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离去。 素洗没想到闻人九没有立刻回去是为了小糖——那个贴身侍奉慕兰,最后也一道被召入壶天镜的小姑娘。慕兰一死,她便从壶天镜被遣返回乡,因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女,事发至今谁都没能想起她来。 “娘娘,怎么想来这儿?” “原本是我们带着兰兰和小糖去的壶天镜,不知现在小糖过得可好……”说话间听得前头小小的院落里传来对话声,随后小门被打开,小糖提着个篮子慢慢走了出来。 一段时间没见,闻人九隐约觉得小糖身上有些变化。原本她算得上个开朗之人,然而此时却提着篮子低头快步走着,举手投足间有几分阴郁。 素洗心里渐渐地涌起不安,忍不住又催了催她:“娘娘记挂小糖?没事的,她只是个小丫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去了一场壶天镜,沾了几丝仙气,算得上她的福气了。” 闻人九恍若未闻,跟着小糖的脚步就追了上去。 素洗暗道要坏事,也紧忙追上去。 “小糖!”眼看她拐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闻人九拉住她,却见她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往后靠,惊慌失措地念着,“真的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小糖,你怎么了?” 小糖也是太过紧张了,近来家里总是有太守府的人寻上门来,当日她和慕兰是一起失踪的,然而她平安回来了,慕兰不明不白死了,太守自然不会放过她。她在牢里吃足了苦头,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娘娘……”她喃喃念着,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待反应过来后,一把扑在她身上跪下了,身上更是止不住地颤抖,“娘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丫鬟,一切都是奉主子的命,哪里敢违抗。娘娘,您放过我吧——!” “胡说什么!”素洗厉叱,本想喝止她,谁知小糖本就身心俱疲,骤然受了惊,又被那么一斥,竟软软地昏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心冷心狠 素洗守在庙外,几次都想进去,却几次都仅是在门外徘徊来去。她心底涌起几分不安,方才她那一叱令小糖晕了过去,闻人九就察觉出不对来,提着她捏诀飞风之间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庙宇。 如今虽然她还是如以前一样日日跟在闻人九身旁,可许多时候,她能感觉到她的变化,以前那样一个如水温柔的女子,偶尔也会突然扎出一根刺,出其不意地扎你一下;也会收起平时的柔顺谦虚,忽然厉色相对。 她深深觉得不能让闻人九和小糖单独呆一起太久,便使了个诀紧忙回了壶天镜。 小糖精神稍微好了些。她对闻人九她始终是抱有好感的,虽然接触她的机会不多,可印象中她是个和善的女子。 也因此交代得很多。 从大公子和慕兰第一次幽会慕兰的心情,到慕兰对帝君元后甚至闻人九渐生怨怼……以及慕兰自尽的真相。 “……她当时很开心,虽然小姐平时一直避着不讲这些事,可是那天她太开心了,连二公子回来都没能让她那么开心……我多嘴问了一句,以为她会训斥我,可她竟然告诉我,她说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天涯海角,她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闻人九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这是什么意思?” 小糖垂下头去,不敢回答。 “她说的是矜?” 小糖没有说话,只无声点了点头。 闻人九蓦地沉默,小糖抱着双臂缩在特意堆出来的干净草垛上,刚刚平静下去的心又开始害怕,哆嗦着肩膀,慢慢地整个人都在哆嗦。 “小糖,小糖。”闻人九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别怕了,我在这儿。别怕。”就这样安慰,过了很久她才又平复下来,闻人九紧接着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时候?” 小糖吞了吞口水,“隔了一天,小姐就……” “那她后来见过谁?” 小糖拼命摇头,“我不知道,她那天一直都在屋子里收拾,我没见谁来找过她。但是,但是我看到小姐在偷偷准备死药,还很奇怪地问我是服药难受还是……还是悬梁难受。” “死药?”闻人九眉头紧紧蹙着,“她一心要和矜私奔,最是高兴的时候,怎么会准备死药……”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线都被串在一起,她忽然明白了,心蓦地如沉入无底深渊。那天不是没人去找过慕兰,矜去过,他是带着她身上的香气回的祁堇宫,之后她才因此满腹妒意去找慕兰,谁知发现了慕兰早已死去。 她本以为是元后下的手,可后来验出来,慕兰的的确确是自尽。但照小糖的说法,慕兰眼看就要脱离苦海,是不可能自尽的,除非这是个局,用来骗过帝君元后乃至整个壶天镜的死遁局。 慕兰不知道矜对帝君的位置志在必得,是不可能向她许诺天涯海角的。 若自己猜得不错,矜大约是向慕兰承诺待她假死之后带着她远走高飞之类的话。慕兰是绝对也想不到,他是假许诺真杀人……而后的事,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慕兰死了,元后以为可以顺手挑拨矜和无怀寒的感情,谁知被她阴差阳错地破坏了,反而被矜摆了一道。 闻人九慢慢地和小糖一样坐在了地上,脑子里混沌一片……那个真相在心底里迟疑了那么久,竟然真的是这样。日日夜夜同床共枕之人,不仅是个心冷之人,竟也是个心狠之人。 “……素洗!”她忽然想起什么,嚯地站起来打开门,破落萧条的院子里果然早没了素洗的影子,只剩下萧索的劲风来回吹着。她心头一紧,猛地回头看小糖。 小糖从来也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待到想起要害怕时,头顶骤然传来钝痛。脑子越来越晕,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看得到闻人九很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眼睛说:“对不起……我会照顾好你的父母的。”而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公子和素洗很快赶到破庙,不及推门,门便无风自开,吱呀地一声,竟有些生生地萧瑟怖意。闻人九背对门口站在神像前,风簌簌地吹乱脚边的乱草,小糖坐在角落里正拿着几根枯草编着玩,大公子眼尖,一眼就看穿眼前小糖已经疯傻了。 不及他们开口,闻人九便回过头来,对他道:“来了。” 大公子说不出此时的感觉,只觉得她比平时更冷,眉宇之间淡却了似水柔情,隐隐含着厉色,他眉头皱了皱,看着小糖:“她怎么了?” “疯了。”闻人九抬步往外走,经过大公子身旁时拉住他的手想与他一道出门,却见大公子笔直地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看小糖的目光更是不掩阴枭。 闻人九神色复杂地看着小糖,顿了一顿,道:“一个疯子,谁会把她的话当真呢?” 素洗垂手站在一旁,也偷偷地看小糖。 看她那个样子,疯傻劲并不是装的,她又看看闻人九,心里有几分欣然又有几分失落。 欣然是因为她终于不再是个终日只知依靠大公子的宠爱而活的小女人。大公子一心要帝位,娶她那样一个什么背景都无的女子是不适合的,可当时帝君已经对他很不满了,再过几年天宫公主就成年了,将会按照习惯天宫会和壶天镜结亲,他是帝君当初亲口认下的大公子,与带归公主订婚也必定是他,但是帝君会让他活到那时候吗? 闻人九的出现简直是天赐良机,况且她还和璇玑那么相似。 这才是大公子当初急急娶了她的原因,一开始素洗担心她的无知会碍了大公子的大计,却不想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孰轻孰重,分得很清楚。 然而终究还是觉得失落,她再也不是刚来壶天镜是那个毫无心机的单纯女子了。 回到祁堇宫,日子还是那样平静,如秋水一般泛不起一丝涟漪,闻人九越发地不爱出门,终日呆在小小的院子里,陪着母亲孩子,十分地满足。 素洗还是一如既往地随身侍候她,眼见起风,抖开毯子递给闻人九。小宁瑜身体虽好了很多,然而和同样三个月大的孩子比起来还是显得虚弱许多,闻人九不敢让他在风里太长时间,毯子一裹准备抱进屋。 侍女小碎步跑过来,拨开一树的斑驳陆离,“娘娘,摇光公主来了。” 闻人九本不想出去,然而想起当时摇光还算对自己有恩,便将宁瑜交给玉峥,带着素洗出去迎她。 “嫂嫂,多日不见嫂嫂,清减了。”摇光甚是怜惜地说。 闻人九摒退了一众侍女,亲手将茶斟满,徐徐的微风吹着热气氤氲散开,飘入鼻中的是一股清新香味。 “鬘华的味道……真香。” 闻人九笑了一笑:“随手晒的,觉着味道不错,就拿出来献丑。” “怎么会……”摇光饮了一口,当即点头直呼好喝,她放下杯子从袖中取出一个缝制精美的香囊,微笑着说,“嫂嫂,前些日子我宫里诸花开了不少,便采了些白芷、薄荷、苏合做成香囊,掺了些艾叶、辛夷和菖蒲进去,有开窍避晦、提神醒脑的功效。还望嫂嫂不要嫌弃我工艺差劲为好。” 闻人九接过香囊低头浅嗅,果然香味清雅,淡淡的薄荷味直提天灵,便笑着收下:“我很喜欢,谢谢,你费心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素洗大约是等不住了,特意过来悄悄提醒她该回去了,摇光十分知趣,眼看时候差不多,自己站起来就告辞了。 眼看她走远,素洗立刻问:“娘娘,摇光公主送了您香囊?” 闻人九冷眼瞧着远方,悠悠柳叶轻拂,柳叶飘落打乱一池寂静,她将香囊交给她:“拿去吧。” 素洗本是疑心摇光会在香囊中做什么手脚,她是关心闻人九,然而闻人九这冷漠的态度却令她心上有些受创。 “娘娘……” 闻人九已经径直走远了。 她暗暗地叹口气,只得继续跟上。 那香囊里什么也没有,的确是些白芷、薄荷、艾叶……等驱虫防灾的草药,反倒显得素洗多心了。 晚间闻人九好不容易哄睡了宁瑜,蹑手蹑脚地拨开珠帘出去,大公子正伏案看书,时而提笔写些备注,神情很专注,闻人九看了一眼,转身往梳妆台而去。 摇光是真心送香囊,因此无论选材还是做工都很精致,闻人九低头嗅了几口,想了想还是将它仔细收进盒子里,而后束之高阁。 “是什么?” 大公子不知何时看到她,一手支着头,饶是兴致地看她。 闻人九不知怎地心里头竟有些怯意,喉头忽然觉得很涩,目光在地毯和窗外之间飘忽来去,“没什么,一个香囊……” 大公子放下了书,窗外树风摇影,月光细细地洒落草丛木叶之间,洒进半开的窗户落在地上。妆台边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亮是来自书房的烛光、和窗子外的月光,影影重重的花影飘过窗棂,带来一丝暧昧的香气。 大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都有很多话想说,却谁都没有说话。 闻人九遏制不住地想落泪,从撞破他和慕兰的事开始,她悲过、怒过、恨过、惊过、惧过……却从没有在谁的怀里哭过,一桩桩一件件就像连环击一样迫得她连伤心的机会都少的可怜。 此时月明人静,虫语低吟之下,她忍了太久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我好累……”等他一个解释,等他一个拥抱,等他真正有一天心里有自己…… 大公子慢慢合上了眼,更紧地拥住她,却无言。 第三十六章 指尖咒术 祁堇宫里事都了去,一切又回到过去那般。 闻人九开始惦记小糖,当日她散去她的灵慧魄,是希望大公子能存了一丝怜悯之心放过她。而后她又瞒着大公子悄悄将他们全家安排到偏远小镇上居住,也不知他们现在在那里,是不是能平安。 宁瑜一觉睡醒,见母亲不理自己,心里头委屈,撇开嗓子便嗷嗷大哭起来。闻人九哄了一会也不见他好,忽感心烦意乱,招来侍女看管宁瑜,准备下界去找小糖。 然而刚出月亮门就被素洗迎面拦住。 “娘娘要去何处?” 闻人九脸色微微地沉下去,随口说道:“母亲那里落了点东西,你不必跟来。”罢了绕开素洗径直往外走。玉峥的院子在寝宫之外,正是出去的方向,加上近日她对素洗一贯冷待,因此她这么一说素洗也没有怀疑。 通往人间只有一条路就是因生洞,闻人九不想被人知道下界的事,因此刻意绕开去因生洞的捷径,转而走小路。 闻人九一路下界十分顺利,她乘风捏诀隐身在小糖家门口,看得出他们一家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小糖虽疯傻,身上穿着却干净,气色也不错。村子里人都很友善,小糖一家新来这里许多还不适应,多亏了邻里的帮助。 她只稍稍待了一会就走,然而乘风离去不过半盏茶功夫,指尖忽然一阵刺痛,随即无因缘地裂开一道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涌。 她脸色顷刻就变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在小糖身上下了指尖咒,若她有事,指尖咒就会破裂,她的手指会因此裂开、流血…… 她立刻掉头回去,还未接近村子就见一道劲风自村子里破出,速度极快竟是朝着自己所在而来,然而还不等她看清楚,那道劲风已经擦着她飞快远去了,只留下烈烈余风吹得她鬓发飞乱。 闻人九怔了怔,随即赶往村子。 村子里还是离去前的模样,三两人家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人声偶传,平静祥和,并无异处。闻人九站在小糖家门口,轻轻扣了扣,无人应答。她心里咯噔一声,大力推开了门…… 清风拂开杨柳,柳絮如雪一般飞舞,轻轻飘落在肩头,一阵风之后又飘落水中,化开一小波涟漪。 素洗费了半天才找到人,见她只身坐在湖边,心里松了口气,拨开柳枝疾步上去。 “娘娘,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可让我们好找?差点就惊动老夫人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闻人九满是血的左手,惊道,“你的手怎么了!?” 闻人九把手王袖子里拢,淡淡说了句没事。 素洗取出帕子坐到她身边,拿过她的手轻轻擦拭,“怎么这么多血……疼不疼?”她沾了点水,避开伤口处,将血渍擦掉,大部分血渍都已经干涸,她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擦干净。待擦掉了血看到伤口,素洗沉默了。 她看着闻人九,发现她也在看自己。闻人九沉默着看她,忽然开口:“指尖咒,另一头是小糖。” 素洗垂下眼去,取出另一块干净帕子将伤口扎住。 “大公子他……”素洗咬了咬下唇,抬头定定地对上她的视线,“输不起。娘娘若不帮他,他还能信谁?” 闻人九脸色更差,却没再说什么。素洗观察她神色稍有缓和,道:“大公子在听风院里等你。” 闻人九还没走近听风院,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悦耳筝音,她停住了脚步。 素洗曾说他对筝的造诣很高,却很少听他弹过,除了她央他教自己的那段时间,其余时候她几乎没弹过。他也说过,弹琴须得精心凝神,他是个将心思藏得很深的人,若非日夜相处,她永远也不会察觉他的真面目。 他在此时弹,是因为小糖一死,心终于能暂安了吗? 一曲结束,大公子才抬头看向门外,见闻人九垂手背光站着,手上包着一层帕子,因背光的缘故,他一时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手怎么了,过来我看看。” 闻人九却把手背在身后,走到他身旁坐下,“没事,不慎划伤了,已经不流血了。”未免他刨根问底,她装着对刚才的曲子很感兴趣的模样,央道,“刚才是什么曲子,真好听,再弹一遍好不好?” 大公子盯着她放在背后的手看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说了声好。 徐徐的筝音再度而起,就像山中清泉流过石渚,闻人九拿过抱枕垫在下颚,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他。 初识他,那样的梨白如雪之下,他出尘独立于世,就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冷公子,她仰慕,不敢高攀;而后了解他在壶天镜的境况,她心疼他,倾尽心力对他好,不求他满心是自己,只求有一席地位;可是如今再看,当日的儿女情长、匪石之词,也许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诗词而已,他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有他的大业,妇人之仁从不是能牵绊他往前走的障碍。 素洗说的没错。 他输不起。 筝弦断的声音如破空之音骤然刺破闻人九的耳朵,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大公子有些惋惜地看着断了的弦,“可惜了,一架好琴。”手背一暖,是闻人九握住了他的手,“再装上就是了。” 她看着他乌黑的发,因闲适在家,他并未扎发,长发垂下来,一手之间竟握不满。闻人九忽然微微地一笑:“我给你洗头吧?” 大公子有一刹那的恍神,一如回到一年以前,她对他说想帮他洗头。 他躺在她腿上,一抬眼就能看到她。一年过去,她并不比当时丰盈多少,近来反而更瘦了。大公子伸手抚上她的下颚,低低地一叹:“怎么瘦了。” 闻人九微笑不说话。 双手浸入水中时伤口激冷冷地一疼,闻人九这才想起来自己有伤口在手上,是不适合碰水的。 她恍若无事地继续洗头。 壶天镜的风总是那么舒服,吹在身上不会冷也不会热,大约仙境都是这样的,大公子闭着眼睛躺在她腿上,这一回却没有睡着。 闻人九本想忍一忍等洗完了头再重新上药包扎的,没想到伤口碰了水,竟又流了血,一盆子的清水还没怎么洗就飘着层淡淡的血色,她只得单手洗。原本只需要两盏茶能洗好,这回足足洗了快两刻钟。 大公子躺在她腿上,信口说些话,闻人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素洗从外经过,见他们相处和谐,又无声退去了。 闻人九轻轻梳顺他的长发,阳光之下他的发没一会就干了,发梢扬起来拂过她的手背,有几分痒。她将他的发打理顺,又精心扎好,因一会无需出门,也就没有戴冠,只是拿根玉簪插上。 柳絮纷飞,恍惚之间又回到初时的时候。 大公子忽然握住她的手,正是那只受了伤的。伤口碰了水又未经包扎,血隐隐地还在往外冒。 “指尖咒。”他道。 闻人九住口不说话。 大公子看了很久,忽然覆住她整个手,中指和她的中指对上,她的伤口很快慢慢愈合起来。然而相对的,她的伤口没了,大公子手上便有了。 “你……” 大公子收起手,对上她惊愕的目光,声音沉沉地、透着不悦,还有不易察觉的温柔:“指尖咒——维系两人的咒语,只能是我和你。”他没有伤口的手微微抬起闻人九的下颚,轻轻吻了上去,力道继而加重,另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扣入自己怀中,而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时光穿梭匆匆,人间花开花落已是两度春秋。 宁瑜已牙牙学语,迈着蹒跚的步子像一团线球一样从园子东边滚到西边,摘一根草再从西边滚回来,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身后一群侍奉的仙子们提心吊胆地跟在身后,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了碰了。 摇光老早就提着一篮子蟠桃串门,又十分贤惠地去了一半的皮给闻人九尝鲜,“天宫蟠桃园千年才结一次果,汁多味美,更要紧的是能提升修为,嫂嫂初初飞升不久,最是需要修为的时候。小妹特意提了这些来,嫂嫂尝尝!” 闻人九不太好意思地接过,道:“即是帝君赏的,怎么好全提来,若被帝君知晓,会怪罪祁堇宫的。” 摇光又剥开一只桃子,分给素洗也一个,“叔叔怎么会为了这些事怪罪矜哥哥,不过是我们姑嫂之间的情谊罢了。”见素洗光拿着不吃,催促,“你也快吃呀。” 素洗看了看闻人九,又看看手上的桃子,万分无奈地咬了口。 耳旁忽然传来侍女们的惊呼,三人闻声望去,只见宁瑜整个人趴在地上,侍女们万分紧张地想将他抱起来,然而刚一扶起来,他就哇哇大哭起来,洪亮的哭声快要把整个院子都贯穿了。 “怎么了?” 闻人九放下桃子过去,侍女们慌忙伏地请罪,她挥手说无事,从侍女手中接过宁瑜,一边哄一边顺毛,刚才还哭得惊天动地的宁瑜很快安静下来,趴在她肩膀上抽抽搭搭地哭。 摇光跟上来,拿小面人逗他,不多时他便破涕为笑,抓着面人继续玩。闻人九把他抱在腿上,舀起一勺桃子喂他,摇光见了,道:“宁瑜这般可爱,嫂嫂真是好福气。矜哥哥有嫂嫂有宁瑜,也算是圆满……姐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闻人九喂宁瑜的手顿了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喂他。 第三十七章 富贵浮云 两年过去,慕兰的事已经渐渐远去,她和大公子之间的隔阂也慢慢消除,唯有璇玑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成了她心头一根刺。最大的变化就是摇光,她似乎真的改头换面、收敛了一贯尖锐刻薄的形象,时常来祁堇宫小坐。 闻人九虽对她的过去心有余悸,然而随着她百般是好万般伏低,也渐渐生了几许好感,时而也会交心地说些话。 她擦去宁瑜嘴角的汁水,脱口而出:“圆满?那是我们女人之间的想法……”意识到说错了话,她又改口,“你矜哥哥一生闲云野鹤,哪有什么圆满不圆满的说法,我们娘俩不给他添乱就好了。” 摇光掩着嘴笑了,脑海灵光一转,道:“对了,再过一月就是宁瑜两岁的生辰,嫂嫂是想怎么办?若是需要我帮忙,只管知会一声。” “不过两岁的生辰,小办即可。”闻人九爱怜地摸摸宁瑜的头,“孩子不能太宠,太宠折福。” “嫂嫂真是远见。” 说了没一会的话,宁瑜已哈欠连连,趴在闻人九的胸口,小小地打着呼睡起来。摇光极有眼色,见宁瑜困了,抬头看看日头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闻人九也不留她,吩咐素洗送她出门,自己抱着宁瑜便进屋。 摇光和素洗一前一后地出去,刚过月亮门就见大公子迎面过来,她压着满心的欣喜若狂,快步迎上去福了一福,万种柔情地道:“矜哥哥。” 大公子却仅仅冷峻地看了她一眼,甚至嘴角连抬头没抬地嗯了一声,仿佛她只是一块挡路的石头,绕开她径直往前,待摇光抬头,耳边只余下他走过时掀起的微风。 她在原地驻了片刻足,只咬咬唇默不作声地出去。 闻人九哄睡了宁瑜,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不慎撞到一堵肉墙,回头看去是大公子站在身后。他轻拢她鬓边碎发,沿着她的耳垂亲了一口,满目含笑:“他睡了?” “嗯。” 闻人九无声掀起珠帘走到外间,一阵阵远风拂花过,漏过窗户缝吹得满室春风,她斟满一盏茶递给他,绕到他身后力度适中地捏他的肩。 软风融融,她软语轻轻地说:“宁瑜两岁的生辰,我不想大操大办,家里头摆个席,请些仙友小聚一番即可,你觉得呢?” 大公子闭着眼休息,低低嗯了一声,“辛苦你了。” 暖阳温煦,两个人的时光安宁而美好,不知不觉已是晚风微凉,大公子打了个盹醒来,闻人九正挨着他在一旁静静看书,睫毛微垂,神情专注。他看了好一会,才侧身坐直了身体,伸手合上她的书。 闻人九不解地看他。 “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沿着湖拨柳分花地走,大公子忽而道:“前段时间我让人下界去了趟南山县,当时的事已时过境迁,新的县令是个好官,我想再隔个几年,母亲就能回家了。” 闻人九温婉地一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她拂去柳叶,想了想道:“我有个私心的想法,你若觉得不妥听过就算了。” “你说。” 闻人九顿了一顿,才道:“母亲年事渐高,一人生活总归不便,我想留她在壶天镜,侍奉终老。” 大公子停住了脚步,“我当是什么……”他扣住闻人九的肩膀,低声说,“壶天镜我一时做不了主,祁堇宫还是不成问题的。其实我本也想留母亲在此生活终老,又怕母亲思乡,你既然提出来,不如这样,母亲常住于此,若是哪天思乡了,我们陪她一起回去小住。如何?” 闻人九这才真心开怀地笑:“好。” 一日惠风和煦,闻人九倦了整日整日地围着宁瑜转,刻意撇开了一干侍女,悄悄溜出了祁堇宫。 眼下正是人间的夏季,她想起以前屋子前头有一处竹林,竹林是天然生出来的,一条小溪贯穿而过,炎炎酷暑难捱,那里却总是沁凉沁凉的。 荷花池里莲清如许,徐徐清风吹得人三分睡意七分惬意,她掸掸石椅上的灰坐下,忽听风中传来一阵阵清幽的笛音,然而张望一番,周围除了垂柳白莲没有一个人影。 这里风景虽美却人烟罕至,会是谁有这诗情雅意吹笛? 她思索了一会,趁着这难得的微风诗情半倚在长凳上准备休息。刻着并蒂莲的石把手上微微有些硌手,却清凉透冷,她轻轻支头,闭眼假寐。 二公子离开壶天宫已整整两年,慕兰故去后,他以继续行功德为由,毅然决然地去往了凡尘,这次若非帝君强召,他不会回来。 一曲作罢,他沿着石阶走到湖边,滚滚烟涛载着白莲凭风涌动,打湿了他的鞋面,他浑然未觉,出神地望着一眼无垠的白莲湖后,信步沿湖岸闲走。 他没料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人,那人着了一身碧青色的长裙薄衫,侧躺着莲纹石凳之上,远远地看去,绿云如珠、绰态姝妍,好像一株半开的鬘华花,轻易摄了他的心神。 她脱去了鞋曲着双腿、一手支头靠在石凳的把手上正午睡,浑然不觉几步开外有人凝神注视着自己。 周围一丝丝的风吹得她衣衫微动,勾勒出一段曼妙约素的腰身,看去不盈一握;而掖地的裙角本可遮住双足,此时因风吹动,堪巧露出她一小截脚踝,洁白如藕、凝脂霜华,令人浮想联翩。 空气中若有若无地传来轻许鬘华花香气。 二公子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无端端生出一句话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深思太过,竟不慎念了出来。 闻人九是假寐,并未睡着,那一声赞叹之下难掩轻薄之意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了耳朵,她含着一丝怒气睁开眼睛,竟意外看到了二公子。而二公子眼里的意外,并不比她少。 他立刻抱笛弯腰,如初时相见,十分地谦逊:“嫂嫂。” 闻人九半掩裙裾慌忙穿鞋站起,微笑着虚虚一扶:“二弟多礼了。”又说,“两年不见,二弟过得可好。昨日你哥哥还同我提起你,说元后娘娘生辰将至,你也该回来一趟了。” 二公子嘴角微微地一样,泛起苦笑,“母后生辰,身为儿子,怎能缺席。” 闻人九低声应着,一时有些找不着话说,短暂的沉默之后,二公子忽而道,“嫂嫂这两年是不是过得不大开心?” 闻人九愣了愣神,心说莫非他在壶天宫有内应不成? 二公子伸出拇指和中指分别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姿势,说:“嫂嫂以前总是扬着的,即使不笑的时候看去也是微笑的,而今看到嫂嫂,却总是……不会笑了。” 闻人九信步走到栏杆边远眺白莲:“人总是要变得沉稳的。” 二公子收起笛子,站到了她的身后,“富贵总是浮云梦,自在逍遥才是真。这是这两年,我最深刻感受的。嫂嫂,自己过得好就好,何必理会他人。” 闻人九仔细揣摩了一番,慢慢地笑了,“一语点醒梦中人,二弟说的有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谁都没提刚才他一袭轻薄之话,仿佛二公子从未说过,而闻人九也从没听到。 微风拂起她裙裾,飘动若弱柳拂花,暗香生动。二公子刻意错开了一步,却出神地凝视着她的侧脸。她笑起来的时候大多都会微微垂下头去,低眉的模样总是若有似无地流露出柔媚姿态,却不俗不妖,如湖心一点雪,堪堪落在心尖上,挥不去、抹不了、忘不掉…… 第三十八章 摇光之恨 摇光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出门,总算在离宁瑜两岁生辰还余半月的功夫将貔貅雕了出来。旁人都以为她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除了作威作福其余什么都不会,实际上她一手雕刻功夫却是极拿手的。 两年以来她似乎真的收敛了脾性,无论对谁都十分和善,甚至有不懂事刚刚飞升的小仙女试图进入心悦殿服侍她。然而就连闻人九都以为她是真的改过自新,然而大公子却依旧对她不冷不热。 这不奇怪,若非她,璇玑不会死。 摇光放下了刀具,默默望着窗外一树树的飞花,沉默地抿了抿嘴。她看着手中已顺利完工的玉貔貅,忽地浅浅一笑。 实际上她也是个朱颜美人,只是这美丽容貌在清妃和璇玑面前,又有几分失色,加之她过去脾气差,令旁人提起她时,总摇头说姐妹之间差距悬殊,也就越发令她嫉恨。 这一次宁瑜生日,她特意访遍群山四海,终于在天灵山的深渊发现了一块沉睡万年的灵玉,为了取玉,她凭一己之力与修行万年的守护兽搏斗,生死一线之间才取到了灵玉一角。回来后不及伤痊愈,又亲手精心雕刻,注入祝福。 如此种种,只盼大公子能对自己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改观。 会的吧……任谁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的。 她执起小刀,继续修改不满意的部分,眼底有着难以掩盖的欣然。 然而当她捧着貔貅亲手送至祁堇宫,却得知大公子不在,她掩了掩眼底的失落,将貔貅交给闻人九。 “宁瑜生辰在即,我思来想去,还是送一只玉貔貅好了。嫂嫂莫要嫌弃才是。” 闻人九欢喜地接过锦盒打开,顿时眼前一亮。虽见过宝物无数,可这只玉貔貅一眼就可以看出价值连城,单看玉色清透油亮便明了,更何况因被注入了祝福,使得整块貔貅看上去闪闪发亮,昂首欲飞。 一旁摇光的侍女适时说道:“这可是我们公主亲自去采玉、亲手雕刻、亲手注入的祝福呢!为了采玉,公主和护宝兽搏斗,险些回不来……”摇光适时回头叱喝,“不许乱说话!” 闻人九当即觉得手里头这份礼沉甸甸的,她想了一会,小心地将锦盒交给素洗,握住摇光的手,十分地诚恳:“不过是宁瑜两岁的生日,你便如此厚礼,你这份心,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嫂嫂愚钝,见识浅薄,也没什么好回礼的,唯有你的终身大事,一直以来盘旋在我和矜的心头。前些时候我与南海的三公子有一面之缘,深以为此人稳重、豁达,颇有儒雅之风,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儿。不如我同矜说说?” 摇光一开始还微微笑着,听她提起终身大事,脸色微微地变冷,又听到南海三公子,便懂了闻人九的意思,脸色霎时更加不好看,却只得装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实际上手心里的袖子都快被攥破了。 她道:“终身大事,哪是能刻意强求的。人间有句话,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缘之一字,玄之妙之。哪是一次刻意的安排能撮合的?嫂嫂费心了。” 闻人九与之微微一笑。 摇光又同她说了几句话,然而多少心里有了芥蒂,没说几句便起身告辞。待她离开后,素洗轻声地问:“娘娘方才有无注意她的脸色,红白绿的,可真妙极了。” 闻人九看了她一眼,低叹,“我是真心的。她若一直心系矜,不会有好结果,不如早点破了这心思,解脱了她,也解脱了矜。” 素洗方觉自己小人心思,立刻闭嘴不言,仔细捧着锦盒亦步亦趋跟上。 摇光回了心悦殿,宫门一关便开始砸东西,无论好的坏的,只要是砸下去能有响的,统统砸了个稀烂,她还不够解气,抄起帝君上次的一个琉璃瓶就要砸,却被侍女一把拦住。 “这是帝君赏赐的,公主息怒啊!” 摇光一脚将其踹开,怒喝:“贱人!要你多管闲事!”罢了将瓶子刚刚举起,狠狠摔下。 只听咣当地一声脆响,琉璃瓶尽成碎渣。她指着侍女厉骂:“给你脸面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乡野来的野蛮丫头!也敢阻挠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东西!贱人贱人!” 被指桑骂槐的侍女已侍奉她多年,名唤静蓉,她深知摇光的脾性,非常懂得自保。因此低之又低地伏下身子,等摇光骂得累了,才微微抬头低声地说:“公主一番良苦用心,若大公子知道怎会无动于衷,怕就怕公主做得再好,也敌不过枕边一阵风啊。” 摇光猛地厉眼看去,静蓉忙又低头,摇光沉默良久,慢慢地冷笑,手边已无可用来出去的东西,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贱人,我定要她……我定要她后悔!” 一番砸骂之后,摇光总算稍微解气,踩着一地的碎渣坐到梳妆台下,理了理散乱的发,从镜中看见静蓉还伏在地上,不由又是一番怒火,将梳子狠狠一砸,“还不收拾了!等我来吗!” 静蓉慌忙起身,也不管仓促间被割伤的手臂,沉默而又快速地将寝宫收拾好。 夜里大公子回来,听说了白日里的发生的事,一笑置之。入了寝宫发现闻人九正对着月色研究那只玉貔貅,便过去将玉貔貅从她手里拿走,放回锦盒合上。 “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玉件,也值得你多看两眼。” 闻人九看着他合上锦盒,道:“也是她的心意。听说为了这块玉,还和护宝兽大动干戈,差点回不来。” 大公子笑笑,不说话。 “其实……”闻人九犹豫了一会,道,“你若身边有什么好人选,也留心一下,她若能嫁个好人家,是件好事。” 大公子将锦盒随意地扔到一边,道:“听说她今日回去,发了很大一通脾气。” 闻人九有些愕然,接着脸上闪现一丝悻色,哭笑不得起来,“看来那些话是伤了她的心了。” 大公子抬头扫一眼架子,不知何时起,那里被摆满了小玩意,有的是闻人九收集的,也有不少是摇光送的。他皱皱眉,“明天让素洗把没用的东西都清理了吧。” 临出门之前,摇光刻意一番精心装扮,一对金玉步摇长坠至肩,随着她对镜贴花而来回摇晃,煞是精美,一袭宝蓝色的长裙更勾得纤腰如柳,侍女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说:“公主仙姿佚貌,今日更是宝华出众,相信每一个男人见了,都会对公主念念不忘,相思成狂呢!” 摇光回头娇叱一番,然而眉眼间却难掩欣欣然得意之色。 明日就是宁瑜的生辰宴,她一早计划好了,先去看看那小东西,再借口帮忙留下,便可有机会有大公子多相处一番。 然而到了祁堇宫,却再一次令她失望。无怀寒邀了他们夫妻前去喝茶,前脚刚刚出门,她便来了。 祁堇宫的侍女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等着她说回去,谁晓得等了一会,却见她和善地一笑,道:“无妨,我来这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去看看宁瑜吧。两天没见了,想得紧。”罢了不等侍女开口阻拦,径直往内宫走去。 祁堇宫内有一段湖上廊,缦回蜿蜒,湖心开满的莲花香随风飘动,迎经而过,十分地惬意舒心。没有哪个女人不爱花,摇光也不例外,她沿途慢慢地走,摇着薄扇一边赏花一边和侍女说,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迎面而来一干侍女,看起来正从寝宫出来,一个个手上都捧着一两件东西,似乎在收拾什么。摇光一眼睛便瞥见了许多个熟悉的盒子,神色微变,拦住了她们。 “你们手上是什么?” 侍女不知那些大部分都是摇光送的,如实回道:“回禀公主,娘娘吩咐收拾寝宫,这些是要搬去仓库的。”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摇光的脸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慌忙低头不敢看她。 “仓库……?!”摇光冷笑起来,继而尖锐地嗤笑,劈手夺过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正是她昨日送的那只貔貅,那只她费尽千辛万苦,差点去掉了半条命、精心制作而成的貔貅! 她盯着貔貅看,五指用力到发白,“滚下去!” 那几个侍女面面相觑,碍于摇光面色实在太过凶戾,只得一眼沉默退下,有一个心思玲珑的,趁着旁人不注意,一溜烟往东边去请玉峥了。 静蓉微微抬头观察她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公主,可还去看小公子?” 摇光狠狠地盯着貔貅,好似没听见她说什么,微风袭来,吹得她衣袂飘动,清蓝色的飘带迎风而扬,她忽而冷笑:“看,怎么不看!岂能无功而返?” 小宁瑜惯例是要午睡的,摇光去时,他正踢翻了被子睡得香,门口的侍女见到摇光没有阻拦,大部分是因为她近来来的实在是勤快,祁堇宫上下已对她不似以前那般冷待。 她顺利地进入宁瑜的小房间,摒退一干人后,脸上的笑意褪去,眼底利光乍现,冷冷地盯着毫无知觉的宁瑜。 “小东西,瞧瞧你,是多么像那个贱人啊……”她轻手轻脚地替他盖好被子,又温柔无限地轻抚他微红的脸颊,“你长得那么可爱,只可惜你的母亲微贱。”她轻轻地一笑,“不如我来做你的母亲,你喜欢吗?” 她的手一寸寸下移,流连在他的颈部,脸上的温柔慢慢消失。 “若是日后我和矜哥哥有了孩子,你放心,你还是祁堇宫的小公子,我不会嫌弃你的。”她细细盯着宁瑜看,忽然笑一下又忽然怨怼地看着,那一双手在宁瑜脖子间轻轻掐了掐,最终也没有下手。 第三十九章 秋水对峙 “你在做什么!”门口骤然响起的厉喝惊了她,然而她只是手顿了一下,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色彩来。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只见玉峥横眉冷对。 她极度不悦地拧起眉,站了起来,下颚微微地扬起,有一丝不屑和轻佻:“老夫人年纪大了,不好好躺着将养身子,出来做什么?” 玉峥几步冲到宁瑜身边,仔细查看宁瑜,见无异状后,才松去一口气。她是知道摇光和闻人九之间的事的,虽然摇光这两年看上去改了不少,可有句话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她更认为这是摇光假意做出的姿态,目的就是为了接近大公子。 “公主纡尊降贵来看宁瑜,老身很是感谢,只是宁瑜如今还在午睡,公主请下次再来吧。” 摇光冷笑一下,继而又冷笑一下,她盯住玉峥,就像一条蛇一样的阴冷地看着她,一步步逼近她,迫使玉峥后退,然而为了保护宁瑜,她只退了两步。玉峥这般防她的姿态无疑激怒了摇光,她一把扣住玉峥的肩颈,“你防我?我若真要动手,你防得了吗老东西!” 玉峥怒火上涌,整张脸都憋得通红,“你……你真是,真是没有修养!”话一出口,就被推了个趔趄,摇光冷叱一声,弯腰准备去抱宁瑜。 “你……你放手!” 宁瑜在被抱起的时候就醒了,眯着惺忪的眼睛还分不清状况,忽然右手被不知名的大力牵扯起来,痛得他哇哇大哭起来。 摇光本不想对玉峥怎么样,可她一抱宁瑜,玉峥就跟疯了一般扑过来,她只是顺手一推,那玉峥就跟易碎的瓷器一般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竟不能再起身…… 宁瑜两岁的生辰不比去年周岁时热闹,大公子和闻人九商量一番后只请了一些平时来往比较密切的仙友。无怀寒难得回来一次,去年宁瑜的周岁宴错过了,这次倒是很有心地送上百岁珠。 “是做弟弟的疏忽,宁瑜从出生到现在两岁了,我这个做叔叔的却没有送过什么,这个千岁珠是由人间千户人家百日孩童的指尖血凝成,能保佑宁瑜平安,还望哥哥嫂嫂不要嫌弃礼来的迟。” 大公子收了百岁珠交给闻人九,道:“你我兄弟不说什么场面话,哥哥谢谢你的礼。” 这个千岁珠和闻人九的鬘华发簪有着异曲同工的功效,闻人九端量着,觉得触感温润,摸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应该是个上乘之宝,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她想起新进刚制了些果茶,喝着味道酸酸甜甜的,而二公子偏好甜食,比起茶叶来,果茶应该更合他的胃口,便起身去备果茶。 二公子看着白玉杯里颜色鲜艳的花瓣果干,突而想起第一次喝闻人九煮的百合花茶,当时还是在人间,他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嫂子,被迫喝了一杯掺了黄连的百合花茶,这一次…… “嫂子,这里面……”他仔细看了看,心有余悸地问,“是什么?” 闻人九笑着说:“有蜂蜜山楂、柠果、莓干,还有洛神花。” 二公子端起来尝了一口,茶是冷的,却酸甜适中,生津解渴,喝着口感十分好。 “嫂子好手艺。” 大公子道:“你若是喜欢,回头让你嫂子整一罐出来带走。” 二公子欣然谢过。他看了眼周围开得鲜艳的花园,道:“哥哥这里真是花开如雪,生机勃勃,和我的景辰宫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闻人九脱口而出:“你身为主人常年不回家,家里怎么会生气呢?”一出口才惊觉失言,景辰宫里早已没了他想守护的人,还回去做什么。 她悻悻然地低了低头。 大公子饮一口果茶,道,“来了几日还没见宁瑜吧,以前提起你,宁瑜总是很崇拜你这个叔叔,不如去看看他。” “好。” 三人来到了寝宫,却见门口侍奉的两个侍女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而寝宫门大开着,冷风簌簌地正往里吹。 一丝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三人的心头。 “宁瑜——!” 闻人九第一个冲进去。然而里面的情景却叫她心下漏跳,脸色惨白。 玉峥软软地瘫倒在地,双眼紧闭,连呼吸都骤停了,宁瑜的小床上哪里还有人,只剩下一床空空的被褥。 大公子一把接住踉跄着后退一步的她,紧接着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玉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玉峥的鼻息,脸色更加苍白。大公子当即在玉峥头顶大力一击,紧接着玉峥豁然吸气,睁开了眼睛,然而她眼底一片浑浊,抓着闻人九的手拼尽气力大喊:“宁瑜……摇光带走了宁瑜!她疯了,她要掐死宁瑜,快去……”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晕厥过去,再不省人事。 “娘——!”闻人九只觉得头顶犹如炸响晴天霹雳,扑在玉峥身上喊了几声,确定她只是晕过去后,心还来不及放下又揪起来。 ——宁瑜! 大公子沉着脸快步往外走,一掌一个将侍女们都弄醒,寒气森冷地问道:“摇光把宁瑜带到哪里去了!?” 那俩侍女一脸地茫然无知,大公子见问不出什么,拂袖往外追。 摇光抓了宁瑜,如果出了祁堇宫,一定会有动静,而今现在却没有人来通传,她一定还在祁堇宫里。 祁堇宫不大,下令搜宫,很快就在秋水居找到了她——那座原本修葺用来给璇玑住的院子。 侍从来报时,他沉默了片刻,才疾步赶去。 “不许哭——!你不许哭!你们、你们不许过来,谁敢靠近一步我掐死他!” 摇光的厉喝和宁瑜的大哭隔着两人高的院墙清晰地传来,大公子脸色更森冷。一众侍从侍女忐忑不安地围着摇光,既不敢靠近她更不敢放她走,见大公子终于赶来,纷纷让出一条道。 摇光布了一座巨大的仙罩,一手提着宁瑜,另一手扣住他的喉咙,撕去了辛苦维持两年的温善表象,就像一只疯了的野兽一样站在已废去多年的墙院中间,喝退任何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摇光——!放开宁瑜,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说!”大公子极力忍着怒气道。然而摇光却哈哈冷笑,眼泪唰地落下来,她抓着宁瑜当盾牌挡在自己身前,“坐下来说……矜哥哥,够了。我受够了!我只有这样才会这样看我一眼!是不是我杀了他,你会记我一辈子?” 大公子紧紧地攥着手,声音沉了下去,咬着牙切齿地:“我早已记你一辈子。” 摇光哭着:“是啊,你已经记了我一辈子。若不是姐姐临走让你照拂我,你恐怕早就一掌打死我……”她突然软了语气,“矜哥哥,你让他们走,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大公子抬了抬手,围住她的侍从们默然有序地鱼贯而出。他背手而立,做出一副并不想伤害她的姿态来。 “你说。” 摇光微微地松懈下来,然而手还是死死地扣住宁瑜不肯松,“只有这样你的眼里才只有我一个,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对着我笑,你摸着我的头说……哪里来的小姑娘,真漂亮。可是后来,你再也不对我笑了。” “矜哥哥,这里是你为姐姐准备的寝宫,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念姐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你恨我,我一直在改,你喜欢温柔的,我就温柔,你喜欢会跳舞的,我就去学跳舞,只要是你喜欢我都愿意去做。你愿不愿意原谅我,愿不愿意?” 大公子冷冷地看着她,他知道只要他说出愿意两个字,就可以进一步放松摇光的警惕心,然而他沉默着,却说了不愿意。 “为什么!”摇光大喊,“我知道错了呀,我知道错了啊!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什么你不愿意原谅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为什么……” 闻人九辛苦追至,一路的狂奔知后乱了发。她看到被闻人九掐着、哭声慢慢弱下去的宁瑜,脸色骤变,大公子一把拦住她,对摇光道:“你放了宁瑜,你我两不相欠!” 摇光看到闻人九,眼眶慢慢地红了,五指猛地用力,宁瑜顿时涨紫了脸。 “摇光!”大公子厉喝,“宁瑜如果有半点事,我发誓,我一定让你灰飞烟灭,让始翠山阴开败你的生息花!” 万千世界里每一缕生魂,都逐一对应了始翠山阴的每一朵生息花,生息花落败,便是那缕魂魄消散之时。大公子这番话,就像一把利剑彻底磨灭了她最后的一丝爱恋。 她盯着他看,泪光里夹杂着心伤、绝望,慢慢地升起被逼至绝境后的狠毒。她的目光转向闻人九:“是你,一切都是你!” 闻人九被她眼底的仇恨惊住了。两年的时间,她以为摇光是真的是改过,虽做不到如姐妹般亲近,但她真心拿她做朋友。 ——先是慕兰、后是摇光,是否着壶天镜,根本没有真情可言?! 她道:“我对你不薄,你若有什么不忿,冲我来就是,我求你,别伤害宁瑜。宁瑜他……那么喜欢你。” “你还有脸说!”摇光隔空甩出一件东西,落在闻人九脚下。 那是一只漂亮的玉貔貅,因被大力甩出来的缘故摔成了几块,闻人九想起来那是摇光送给宁瑜的生日礼物,她命人收起来,怎么会在这里? 她慢慢地捡起貔貅。 “我好心送你们礼物,你却命人丢掉!这两年我放下姿态好心与你重修关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她爱慕大公子几百年,却被一个乡野女子捷足先登,更是生了孩子,既然辛苦做出的努力竟被如此轻贱,又何必做出这其乐融融的表象来! 大公子道:“是我让人收拾的,和阿九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 闻人九明白过来了,摇光送的东西她都是收起来摆在一处的,大约是大公子见太多了才会让人收拾掉。她想解释,然而大公子却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摇光两行泪落,“到底我哪里不好,我比姐姐先认识你,姐姐走了,你宁愿要一个乡野村姑也不要我……” 大公子突然放柔了声音:“摇光,不是你不好,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妹妹的——在那件事之前。” 摇光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第四十章 连番打击 “你太任性了。璇玑待你不薄,一心希望你能无忧无虑,你的任性却害死了她。你要我原谅你,你怎么让我原谅你,嗯?你说。”平平静静的语气,却令摇光再说不出半个字。 她整个人慢慢地软倒在地,抓着宁瑜的手也慢慢地松了,一直被掐得哭不出声的宁瑜因此又大哭起来,尖锐沙哑的哭声无疑又激怒了摇光,她往日作出一副喜欢宁瑜的模样不过是为了讨大公子的欢心,事实上她厌恶极了闻人九,更厌恶她的孩子。 “让你别哭你还哭!”她突而出手再次锁住他的喉,宁瑜从未见过她这么凶恶的样子,更加大声地哭闹,本能地挣扎起来,惊惧到极致竟一口咬上去。摇光伤心至极,又深怨闻人九,这一吃痛手上用力,竟要拧断他的脖子。 “宁瑜——!” “摇光!” 大公子起手掌风化刃,连着十几刀破开摇光的仙罩,又三刀击在她身上,将她甩出去三丈开外。闻人九冲过去接住宁瑜,然而宁瑜声响全无,脖子上紫痕点点,双目紧闭,软倒在她怀里——已被掐断了脖子…… 冷风簌簌地吹落木叶,碎石枯草支离破碎了一地。 闻人九紧紧抱着宁瑜,眼神空滞,虽无哭声,却已断肠。 摇光倒在地上放声大笑,脸上血泪交加,加上她凄厉的笑声,竟有几分凄冷可怖的感觉。她望着大公子,“晚了,什么都晚了!我、摇光——终于可以让你永远地记住我了。” 大公子一步一步地迫近她,五指紧攥格格而响,眼底寒光森冷,摇光想起当时在五浊山时,他也是那么看自己的。在他的眼里,她好像从来也看不到柔情。 大公子的手劲很大,单手就将锁住她的喉咙将她提起来——就好象刚才她提着宁瑜那样。 “我说过、我说过的,宁瑜有半点事,我让你死、让你灰飞烟灭!” 摇光双脚腾空,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脸色迅速涨红、变紫。 高墙外由远及近传来井然有序又不掩着急的一串脚步声,继而一道威严的声音打破这可怕的森寒。 “放肆——!这是在干什么?!” 院门口,帝君和无怀寒前后站着,身后六十四个侍女如一卷溪流一般铺排开来立着,将祁堇宫的侍从侍女全都隔绝在外。 帝君扫了一眼院子,便明白发生了什么,身旁传来无怀寒的一声倒抽气,余光之中他一个健步冲到了闻人九的身边。 “姑……姑父……”摇光拼着最后的气力向帝君求救。 大公子已经失去了理智,即使帝君来了也不停手,反而更大力地掐下去,他不是一下子掐的,而是一点点地用力,这样可以让摇光体验到每一分痛苦。 每一分! “矜儿!” 帝君喊了一声,大公子充耳不闻,帝君沉下脸去,拂袖一道寒光落在大公子手上,才迫使他松了手。 大公子抬手想一掌打死她,然而手举起,却被拉住。帝君脸色已经十分地难看了,“矜儿!纵然错全在摇光,也要先收押了,细细审问之后再定罪。” 大公子高举着手,忍了几次才慢慢地将手放下,然而眼神里的暴怒丝毫不减,只是低着头,帝君并不能看到。 “清竹!”帝君只一声,清竹仙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使了两个力壮的男仙,一人一边将昏迷了的摇光押走了。 “叔叔。”大公子忽而道,他阴沉着脸的模样和帝君有几分肖似。无怀家的男儿,重情又绝情,“我不会放过摇光!” 帝君没有说话,转身走向闻人九。 无怀寒跪在她身边,不断地唤她。而她好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坐在地上一直死死地抱着宁瑜,泪水如走珠下,却一声哭声也没有。 大公子笔直地站在一旁,微微仰着头,暴怒之后的他脸上慢慢浮现心伤,即使他善于隐藏情绪,这一次、却怎么也藏不住。他颓然地垂下肩膀,一步步走到闻人九身边,突地跪下去将她抱在怀里。 “阿九……阿九,阿九。阿九——”断断续续,藏不住的哽咽。 他急促地喊她,紧紧地搂着她,心里如被狠狠地挖走了一块,唯有不断地喊她的名字才能稍微填补。闻人九倒在他的怀里,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她咬着大公子的手臂,狠狠掐着自己的腿,可这样依旧无法解去半点心头痛。 二公子默然站起来,沉默着。隔了一会,才低声对帝君说:“父君,摇光这一次,您还打算放任吗?” 帝君目光锁在闻人九身上,她哭得肝肠寸断,他看得亦不忍。 “夺了仙籍,终身监禁!”拂袖离去。 日影向西斜,沉沉暮色拉长了他们的身影,萧风起,拂冷寸寸皮肤,却不及心冷如冰。大公子陪着闻人九在秋水居整整坐了一下午,任凭他们二人体温如何温暖,也再不能暖化宁瑜的身体。 “阿九,阿九……让宁瑜好好安睡吧。”大公子跪在她身前,试图将宁瑜从她手里抱走,然而闻人九却死死地不撒手,“阿九,听话,松手、松手。”他覆着她的手,渐渐地使力,终于迫使她松了手,素洗站在一旁,见状立刻上前将宁瑜抱出来。 “宁瑜——宁瑜!”闻人九突而扑上去,颤抖着手抚摸宁瑜冰冷的脸、冰冷的手…… “我的孩子……孩子,你醒来看看娘,你不是说要和爹娘一起玩?你醒来、你醒来看看娘,看看爹……啊——!”素洗抱着宁瑜不知所措,不是她不愿意走,而是闻人九实在拽得紧。 大公子从后抱住她,继而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怀里,素洗趁此机会一把将宁瑜从她手里夺回,快步地走出秋水居。 “——宁瑜!!宁瑜,不!孩子——!”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哭、只能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瑜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 夏蝉戚戚而鸣,声声不歇,极远又极尽,催人心泪。 她颤抖着,慢慢地跪了下去…… 祁堇宫当夜就挂起了白绫,彻夜灯火通明。第二日一早,壶天镜大大小小的仙子、元君都听闻了此事前来吊唁。 帝君一早明诏壶天镜将要依太孙之礼厚葬这个侄孙,更是强制壶天镜三年不准有喜事。有心思活络的仙揣摩着——大公子一直未被立储君,他的长子也不算帝君的亲孙,这种事禁嫁娶最多半年已经是厚恩了,更何况是三年?!本以为帝君却迟迟不立大公子为储君,虽未明言,立二公子为储君是迟早的事。 然而二公子突然去往人间数年不回,大公子的长子离世却依太孙之礼厚葬。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当下祁堇宫门庭若市起来。 而前庭的震天哀乐,却穿不透高高古树。谨禾院里,一片肃穆之色。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奉药、燃香,井然有序又极其小心地照顾榻上之人。闻人九整整两夜不眠守在玉峥床前,灵枢馆的医官来了一个又一个,却都摇头说节哀。 她不信,母亲明明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只是呼吸轻了些,只是睡得沉了些,怎么就无救了呢。她已经失去了宁瑜,她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其他的痛苦了…… 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床头,侍女们奉上药她也不喝,只让她们熏上母亲最爱的熏香,而后断断续续地说话,说的都是以前住在南山县时候的事。 “……天冷的时候,我们两个躲在一个被窝里,你教我绣花,教我识字,教我为人之道,我好想回到那时候。” “对不起,我一直没敢和你说,其实爹送您的发簪我不小心弄碎了……” “我还想再去一次庙会。娘,你陪我去,好不好?” “娘,我害怕。我好怕……我真的,真的害怕……” 也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到了夜半十分,玉峥悠悠地醒了过来,只是目光浑浊,神思已十分地不清明,声音嘶哑老态,如同早已暮去的人。 “宁……宁瑜,宁瑜……宁瑜……” 闻人九刚刚抹去的泪又满面,她努力地笑,泪水却落得更凶,心里突而有什么轰然塌去,再也不复存在。 “宁瑜,他……他很好。他睡着了、睡着了。” 玉峥费力地点点头,“那……就好,好……”继而又闭上了眼。闻人九握住她的双手,不停地搓,不停地说,“宁瑜睡得很好,他说要和您一起玩。躲猫猫,您记得吗,小时候我和三子捉迷藏躲在水缸里,差点被淹死,三子被胖叔一顿打,我也被您打了,然后您就哭了。” “娘,等你好了我们祖孙三个一起玩……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她慢慢地唱起来。 可玉峥什么都听不见了,直到天明,手已冰冷。 侍女整整一晚都侍奉在外间,因一晚上都听见闻人九说话,还以为和前两夜一样无事,直到有奉药侍女进去奉药,发现她整个人神情呆滞,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童谣,才惊觉不好。 “娘娘——!娘娘你看看我。”奉药侍女忙大声朝外喊,“来人啊——!快去灵枢馆请医官!” 医官们很快就来了,鱼贯而入。他们一眼就看穿玉峥已死去多时,而闻人九呆坐一旁,表情空滞言语混乱,看似精神崩溃。 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医官在闻人九面前伸出手指晃了晃,又由轻到重地击掌,见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拱手说一句得罪,取出一方帕子盖住她的手,使力一拧。如此再三,闻人九却依旧自顾自地念着童谣。 “唉——娘娘这是受了刺激心智受损,需要静心休养,运气好明日就可恢复,若不好,恐几年之内都不会清醒。小人人微言轻,娘娘此时又心智不稳,恐不会听我们,姑娘赶紧去请了大公子,让大公子把娘娘带走罢。这里阴气深重,不适合久留啊。” 奉药的侍女聪慧,低声地说,“小公子丧失未平,大公子须得前庭应付,恐一时半刻过不来……这样吧先生,你给娘娘扎一针,娘娘多日未睡精神本就不济,又受此刺激,才会因此崩溃,若睡一觉,可能就好了。我们也好送娘娘回去……”说着看一眼整个房间,黯然而道,“也好收拾收拾这儿。” 医官仔细斟酌这话,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从医箱里取出一根银针,煨了火后悄悄走到闻人九身后,找准穴位一针下去。 闻人九当下如枯柳垂倒,软软地倒在奉药侍女的怀中。那侍女小心地环着她,十分感激地对医官点头微笑,“多谢了。” 第四十一章 心有怨恨 祁堇宫一连串的丧事惊动了延心宫,帝君听得底下人通报玉峥的死讯,沉默许久,拂袖而道:“摇光跋扈阴戾,屡教不改,出手杀人罪孽深重,不必审了,夺去仙籍,押入灵虚台伏罪柱上,日日受雷霆轰鸣之苦——无赦时!” 清竹无声领旨,快步走了出去。 元后坐在一旁,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帝君,轻不可微地笑了一下。 回了寝宫,她心情极好地摆弄了着新摘的莲花,侍女来报:“娘娘,静蓉带到。”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伏地拜倒,三呼祝语。 元后将莲花修成满意的模样,“起吧。” 静蓉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低头跪着。元后坐到她面前,依旧保持着微微笑着的模样,“此事,本宫知道你有大功劳。把你安排在摇光身边这么多年,也委屈你了。” 静蓉道:“娘娘与静蓉有恩,静蓉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元后轻笑,语气也难得地轻松起来:“如今壶天镜,终于彻底没有那个女人的痕迹了……”又感慨,“摇光这孩子,如果和她姐姐一样能安分点,倒也不至于亡得这么快。静蓉啊,听说当时,祁堇宫很热闹啊。” 静蓉伏首说一声是,道:“摇光公……摇光生性急躁,极易被激怒……加上婢子在摇光的日常熏香里加点咒术,才能一举成功。” 当日摇光回去后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她便借此挑拨,第二日发生的事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玉峥进来之时,她刻意未加阻拦,甚至在玉峥被推倒之际暗中动了手脚,因此摇光当时虽只是轻轻推了一下,玉峥却再也没有起来。 “好了,此事已经过去了,本宫兑现当日的诺言。南山仙母已经答应收留你,你即刻收拾一番便去吧。” 静蓉难掩大喜,深深伏地拜倒:“谢娘娘隆恩!” 天上几点稀星,银月半悬,窗外更漏声声地飘入帐中,借着银霜般的月光,依稀可见床上相互依偎着的人。 大公子紧紧环抱着闻人九,埋头在她的脖间,身体微微地抖动。而闻人九睁着双眼,空空地望着床顶。寂静的夜晚,除去窗外声声更漏,一丝声响也没有。 “阿九,你别这样……你还有我,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大公子低声地说着,他知道闻人九能听到。一整个晚上他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然而闻人九却始终睁着眼一动不动。 整整七天,闻人九除非在银针之下睡去几个时辰之外,都是像这样躺着,安静得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 祁堇宫刚刚升起宁瑜的白绫,不出三日又升起玉峥的白绫,接二连三的白事,大公子已疲倦至极。而现在闻人九又浑浑噩噩无法清醒,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像此刻那样觉得累过。 失去宁瑜的痛苦,他并不比闻人九的少,当初他得到这个儿子时有多喜悦,失去时就有多痛苦。然而他必须振作,来来往往的仙友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他都得逐一应付,祁堇宫辛苦支撑了那么久,不能就此倒下。 可那些都是人前的。 当夜幕来时,褪去一身伪装、面对痴傻的闻人九,他只觉得冷。他紧紧地抱着她,试图不让自己觉得冷。他不断地说:“你还有我,只要你肯睁开眼,我就在你旁边。阿九、阿九……你醒一醒,你还有我、而……我也还有你……阿九。” 他以前看到不少女子伤怨之词,记得有一句——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当时觉得女子多矫情,夜晚再长,总会天明。而今想起这句诗,却那么应景。 原来夜真的那么长,那么深…… 天光渐亮,闻人九忽然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妄语不止。医官前来看过,脸色凝重:“这正是将体内的郁结之气发出来,若明日天明之前能退烧,这一关就算娘娘闯过去了。” 大公子沉默,慢慢地在床头坐下,轻抚她通红的脸颊,低声问:“若不能呢?” 医官沉吟片刻,如实说道,“痴傻更甚。”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大公子颓然地垂下了肩膀,连声音也委顿下去,“下去开方吧。” “是。” 素洗捧着冰块进来,闻人九昏迷之下肯定吃不进药去,唯一的退烧方法便是给身体降温。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大公子身后唤一声,然而大公子却充耳不闻,自顾握住闻人九的手,不断地喊她的名字,求她醒过来。 素洗顿了一会,走到他身前跪下,将冰敷用的毛巾高举到他面前,“大公子,您给娘娘冰敷一下,也许会有效。” 大公子静静地看着被冰块浸湿的毛巾,抬手将毛巾取过,挥手示意他人退下。 素洗起身将闻人九的衣衫褪去,以便大公子擦身。她想起他们刚刚成婚时,大公子假托中毒在祁堇宫休养,闻人九便是如这般替他擦身,如今却变成了大公子为她擦身。只是当时大公子假危,而她是真病。 但愿明日一早能好起来。 她取出一身干净的亵衣给闻人九换上,突而想起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仔细想了一会,还是轻声地说,“早晨帝君遣人传来口谕,延心宫已辟出一处宫殿专为娘娘养病,若娘娘愿意,可随时前往小住。” 大公子替她系带子的手一顿,目光霎时阴枭下去,“做他的春秋大梦!” 到了入夜时分,闻人九的情况更加不好起来,不仅胡言妄语,更是高热惊厥,医官换了三个,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大公子暴怒,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有倒霉跑得不够快的被一掌掀翻,脑门上鼓起好大一块包。 大公子失了往日风度,抓着她的手狠狠地说,“你若觉得累,你若要走,你就走……但是你记着,碧落黄泉,我也会再寻得你,你还是我无怀矜的妃!你走不掉的!你一日是,一生都是,我……绝不放手!” 闻人九整个人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时何地,脑子里一会儿是难产时的情景,整个人痛得好像要被撕开来;一会儿又是某个午后,一家三口和宁瑜一起玩的样子;一转眼时光穿梭,又来到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二十多年的人事物就像漩涡一样不停地在身边穿梭,各种声音交错来去,让她几乎崩溃。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记忆中的小茅屋。母亲在里面摇着织布机,轻轻哼唱童谣——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她下意识地循着那样的歌声走去,浑浑噩噩之间已站在门口。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呐喊着、渴望着那样的安宁,期盼着那样的温暖。 无论怎样,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过去,只要能回去……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娘,我来了。我回来了……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离开了那个小茅屋,那里那么温暖,怎么会离开呢?梦吧,做了个梦而已,梦醒了,就该回家了。 她踏进久违的大门,隔着窗子依稀看见母亲坐在屋子里织布。春莺婉转而啼,翠竹微风而摇,歌谣慢声,她高兴地落下泪……却迈不动步子。 隐隐约约地有谁在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穿过周围重重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那声音熟悉极了,却想不起来是谁。她好累,好想休息,可那声音却不歇地在耳畔围绕,不肯停歇。 ——碧落黄泉……你走不掉的! ——绝不放手!绝不! 她突地记起来了,身体瞬时如坠入冰火两重天,骤冷又骤热…… 整整一夜,寝宫里灯火通明,只影随夜长。 天微微亮时,闻人九整个人出了一身的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所幸竟慢慢地退烧,脸色也不再通红似火烧。素洗守在门外,忽听里面大公子急召人,忙找来了睡在隔壁的医官。 医官火急火燎地赶来,仔细看了闻人九,大喜,伏地道:“恭喜大公子,娘娘这是熬过来了!” 大公子握在手里的杯子应声而裂,他望着闻人九闭了闭眼,神情慢慢地松懈了下来。 闻人九醒来时又渴又疼,嗓子里仿佛有火在烧,浑身上下仿佛被拆骨一样,她迟滞地将目光落在坐在床外侧看书的大公子——他正一手在被窝中握住自己的手,另一手拿着本书,似乎看得十分入神,然而那一页却很久都没翻动。 她看了很久,嘶哑着开口:“矜……” 大公子整个人跳了一下,目光不可置信又掩不住地大喜,他回头看她,听闻人九道:“我渴……” “我这就去倒水,你等等!”大公子利落地下床,片刻后又回来,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他扶起闻人九,仔细吹了吹后才递到她嘴边。 闻人九双手捧茶喝了半杯,因喝太快而咳了起来,大公子左手环着她的肩,替她擦去嘴边的水,极温柔地说,“慢点喝。”又问,“哪里有不舒服的吗?不舒服再躺会儿,我陪你。” 闻人九摇摇头,捧着杯子两眼直直地望着清茶,突而掉下泪来,她将整个人靠在大公子身上,抱着他的手臂一开始是无声地哭,慢慢地小声哭,最后大声地什么都不管地哭了。 大公子始终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眶微微地泛热,却最终忍住了。 入了夜,大公子躺在外侧很快就睡着了,这么多天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在忙碌,先是宁瑜和玉峥的丧事,然是后闻人九的病,他觉得乏累极了。然而闻人九睡不着,她脑子十分地清醒,越是夜深人静,就越是清醒。 帝君有意保摇光的命,虽然夺去了她的仙籍终身监禁,可这样怎么够,她的宁瑜、她的母亲,她最爱的人,她的伤痛……怎是区区监禁就能补偿的?! 要报仇,一定要、要让摇光付出代价! 第四十二章 平冤平怨 大公子忽然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搭在她的身上,闻人九忙闭上眼,却不知怎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片刻就睡了过去。她一睡去,大公子便睁开了眼,他支着头,另一手掖紧被子,而后轻轻抚摸她消瘦得越发尖的下巴。 她相貌偏向清秀,本就不是什么珠圆玉润的人,这两年生活安定,他有意让她蓄些肉出来,因此在饮食上没有初时那么严格,好不容易有了成效,没想到短短几天的功夫,一下子就把养回来的肉都掉没了,甚至比刚生完宁瑜那段时间还要瘦,就好象一个巴掌就能捏碎。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慢慢来到眉头,即使在睡梦中,她也是下意识地蹙着眉,眉心微微地拧出一个川字。 “阿九,阿九……”他低喃,“你难过,你心疼,我又何尝不是……睡吧,好好睡一觉。”他侧起身,轻轻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休养了三天,眼瞧着闻人九气色红润起来,素洗便拉着她出去走动走动。窗外风景如故,然而吹过来的风却带着入骨的寒冷。 她坐在栏杆上很久,直到身子慢慢冷了,才在素洗的催促中回去。 “摇光……她怎么样?” 素洗搀着她,仔细观察了她的神情,觉得她面色祥和才如实说道:“还在灵虚台拘着呢,帝君的意思是不放出来了。” 闻人九五指在袖中暗暗地握拢。 仅仅是夺去仙籍,仅仅是监禁。她还是活着、活得好好的,十年二十年,谁还会记得宁瑜和母亲的冤屈?!到时候帝君心软将她放出,那么她的恨……谁来平?! 簌簌的风声吹动竹叶摇响,一两片碧叶飘落,正打中矮桌一角,帝君只身一人半卧在竹榻上,闭眼静听周围声光。 相知馆如此之大,却声音寥寥,只水中鱼游、天空燕喃之声,昔日情人之间窝心的话语,都成了记忆中的灰白印记,回忆起来只让人徒生悲戚。 帝君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清酒,慢慢地有了些醉意,微醺之时,侍从来报:大公子妃请求面见。 他睁开半阖的眼睛,眼底一片清亮水光,拂袖示意侍从将人带来。 闻人九由清竹带着到了帝君面前,余光可见帝君十分惬意的卧姿。正因如此,他衣襟半开,头发垂落在塌间,一扫平日威仪庄严高高在上,看她的眼神也带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闻人九从未见过这样的帝君,即使那时被拘在相知馆,帝君也像个谦谦君子,从未有过非分之举。她伏地拜倒,心里开始有几分悔意。 这里人迹罕至,环境幽静,是个容易让人思旧的地方,帝君此时一定在想念清妃,若他凭着酒意想做些什么,她无路可逃。然而转念一想,帝君若真有心做什么,当时就动手了,岂会留至今日? 帝君举着半杯酒,另一手支着头,微微地一笑将酒饮尽,道:“起来。” 闻人九依言起身束手站在一旁,余光找了一圈,发现清竹早已无声退去。帝君手指一动,矮桌上便多了一只酒杯,他满斟杯中酒,对闻人九说:“你来得正好,坐下陪本君喝几杯。” 闻人九迟疑片刻,坐下执杯饮了半杯,因平日不碰酒,才半杯的功夫就觉得嗓子眼发热,帝君斜眼看着她,慢慢放下手中杯,也不说话,光那么看她。四周无人,借着酒意,他看她的眼神丝毫不加遮掩,闻人九更低地垂下头去。 一阵风起,吹来远处燕子呢喃的声音,帝君呵地一笑,满酒又是一杯,“你既如此怕我,又何必来找我?” 闻人九不说话,隔了一会,从袖中取出一块暖玉置于桌上。 帝君看到那暖玉,目光微微地变冷。闻人九后退一步拜倒,声音闷闷然传入帝君耳朵,“帝君的赏赐,阿九如今完璧归赵。” 帝君的声音明显带着不快,道:“完璧归赵?何以两年之后才归还?” “帝君赏赐,侄媳不敢怠慢,两年来始终妥善保管日日祝祷以报帝君隆恩。然祁堇宫近日不平安,侄媳恐无法妥善保管此物,故来谢恩,请帝君收回此物。” “阿九。”帝君坐正了身子,轻轻将酒杯置于桌上,“本君既已赐赏,万没有收回之理。” 闻人九从善如流地说,“君无戏言,帝君说的是。帝君治理壶天镜,守护一方平安,万民称颂,皆因理、法、度公平、公正,壶天镜也因此得以立世。可如今壶天宫已失却立世根本,众心将失——壶天宫不平安,祁堇宫又何来平安?” 帝君听到这样的言论竟然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闻人九,你想过矜儿吗?” 闻人九更低地伏低:“忠言劝谏,是壶天镜每一个仙的职责,闻人九不敢怯懦。” 帝君沉默了一会,头顶的竹叶摩挲着摇晃,在闻人九的手边落下一片斑驳陆离,帝君道:“你要我做什么?” “平冤。” “平怨吧……”帝君一语道破。 闻人九铁了心要求摇光一死,因此话语间也特别咄咄逼人,她叩了叩头,“无冤,又何来怨?” 耳边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穿过,她听见帝君在自己头顶低低地说:“你先起来。”闻人九顿了一顿,依言起身。帝君已坐正了身子,只是衣襟依旧半开,他手里举着一杯酒,靠过去将杯酒递到闻人九的面前,轻声地说,“喝了它。” 闻人九脸色微微地一变,目光直直对上帝君带着微笑的眼睛,心底狂跳。她已不是无知少女,帝君眼底微笑的意思,她很清楚。帝君也不着急她喝下,而是慢慢地打量她的每一个神情,他很喜欢这样的闻人九,想走走不得,不想顺从却又不得不顺从。 他享受看她慢慢屈服的过程。 闻人九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再三之后,她伸出了手。杯中酒清澈透明,无一丝浊气,她执杯不动。帝君凑近了她,在她的耳边无限温柔又不失强势地又说:“喝了它。”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在她手间撩动,他的声音温厚如这杯中物,闻人九一刹那竟有心悸的错觉,她的手颤抖起来,眼一闭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狠狠倒扣在桌上。 她看着帝君,急促地说:“我要摇光死!” 帝君笑了,比刚才笑得更深。闻人九这才惊觉帝君已靠她十分近,抬手之间轻而易举就能将自己整个抱入怀中,她只得强装镇定。帝君很轻地拨着她根本没乱的鬓发,继而轻抚她的脸颊,柔声地说:“摇光已得了她应有的惩罚。” 闻人九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恨,“不,她还活着。” “那么,你是以什么身份要求我杀了她。” 闻人九想了一会,才道:“含冤人。” “我说过,你的冤已经平了。摇光在灵虚台终身不得出,这比让她死更难受。”他伸出食指放在闻人九唇上,示意她安静,“不过,若你以其他身份要求我,我或许可以答应。比如……”他笑得更深,附耳在她耳边吐出三个字,“枕边人。” 闻人九虽来时早有准备,可没料到帝君竟会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她惊愕地看着他。帝君捉住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就将她抱入怀中,趁她未回神低头吻下。 闻人九突然挣扎起来,然而帝君禁锢得紧,根本不给她逃开的余地,慌张之间她只抓到一个杯子,也不管是不是管用,不管不顾地就朝帝君砸去。 小小的杯子,怎么可能伤得了帝君,杯子孤身落地,发出很轻地一声,没入了来往的风中。佳人在怀,如此良辰美景,帝君借着酒意情动,抓着闻人九的力道随之加重。 “阿九,阿九,两年了……”他猛然将她放倒在竹榻上,一手扯开她的衣襟,露出她雪白的肩膀和碧青色的亵衣。闻人九深深地后悔了,报仇可以日后细作打算,可她绝不能对不起矜。 再顾不得其他,她抽手在腰间抓出了匕首…… 帝君只感觉腰腹一阵剧痛,而后下意识地松了手,低头一看,腰腹上插了一把短刃,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来。闻人九又惊又惧,身上满是血迹,隔了很久才回过神,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紧紧捂住衣襟,退开几步远,在冷风里不住地颤抖。 帝君捂着伤口坐下来,想让闻人九冷静下来,却见她突然双膝一软跪下去,继而跪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得很,竟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脸色更要难看。她呆坐着不动,又猛地回神,苍白得无以复加的脸上慢慢有了几丝血色,却深深布满绝望,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气力慢慢地俯首:“闻人九死罪,请帝君降罪。” 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呢,明明含冤的是她,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母亲的是她,摇光逍遥快活……如今,别说报仇,连命都保不住,只能求不牵连祁堇宫,只求矜平安…… 帝君稍一用力拔去匕首,使了个止血咒将血止了,虽腰腹还在痛,然而他好像个无事人一般,“我怎会降罪于你,快起来!” 闻人九不动。 “行了,本君不怪罪你,君无戏言,起来吧。” 闻人九伏在地上很长一会,才半信着抬头,帝君笑了笑,眼底里却冷了:“区区匕首,怎能伤了本君。今日就当你没来过此,回去吧。” 闻人九嘴唇紧紧地抿着,事已至此,她没了任何理由求帝君,冷风拂来,她僵着脖子闭了闭眼,只得认命地伏倒谢恩。 第四十三章 夫妻离心 本该立刻回祁堇宫,然而走到了半途,还是忍不住折道去灵虚台。本以为须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进去,谁知戍守的侍卫见了她,竟卸下刀戟将她请了进去。 “帝君有令,若娘娘前来,可直接进入灵虚台。请!” 闻人九怔了一下,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帝君算到了她不会死心,早已做好了安排,才会这么请她进去。她扫了一眼低头恭顺的侍卫,径直走了进去。 本以为摇光在里面即使不会享受,但也不会被亏待,万万没料到摇光在里面真的受的是雷霆穿心之苦。她卸去了护身仙罩,被凌空钉在伏罪柱上,每隔一弹指便有五方天雷自头顶落下。 帝君说的不错,她已受到该受的惩罚,穿心雷霆之苦比死更难受。可是……焉知帝君是否做出这一场戏给自己看!?摇光,一定要死! 清冷午后,闻人九避开了一众侍女坐在茉莉园子里,抬头看着远方星河明灭,暗暗叹不知人世间又添多少新魂。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是男子温雅的声音。 “嫂嫂。” 闻人九站起来也回之一礼,请他入座。无怀寒一路过来,见此地坐落三千桃林深处,不远处就是星河,碧云翳翳暗香攒动,甚是雅致的一片园子,道:“祁堇宫什么时候多了这片宝地,哥哥对嫂嫂真是有心。” 闻人九淡笑不语。 他若是知道这片茉莉园子的来处,就不会那样说了吧。 “我前两天去了灵虚台,见到了摇光。”她抄起茶壶亲自给无怀寒倒了一杯茶,慢慢说道,“叔父说的没错,她已经受到了她应有的惩罚。时时刻刻的天雷打击,比死更难受。” 无怀寒接过茶,低头浅饮一口。 “那么……嫂嫂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闻人九一时不说话,低头饮光了茶,才说道:“我希望你能去看一看她,松些伏罪柱上的束缚。让她在穿心之余也好过些。” 无怀寒听到这番话觉得讶异极乐,不禁放下了茶杯问道:“摇光有这下场是罪有应得,嫂嫂竟然为她求情,这是何故?” 闻人九无声一笑:“娘还在世就时常告诉我,活着不仅是为家人朋友,更是为了自己,与其痛苦一生,不如快乐一生。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她已获得应有的惩罚,我也不必再耿耿于怀,徒添不快。不过是松些束缚,也无伤大雅。” 无怀寒仔细斟酌了一番,“嫂嫂何不直接找父君,相信父君见到嫂嫂如此宽宏大量,必十分宽慰;或者也可以找哥哥帮忙。” 闻人九抬起袖掩嘴一咳,轻声地说:“此事终归上不得台面,帝君既然下令严惩,又怎能言而无信,若让旁人知道岂不有损威严。至于矜……”她神色晦暗了几分,“他至少几年之内都不想再听到摇光这个名字了。” 不是不找矜,而是他不同意。他明知她要报仇的决心,可他竟拒绝了。也许是碍着璇玑死前的嘱托,可难道宁瑜不是他的孩子吗? 无怀寒迟疑了很久,闻人九也不催他,低头专心煮茶,直至一旁的沙漏尽数漏尽,他才下了决定:“有容,德乃大。嫂嫂高风亮节,作为弟弟,怎么能不帮呢?” 闻人九本忐忑他不会答应,听他如此一说,一喜:“辛苦二弟,日后若有什么能是我帮得上的,尽管开口便是。”如此说着,心里却难掩愧疚。 回了祁堇宫,谁知大公子早已等她多时,坐在藤架下,一边看书一边摇着椅,侍女两边各一个,无声打着扇。见她回来,二人低头行一礼,默默地退下。 大公子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问:“又去哪里了?” 闻人九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扫一眼书,上面的字似是远古文字,她并不识。 “茉莉园子,你辛苦了那么久我却没去过几回,今日去走走。” 大公子又翻过一页,“是吗?”又说,“和二弟?” “偶遇。” 大公子笑了一下,神情却冷得很,闻人九明白他在发怒,然而她无心与他多做纠缠。神志清明之后,唯一支撑着她的便是仇恨,她要摇光死,这个想法不仅帝君知道,矜也很清楚,她并不意外帝君会反对,但她万万想不到矜也会反对。宁瑜是他的孩子,他却阻挠自己报仇的决心。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璇玑临死前的嘱托,他竟如此看重,连自己亲儿也不顾了,原来在他心里,宁瑜比不上璇玑…… “我去躺一会。”她起身,径直离去。两步之后,衣袖被拽住,大公子放下了书,冷冷地说:“坐下。” 萧萧凉风起,吹动她鬓发微动。大公子冷眼瞧着她,她还是刚来时的模样,然而眼神里的温和柔顺却没了。他知她苦,却气她不了解自己。阻止她报仇,岂因璇玑当日嘱托?而是帝君有心保摇光,她如何能得手?! 闻人九与他对视片刻后,依言坐下。 “我不管你让二弟做什么,我已遣素洗不让他动手。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许再多做纠缠!” 闻人九神色微微一变,眼神里晦暗不明,有伤心之色滑过:“……你有你的承诺,你的过去我不管。可我只问你一句,宁瑜,你有没有将他当作你的孩子?”这句话问出来,她心里不可避免地一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忍没落下来。 大公子心里头透着股股寒意,夫妻三载,纵不是心意相通,他认为他们也该是相互理解的,谁知她竟问出这样的问题,叱道:“宁瑜怎不是我的孩子!你只心心念念怨恨我不助你,却不肯想一想我为何不助你。今日我便好好来跟你说一说,你听着!叔父挚爱清妃,而今摇光是变成了唯一与她有关的人,所以叔叔一定不会让她死。你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不仅没有任何结果,反而赔了自己。” 闻人九有几分动容,又听大公子说,“日后,我一定会亲手除了她,以平你心头恨。但是现在,你必须听我的。”他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唇边,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安静。” 月亮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素洗快步走了进来,见他们二人都在,低头行了一礼,也不避讳闻人九,直接道:“已告知二公子无需冒险。” “……!” 大公子瞟了一眼素洗,目光转而又落在闻人九身上。 闻人九盯着素洗看了很久,眼神里犹如夹了深秋凛凛寒霜,最后所有的愤恨都化为失落,慢慢地坐下来……她双手掩面,肩膀颤抖着,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 “阿九。”大公子起身蹲下将她揽入怀中,目光如烈风冷剑,却哽咽了语调,“宁瑜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唯一的骨血……从我见到他第一眼起我就想……日后我要好好爱他、教导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祁堇宫虽小却也是一方天地。失去他,我同你一样难过……” “不要……再说了。”闻人九整个人软颓下去,伏在他臂弯处泣不成声……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睁眼时已躺在床上,四周拉下了帘子,光线透不过层层帷幔去,眼前一片幽寂沉暗色。 她支撑着手坐起来,脑子里萦绕着大公子说过的话。 其实他说的没错,任她恨之入骨,她的恨也是微不足道的……大仇得报之前,她除了忍还能做什么? 她抱紧了双臂,靠在软枕上,出神望着床边掀起的帷幔,慢慢地流下泪来。 一夜春雨后,桃花溅泥纷落,窗外藤蔓新了三分绿,油亮地迎着朝日微颤。闻人九推开窗子,迎面一阵风斜冷冷地透过半开的衣襟吹进去,她收紧衣襟,转眼却见大公子坐在藤架下自己同自己下棋。远处飞来的柳絮三三两两地落在棋盘上,他抬手拂落。 失去了宁瑜,失去了母亲,可还有矜,将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仅剩的依靠。 闻人九倚在窗上,手搭着窗沿不动也不出声,直至大公子下满了一盘棋,才双手撑着窗沿探出头去,心里头百感交集,最后都化作浅浅的一笑:“矜。” 飞燕贴湖面滑过,踏落花而去,呢喃过后,只余下风吹的声音。大公子回过头,四目相对,虽不着一词,却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时间好像回到了过去,他们贴心而坐,紫藤花架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一串串的紫藤花柔蔓袅袅而下,如瀑布一般,抬手可触。闻人九不会下棋,大公子便手把手教她,只可惜她不仅学琴没什么天分,下棋也是,只通晓个大概,真搏起来,满盘皆是输。 输了三局后,素洗忽然来,低声说:“二公子约大公子过府一叙,说是有重要的事。” 闻人九脸色微微冷几分,手慢慢将黑子放回棋盘,看似若无其事地理了理鬓发。大公子思索了片刻,将白子落回棋盘,顺手又吃掉了她几个子,眼看大片江山又失,闻人九苦恼地一笑,道:“行了,我不想和你下了。阿寒的口信来的正好,你快去吧。” 大公子笑了笑:“那好,我很快回来。”末了,将子收好,起来和素洗一同出去了。 他这一走,院子里一下又安静下来,闻人九静坐良久,长久地不动一下,直至墙外飞来一阵飞絮,纷纷扬扬如雪下,最后在她面前聚成了一张便笺。闻人九微惊,抬头追着信絮来时的方向看,却见墙外白云蓝天,高树阳春,哪里还有什么飞絮的影子。 她拿起便笺看,字迹陌生得很,却一眼就明白是谁所书—— 伏罪柱仙罩已松,嫂嫂可放心。 闻人九手猛地一紧,脸色沉了下去。 第四卷·道是有情更无情 第四十四章 东合温泉 二公子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上新近刚做的霜白长袍,又戴上白玉发冠,对着铜镜一照,果然显出一派出世佳公子的优雅来,他看着边上的玉笛,想了想还是缚在了腰间。 匆匆赶至荷花湖边,远远地便看见闻人九站在池子边上,煦煦的暖风吹着柳枝在她身旁飞扬,犹如惊鸿仙子。他一时驻了脚步,直至闻人九无意间回头看到他,才恍若装出刚到的样子,不急不徐地走下石阶。 “嫂嫂久等。” 闻人九也极有礼数地微笑,发觉他今日穿着不似平日那般散漫,竟有几分书卷气,不由眼前一亮,道:“你找我,可有什么事?” 无怀寒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他信步踱到栏杆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望着远处凭浪逐动的白莲,隔了很久才说:“寒记得刚刚见到嫂嫂时,是在南山县的锦墨堂,一晃已三年……时光荏苒,转眼便是白云苍狗。” 闻人九的微笑渐渐隐退,随他一并站在栏杆前。迎着徐徐的风,无怀寒低沉的声音飘入她的耳朵:“嫂嫂的嘱托寒已办妥,嫂嫂接下来若还需要用到寒的地方,不妨直言。” 闻人九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无怀寒也侧目看着她,慢慢转过身来,一手搁在栏杆上,不经意又露出了平日的随性来,“有恨、有怨,却难平,嫂嫂的苦处,寒了解。” 闻人九瞬间明白他意指谁,心里一揪,假若被柳枝拂面,立刻别开了头去。 “没有谁会在杀母害子之仇下还能为仇人说情……嫂嫂是善人,却不是圣人。” 闻人九沉下了脸,却蓦地无声苦笑,道:“是,我不是圣人,却被要求做圣人。”又道,“想不到第一个支持我的……竟然是二弟。” 无怀寒无言一笑。闻人九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摇光也算你的妹妹,纵使你与她感情不深,也不该站在我这边害她。” 烟波激荡,泼湿了他们的鞋面。 无怀寒诧异之后脸色微微沉了一分,他信手来回抚着玉笛,思索片刻,语带冷硬,道:“哪是妹妹,无亲无故的,又怎敌哥哥嫂嫂来得亲厚?”他慢慢地盯着闻人九看,又说,“……许多事,不管结果如何,做了、总比一辈子煎熬痛苦好。” 闻人九不再言语,扶着栏杆远眺白莲,极目远眺,天际一线之间尽是白莲浮动之影。她拢一拢衣袖,从里取出一张信笺,无声交给无怀寒。 “我仿了矜的字迹。你去一趟灵虚台,让她过目……我去,她必不信,旁人我也信不过。”她深深地看着无怀寒,沉沉地道,“此事若成,你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日后……”她忽然暗了目光,犹如深夜被云遮掩的月光,“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无怀寒紧紧盯着她,眼底隐隐有暗流涌动,他忽地一笑,“言重了,嫂嫂……哥哥平安,我便开心了。”那一声哥哥加的十分牵强,然而闻人九一心求他帮忙,并未察觉有异。她微微后退一步,向他屈了一屈。 因怕出来时间太长被矜察觉,闻人九很快便走了,无怀寒遥遥望着她的身影,直至拐了角再也不见,才将那信笺展开。 八月十三,五浊山一见。我等你! 他粗粗一读复又收拢,左右环顾之后,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仙境四时如春,四时之花应风而开,他信步走得很慢,不知何处飘落一朵梨花,堪堪落在他的脚边,他停驻了脚步,想起附近有一座园子,里边尽数是梨花,是过去先帝君还在位时某一位宠妃的花园。 虽无人打理经年,园子里的梨花却开得十分茂盛,一朵朵洁白似雪,迎风飞舞花瓣,纷纷然如雪下。 仙境时光虽好,却十分寂寥,仙人们寂寥的时间久了,不管男仙女仙便都喜欢八卦些东西。八卦的主题是闻人九和大公子的第一次相遇,像闻人九这般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是女仙们无聊之时最喜欢的话题之一,虽闻人九从未与旁人说过,然而女仙们揣测加想象,硬是将初遇时的场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在她们眼里,那是一场唯美的、永生难忘的初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的,以至于无怀寒最后也听说了一些他们相遇时的场景。 无怀寒站在最大的那棵梨树下,慢慢地闭上眼,微微仰着头。想象着若是那一次相遇不是大公子和她,而是自己和她…… 他极力想象着,想象着她在那场梨花雨中若隐若现、渐行渐近,想象着她布衣荆钗莞尔一笑,想象着她纤腰曼态盈盈一拜…… 也只有这样静谧无人的时刻,他才能肆意想象,肆意地放空自己。然而他越是极力想象着,心里头却越生出空虚,仿佛塌出一块无限深渊,没有任何能填满。想到情深时,脑海里闻人九的脸庞竟慢慢变成了慕兰,嫣然一笑、顾盼之间流光微转,他突地睁开眼,无意识地退了一步,一手撑在树干上。 “兰兰……”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时间满腔愧悔涌满心头却不能自持,满地梨雪堆积,他靠着树干慢慢地坐下,萧风起,徒留了满袖余香…… 闻人九回去后一切如故,赏花看书,陪大公子弹琴聊天,偶尔也出去走走,只是出去转了几圈,发现偌大一个壶天镜,根本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也就不出门了。大公子近来越发忙了,常常不在祁堇宫,对外说是施行功德造福一方,实际上在做什么,闻人九心里隐隐有数。有几个小仙女心思活络,见她整日整日地呆着无趣,便常常找些人间的小玩意儿来逗她开心。 日子一天天地过,倒也不算太无趣。 离八月十三,还余三日。 她站在巨大的铜镜前,拂袖关上窗户和门,没有描眉梳发,甚至穿了一件大公子的衣服。藏书阁里有许多书籍,从人间志怪到上古传说,从天文地理到古法密咒,十分齐全,她苦心搜了很久才搜到化形之术,苦练半月后终于小有成效。 她低吟咒诀,铜镜中的人慢慢从脸到身形都发生了变化,到最后成了大公子的模样,披发及腰,眉眼清俊,无论从形貌上还是气质上都已十分相似。 深夜时分大公子才回来,闻人九一边誊书一边等他,寝宫里齐齐燃着九十九盏华灯,大公子远远地从外看到,微微地一笑,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写什么?”他在书案前俯身看去。 前方投下巨大的阴影一下子挡住了闻人九的光,她誊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回笔架,抬头笑得有一丝赧然,道:“闲来无事,瞧你的字隽逸,就想模仿一下。”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成果,不大满意地说,“不过是形似,没什么神韵。”又细细看着大公子,站起来,“看你风尘仆仆的,可需要几天休息,正好我想去仑者山东合池里洗温泉,不如一起?” “不了,你自己去吧。”大公子将外罩脱去,揉了揉眉心。闻人九倒一杯热茶过去,备好热水,又帮着他脱去衣服,热气氤氲之下,大公子惬意地靠在池边,微微地眯眼,闻人九亲自侍候他沐浴,捏着他的肩膀,道:“那我明天就去东合,大约去个三四日。” “嗯。” 闻人九想了一会,又说,“这次我就不带素洗了。” 大公子睁开眼睛,“怎么?”自从慕兰之事后,闻人九和素洗之间,已产生了裂痕,虽然二人平时看不出什么,但是心细的话不难发现,闻人九对她已无之前的全心信赖。 “没什么。”闻人九隔着热毛巾按压他的背,轻声地说,“素洗是一直跟着你的,在我身边实在是屈才,你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少不了她。我只是出去洗个温泉,随便带几个丫头就好了。”她的语气十分地随意轻松,说的话却让大公子沉下了脸。 他一把扣住闻人九的手,目光如炬,却泛着冷意。闻人九对上他的眼睛,微微地一笑,眼神如石上清泉,并无任何异色。慢慢地,大公子松了手,肩膀松懈下去,重新靠在了池边,不悦:“那些事你少插手。” 闻人九不说话,继续敲背,隔了好一会才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见大公子有话要说,又道,“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你并非笼中燕雀,你有你的鸿鹄之志,有英雄梦想。我出身微贱,什么都帮不上忙,甚至可能成为累赘,我不愿意成为累赘。所以你不必在意我,我会好好保护好我自己,你的梦想你只管放手去做。东合洗温泉之后我想去南山县住一段,避开这些也免得给你造成负担。” “更何况那里,那里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 大公子沉默着,最后微弱地一声叹息,闭上了眼,“好吧。到时我来接你。” 闻人九深深地看着他的侧脸,垂下了眉眼。 东合温泉四海闻名,不仅因其四周云垂翻波的高阔美景,更因其汤水具有治愈伤口的能力,若经常泡之,更能增长修为。也因此,东合温泉除非位高权重的仙人,小仙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闻人九借了大公子的风,得以顺利进入东合泉。两个侍女也是第一次来到东合泉,在闻人九身后亦步亦趋地左右顾盼,十分地兴奋。 “娘娘请随婢子来。”东合泉的奉汤侍女提着灯笼引了闻人九入曲径,沿着石阶茶树而过,径直来到一处宽阔的池子边上,跪下道:“此汤唤作姝女汤,有活血驻颜、静心凝神之功效。” 闻人九点头道了声谢,侍女伏地一拜,将灯笼架在灯台上,无声退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 大仇得报 姝女汤里冒着氤氲雾气,水温适中,隐隐有花香气沁起,闻人九泡了一会,觉得浑身舒活不少,她睁开眼,对随侍一旁的侍女说:“之前还很兴奋,怎么到了这里你们反而安静了?” 两个侍女齐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容色稍微艳丽些,也活泼一些,开口答道:“这儿环境幽谧,汤水能驻颜添修为,娘娘正好可以放松一下身心,好好享受的时候,我们怎么敢打搅呢?” 闻人九莞尔一笑,道:“听说仑者山有种果子,十分难得,叫白,吃了以后可以缓解疲劳还能增进修为。青媚,你去帮我采些来。” “是!” 青媚出了洞门,问了仑者山的侍女哪里有白后便欢快地去了。隔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青姝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仑者山侍女见她出来略有些惊奇,道:“姑娘有何事吗?” 青姝低眉细语地说:“娘娘想起有些东西落在了壶天镜,特叫我去取。如今娘娘正一人在内泡泉,烦请姑娘稍事留心,若娘娘有什么吩咐,还请帮忙代劳一下。”又想起什么要紧的事,道,“娘娘正在里面静养,不喜被打扰,若未吩咐姑娘进去,请姑娘不要进去。” 仑者山侍女点头微笑:“好。” 青姝也微微一笑,快步往外而去。仑者山侍女目送她离开,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她隐隐好像看见青姝身形变了一变,不过那只是一刹那,她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 五浊山位处妖、凡交界之处,红尘凡气与妖邪之气相互冲撞、融汇,形成特殊的五浊气刃,随着诡谲的狂风吹遍整座五浊山。若修为不高的人进入,很快就会被五浊气刃所伤。 摇光拼尽一身灵力自灵虚台逃出,到了五浊山时已灵力衰竭,她苦苦支撑着找到约定的地方,远远地便看见熟悉的身影背对自己而站,心下狂震,三十多个日日夜夜的疯狂思念终于有了尽头,不顾来去穿梭的气刃急急追了过去。 “矜哥哥……矜哥哥!” 春日里阳光浓艳,大公子打开窗子凝望窗外的藤架,那是成亲之前他和璇玑一起种下的,时光荏苒,竟已如此郁郁葱葱,而设想中的人,也成了他人。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书架后面有一个隐秘的暗格,而那里,是珍藏多年的画像,他轻轻地抚摸,细细地看,细细地回忆。画里人颜如珠玉,笑容依旧,却如隔世一般遥远。 “很快了……” 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大公子将画卷起来,冷声道进。 青媚慌里慌张地走进来,低头伏地,“大公子,娘娘、娘娘不见了……!” 大公子皱起了眉:“你和青姝一起陪她去洗温泉,你却告诉我……她不见了?”他猛地抄起镇纸摔过去,“连个人都照顾不好,祁堇宫留你们什么用!” 青媚整个人一颤,顾不得肩膀上的疼痛,如实道来:“娘娘洗到一半时遣婢子去摘白,婢子摘到白回去时,仑者山侍女告诉婢子青姝回了壶天镜,然而婢子进了温泉洞,青姝却倒在地上。” “哼——!”大公子不再说话,闭眼捏咒,于指尖化出淡淡的蓝光,霎时脑海里云海高山急驰而过、人声鸟啼切切,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神色比刚才更冷肃,隐隐透着杀伐之气。 “五浊山。” 摇光遥遥地跪着,已没气力再移动一寸。前方的人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身紫衣如玉温雅。 “摇光。”他喊她的名字,走到她身边,蹲下去捏住她的下颚,“这里,你还记得吗?” 摇光抬头凝望着他,抓住他的衣袖切切说道:“怎么不记得,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你恨透了我!” “你后悔吗?” “后悔……?矜哥哥,我这都是为了你啊!”她笑起来,身上因气刃之伤而不断地流着血,血色洇过棉白的囚服渗开来,“你只记得姐姐对你的情深意重,你却从来罔顾我的心意。你还记得当年被你摸着头说好看的小姑娘了吗?你早就忘了……你眼里只有姐姐,为什么你从来都看不到我!” 她忽然变了脸色,惊悔交加,连连解释:“这一次……这一次真的不是我!我也是受小人挑拨,矜哥哥,你相信我!相信我啊!啊——!” 大公子一巴掌甩过去,摇光彻底摔在地上。 他拎起她,又是一个耳光,“这一巴掌,为了我枉死的孩儿!”紧接着又是一耳光,“这一巴掌,为了我无辜的母亲!” “这一掌,为你的良知、为你姐姐!” 摇光伏在地上,一连几个巴掌打得她嘴里喷血,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终于意识到眼前人并不是真正的大公子。 “你……你不是矜哥哥……!” 既被识破,闻人九便不再伪装,恢复真身,一手提起摇光,将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摇光笑起来,泪水和血混合在脸颊,像一条决堤的水,四散开来,“不过四十七天……可我等他,足足三百一十年!”她歇斯底里地喊出来,一切的委屈、所有的等待就像一个巨大的嘲笑,疯狂地嘲讽着她过去的执着不过就是一场笑话。 “你懂什么?我和他……我从小就认识他、爱慕他,不比你少,更不比姐姐少。他厌我的任性歹毒,却不知我为何变成这样!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她伏在地上,像是力竭,她终于彻底绝望了,心底里却又莫名地兴奋着,她抬头看着闻人九,“你以为你赢了吗?不,你记着……这只是输的开始。我不会赢,你也赢不了……” 闻人九还未来得及回味她这话的意思,她整个人便猛地一颤,竟是自断了心脉。 她如今已被夺去仙籍,一身灵力也被耗尽,心脉一断再也不能修复,便是真正地死去了。闻人九驻在原地,匕首倏地落地…… 岐县是后夏国西北的一处小县城,地处偏僻、人烟稀少。闻人九坐在高高的土丘上,任凭风沙扑面却不躲不避。二公子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住大部分的风沙,眼见暮色寒鸦起,东方星空升起了启明星,道:“嫂嫂别坐这了,我们暂时去找个住的地方。然后我回去探听一下风声,也好向大哥报个平安。” 闻人九不为所动。 “嫂嫂。” “阿寒……”她拂开被风吹乱的鬓发,慢慢地说,“她说,这是我输的开始。” 无怀寒道:“那不过是她试图扰乱你心意的话,你若是真往心里去了,就中计了。” 闻人九遥遥望着那颗逐渐明亮的启明星,继而抬头看着整片星野。当初在靖阳城,他带着她夜看星野……是不是以前也和谁一起看过? “阿寒。” “是,嫂嫂?”无怀寒蹲下来,想去握闻人九的手,目光在她紧攥的双手中盯了一会,终于改成执剑的动作,等着她说话。 “矜当时为什么要娶我?” 无怀寒微微地一笑:“自然是因为喜欢嫂嫂。” 闻人九轻抚自己的脸,忽而一声奇怪的笑:“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张脸?” 无怀寒一时无话可说。他靠近她,极温柔的声音连这冷厉的寒风都软化,“至少我喜欢的,不只是你这张脸……” 闻人九对上他的眼,霎时心如明镜。 大公子找遍了整个五浊山,除了摇光的尸体外一无所获,灵山东合泉她也再没回去过,除了加派人手寻她之外,大公子不得不想方设法将五浊山一切可疑的迹象抹去。 所幸从摇光逃离灵虚台到五浊山一死之中,无一迹象表明与祁堇宫有关,她的死因,也仅仅是自断筋脉,这一切看上去不过是她难辞对亲姐的愧疚而选择在五浊山自尽。 足足三日,闻人九毫无音讯;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二公子。指尖咒完全失去了效力,似被障住,以闻人九的修为根本不足阻挡他的追踪,答案不言而喻。 当素洗再一次将毫无消息四个字告诉他时,大公子终于忍不住摔碎了一直以来妥善爱护的十七弦琴。 为什么?! 不是不让她报仇,他解释过,以为她理解,却不想她阳奉阴违,转头和无怀寒在一起将自己骗了。 “继续找。找到她……找到她……”他紧绷着脸,声如寒钟,“押回来!” 素洗想说些劝慰的话,然而接触到大公子阴枭冷厉的眼神之后,选择了噤声。 大公子带着叶休一齐到了五浊山,二人驾云凌空而立,从高处往下看,五浊山晦气缠绕、风刃如麻。 这里是璇玑离世的地方,他一度十分憎恨,却不得不屡次来此。说来也奇,他千辛万苦寻得的璇玑转世,竟然只是个缺魂少魄的痴儿,一世如此、三世亦如此。显然她的魂魄是被什么分离开来,一部分转入轮回道,一部分……还游荡在苍茫天地之间。 “叶休,如今你有多少成把握?” 叶休是灵枢馆的妇科大夫,大家都知他在妇科方面的造诣,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更擅长塑魂修魄。 叶休道:“还是四分。” 大公子微愕:“不是已寻得那几件宝物吗?” “毕竟时隔过长,这里璇玑的气息已散去八九分了,剩下的这一点即使有宝物相助也不太够。不过……”他忽地低吟,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以开口,大公子道:“说。” 叶休对上大公子的视线,道,“公主的肉身早已毁,若能寻得一副合适的肉身,即使只剩下一魄,慢慢聚魂,百千年后也是能成功的。”顿了片刻,他后退半步,向大公子揖了一揖,“叶休惭愧,当日大公子妃难产,不能及时赶回,险些酿祸。不过如果……” “……”大公子沉下了脸,“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行。” 叶休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四分就四分,务必成功。”大公子负手而立,遥遥望着妖气萦绕的五浊山,神情突而委顿下去,“若不能……”便是缘分真尽,只作当时梦。 “叶休自当尽力而为。” 第四十六章 边陲小镇 大公子回了壶天镜,却没有立刻回祁堇宫,而是折道林荫小道,去了闲时亭。闲时亭外有一大片红莲池,记得成婚之前,闻人九为了赔罪,特意驾一叶扁舟,请他煮茶湖上。红莲千娇,微雾荡漾的情景他如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她竟这么骗了自己,走了。 他遥望无垠红莲海,搭在石栏上的手一点点用力,眼看石栏裂开,素洗疾步小跑过来,不等停下喘口气就道:“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在祁堇宫等您。” 大公子维持着眺望远方的姿势,隔了一会才慢慢回头,波澜不惊地道:“知道了。” 无怀寒深深地一揖,“哥哥。弟弟向哥哥赔罪,因怕连累祁堇宫,弟弟不得不带嫂嫂出去避一避。不过……似乎是弟弟多虑了。” 大公子深深地皱眉,二公子因低头一揖的缘故并不能看到。他冷冷地说:“你真是我弟弟,事到如今还记得回来赔罪。你们的事以为天衣无缝,可知若非我及时察觉早做处理,你以为叔父会不知情!?” 无怀寒低头称是,道:“此事是弟弟莽撞了,但是我只是想帮助哥哥和嫂嫂。” “嗬,你的帮助……就是和阿九一起骗我?” 无怀寒忙道:“不,哥哥别误会……” 大公子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不耐地打断他,道:“怎么只有你回来?” “……嫂嫂并不知我回来,弟弟只是怕哥哥担忧,前来报平安。嫂嫂在人间,十分地安全。” 大公子连日来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然而神情却更加阴冷,他盯着二公子,十分缓慢地说:“她是你嫂子,你记着!无论什么事都轮不到你。” 无怀寒脸色微肃,道:“是。” 大公子阴枭地看一眼他,大步往外走:“带我去找她。”无怀寒却一伸手拦住了他,依旧十分地谦逊,“哥,嫂子她不是很愿意回来,这段时间你若可以,还是陪她在人间走一走。”他抬头看向大公子,察觉到他已在暴怒的边缘。 大公子抬手抓住了他手腕,看似很轻松的一搭,却慢慢地加大了力道。他看着无怀寒,语气更加地缓慢,却更重地一字一字说:“我说过,无论什么事、都轮不到你!” 无怀寒怔了一下,一失神的功夫便被大公子寻到了指尖咒之间的联系。 苍茫天地之间黄沙蒙蒙,壮日中天却依旧晦暗不见天,大公子腾云半空,望着脚下一隅破败小镇,脸色沉如寒冰。 闻人九入乡随俗地穿了一套稍破旧的衣衫,为防风沙还特意买蒙了面纱,即使这样,在这个穷困的小镇上,看上去也显得那么引人注目,大公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坐在客栈门口,说是客栈,实际上就是一排稍微大一点的土屋,也就路过的行人会将就着住一晚,很少有她那样一连住了好多天不打算走的人。这个小镇太破旧了,以至于一条街从头到尾根本没多少人,只有几个小孩子聚在一起嬉闹玩耍。她极认真地看着孩子们玩耍,嘴角微微地扬起,眼眶里却蓄满了泪。 若是宁瑜还在,也和他们一样吧。他虽然还小,却十分调皮,总是惹的随侍的侍女焦头烂额,有苦说不出。 她忍却泪水,站起来准备进屋,一抬眼却见远方天空黑暗如夜,大量的沙土拔地而起,就像一座急速行走的大山,往小镇而来。 沙暴……! 她原地站了一会,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没了行人,刚才玩耍的小孩们见惯了几乎每年一次的沙暴,甚至不急着回家,而是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各自随着父母回去。 眼看风沙越来越急,闻人九也呆不住了,转身进了客栈。客栈老板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嘱咐她一定要关紧窗子,一点缝隙都不要露出来。闻人九微笑着点头道谢,关窗之际一眼扫到对街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儿,衣衫褴褛双手抱膝,看上去是个流浪儿。她猛地放下窗户,快步跑了出去。 屋外的风沙已经非常迅疾了,老板想阻止她出去却没拉住。闻人九很快冲到小孩儿面前,小孩第一次遇到沙暴,心理上惧怕至极,又连饥带饿了几天,一时没撑住就晕了过去,闻人九抱起他往回走。 没想到沙暴来得那么快,短短一个来回的功夫竟已寸步难行。她捏咒护身,总算安然回到客栈,老板在一旁后怕不已地絮叨,以为她出去有什么紧要的事,想不到竟抱回来一个快死的小乞儿,有些无语,叮嘱闻人九等沙暴一过立刻把乞儿丢出去。 闻人九将小孩放回床上,沙暴中的小镇昏暗无光,她不得不点燃油灯,再问老板要了些热水,将小孩身上擦干净,因一时找不到小孩子的衣物,便将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又喂了些水,一番照顾下来,小孩脸上总算有了几丝血色。 小孩睁开眼睛的时候沙暴还在肆虐,他茫然地看着周围,还以为自己死了,直到看到闻人九始知自己被救了。他手臂一撑想坐起来,然而整个人一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竟然是赤条条在被子里的! 他脸色一下子就爆红起来。 闻人九端着碗热水过来,没察觉小孩这些心思,低声地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饿不饿?”见他只瞪着一双大眼呆呆看着自己,不由微笑起来,“怎么不说话?来,先喝点水。睡了那么久,应该渴了吧。” 小孩抬眼看着她,十分地羞赧:“我……我的衣裳。” 闻人九笑了:“你的衣裳又破又脏的,我给你脱下来洗了。”见小孩还是不动,她心思一动,就知道了原因——想不到孩子年纪小小却如此胆小害羞。 “是老板给你换的衣裳,你放心吧,不过一时找不到适合你的衣裳,你就先在炕上休息一下,等衣服干了我就给你拿过来,好吗?” 小孩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接过茶碗喝起来。 “谢谢姐姐……”小孩害羞,连道谢的话都说的很轻,几乎听不到,闻人九笑着摸摸他的头,与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呢,你爹娘呢?” 小孩摇摇头,声音低下去:“我没有爹娘,也不知道叫什么……大胡子爷爷一直叫我阿蛋,可是前两天大胡子爷爷去世了。” 虽然早已猜到几分,可听小孩亲口这么说,心下还是有些怆然,不由又想起了宁瑜,她沉默一会,摸着他的头柔声说:“别怕,我们遇见也算有缘。你小小年纪却无家可归,和我也算投缘,不如我来照顾你,你喊我一声干娘,可好?” 谁知小孩一听,忙不迭摇头,问及原因,却说:“恩人那么年轻好看,阿蛋想恩人做姐姐……” 闻人九笑了。 外面遮天蔽日的沙尘,不辨日夜,阿蛋吃过粥没多久就困了,这一觉睡得极舒服,好像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这样舒服过,他睁开眼,却看到闻人九就着屋子里唯一的油灯缝缝补补,手上那件衣服,正是他唯一的衣物。 他定定地瞧着她,心下充斥了难以言喻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蠢蠢欲动。 闻人九针脚功夫很好,没多久就将破衣服都补好了,一转头见阿蛋定定盯着自己,笑着走过去道:“我看衣服都破得不成样子就补了下,你快穿上,我出去。” 小孩看着她走出屋子,却拿着衣服久久都不动。 从来没人对他这样好,就连大胡子爷爷也没有为他缝缝补补,他将衣服举起来,油灯的光透不过衣服,在他脸上留下一片阴影,他紧紧盯着衣裳,慢慢地贴着自己的脸,狠狠地嗅着。 沙暴足足会持续几日到十几日不等,闻人九多交了两锭金子,客栈老板才没叨着要将阿蛋丢出去。 闻人九和阿蛋坐着说话,说起靖阳城,那是紧挨王都的大城,热闹非凡,街上各色小吃小玩意,每逢节日人潮更是比肩接踵,说得阿蛋心向神往,问:“姐姐是靖阳人?怎么会来这里?” 闻人九笑着说:“我不是靖阳人,只是去过那里。阿蛋,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阿蛋仔细想了一会,有些茫然,又很快下了决定,眼睛里闪过光芒,“姐姐去哪里,阿蛋就跟去哪里!刀山火海也不怕。” “说的什么话,怎么会是刀山火海呢……”闻人九觉得有些冷,捧起茶喝一口,又说,“阿蛋这个名字终究当不得大名,日后行走,一个好名字也是很重要。拨开云雾见月明……云拂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阿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嗯!好听。” 闻人九笑了笑,无意识地又往门外看了一眼,低头捧着碗暖手。阿蛋注意到她这时不时的小动作,问:“姐姐在看什么?” 闻人九摇头说没什么。 第四十七章 无双洞府 无怀寒离开已有几日,却迟迟未回,她心里总觉得不太妥。 闻人九问了阿蛋的年龄,想不到个子瘦小,竟然有十五岁了,这便不大适合住在一个房间里了,闻人九向老板再要一间房,本想挨着自己的,老板却一脸地为难,说隔壁的房间有人住了,再隔一间倒是空的。 这么小一个镇子,年年受风沙欺凌,来往的行人本来就不多,客栈大多数时候也是以卖吃食为主,客房仅有三四间,基本没什么人住,沙暴来之前只有她一个人住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又多了一个人来。 闻人九觉得奇怪,要了隔壁的隔壁那个房间,安排阿蛋去那里住。 又住了两三日,阿蛋的身体渐渐好起来,脸色也红润不少,闻人九把亲手做的衣服给他,“你原先的衣服虽然补过了,但还是破旧,我向老板买了块布料,给你做件新衣裳,你看看是不是合身?” 阿蛋捧着新衣服,虽然并不是什么好的面料,摸上去也粗糙,但他却不停地摩挲,难掩喜悦。这个时候没法出门,想要什么东西就得像老板买,想必这么一块下等的面料,也花费了不少钱。 阿蛋回去一试,竟意外地合身。 “谢……谢谢姐姐!”他站在闻人九的门外,灼灼地盯着她。 闻人九笑了笑,忽见隔壁原本紧闭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出一条缝,又以极轻的动静阖上了。 “阿蛋,你先回去,姐姐过会儿再来找你。” “好。” 闻人九目送阿蛋回了自己房间,微微笑着的脸上慢慢消失了笑意,她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忽而又若无其事地关门进了房间。油灯因为关门的缘故晃了一晃,屋子里顿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隔了一个时辰,老板突然送了饭菜进来。闻人九已经习惯了不食烟火的日子,住进来之后从未向老板要过饭菜,也就这几天为了阿蛋,去厨房吃了两天。 老板将饭菜放到桌子上,笑眯眯地说:“夫人,这些菜啊,是我婆娘做的,粗糙了些,这种时候,姑娘就委屈一下吧。” 闻人九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平常的饭菜,但是因为是刚刚做好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想叫老板再送一副碗筷,但是老板却装着没听见,转身就走了。 闻人九坐下,筷子刚动,却猛地住了手。 三盘小菜,两个是当地的特色菜,最后一个是萝卜饼,这本是十分常见的小吃食,此时突然出现在眼前,却透出一丝丝诡异来。还记得刚刚嫁入祁堇宫不久,她十分怀念人间的吃食,向大公子讨要的就是这不起眼的萝卜饼…… 她站在门口,门是虚掩的,一推就能开。 大公子正对着门坐,好像预料到她这个时候会来,茶刚刚煮好,氤氲腾腾。他推过一盏茶到对面,示意她坐下。 闻人九盯着茶汤,清亮润绿,微微的有兰花香气,是他一贯很喜欢喝的碧潭飘雪。大公子掀盖上挑,闻了闻茶香,浅浅地一品,道:“不错。” 整个房间十分老旧,墙上霉斑丛生,仅有几个简陋的家具,因疏于打扫而蒙了不少灰,在这样的房间里品茶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大公子慢慢地喝完一盏茶,抬头道:“待够了,就和我回去吧。”没有一句责怪,语气甚至听上去满是包容,让闻人九意外之余又酸楚难耐,她低了低头,又别开眼,眼眶里的泪水却还是没忍住,一串串地落下来。 “事已至此……我知你心中苦痛,二弟已经将什么都告诉我了。” 闻人九拭去眼泪,对上他的视线,“你不要怪他,是我强求他。” 大公子眼底的光猛地暗了几分,“你同他筹谋的这些,却独独瞒着我。闻人九,你把我当什么?” 他还是生气了。 闻人九苦笑,手边的茶慢慢有了几分冷意,她仰头一饮而尽,盯着大公子,“你是我的丈夫……可你知,我夜夜难眠。我一闭眼,就是宁瑜的模样、母亲的模样……你却要我忍,不,我做不到。”她心灰意冷地望着他,“是不是这样的我,配不上你?” 大公子冷冷地看她,一言不发。 闻人九心底里的期盼一点点沉寂下去,他的沉默是最好的答案,即使她不想要那样的答案。 她垂下眼,碧潭飘雪的茶渣一片片地蜷成一团。 “我会跟你回去的,只是我这儿认识了一个孩子,我放心不下他,你暂且容我几天安顿他。事后我必定回壶天镜和帝君坦白,绝不拖累祁堇宫。” 大公子握着茶盏的手一点点使劲,他紧紧盯着她看,眼里有狂风暴雨在酝酿着,然而闻人九低着头什么都看不到。他突然一下拂落杯盏茶具,巨大的声响吓得闻人九整个人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绝不拖累?!”她鲜少见到大公子发怒,他是个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然而这一次,她是真的惹怒他了。 “所以你愿意拖累二弟?” “我……” 大公子抓着她的手迫使她站起来,“我许过你,我一定会为你报仇。可你却对我阳奉阴违,和二弟联合起来蒙骗我!?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混帐话!我当我是什么?” 手腕处传来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就在她以为手腕要被捏碎的时候,大公子突然松开了手,将她整个人拖入怀中。 “闻人九,你听着,我才是你唯一能仰仗的!你若要从了别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再杀了他!” 闻人九骇住了,印象中大公子从不是个阴戾的人,可就是那么一个温柔惯了的人,却突然说出了那样的话。 然而这正也说明了她在他心里,已经渐渐变得重要,至少比她想象的要重要。 她落下泪去,三年了,她终于守到了那样的一天。 她紧紧回抱住他。 “我的心里都是你,还能容得下谁?!”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一睁眼眼前便是柳丝绦荡,白鹭三两行的春意美景,头枕着的是大公子的臂膀,一抬眼四周全是陌生的景色。她坐起来,环顾周围觉得有几分眼熟却说不上来是哪里。 大公子看着不远处的柳绿萼红,道:“这里是无双洞府。” “你怎么带我来这?云拂……那个孩子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至少也要为他安顿一下。”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那个孩子的事不必关心。” “可……” 大公子嚯地站起来,低头注视闻人九:“你在这里跟着姑奶奶好好修习,祁堇宫暂时不要回去了。” 闻人九心里一突,“你……你不要我了?” 大公子冷冷地道:“我会来看你的,你在这儿……”他忽地顿住,神情有几分冷郁,“好好思过吧。” 闻人九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渐渐地消失在重重花影之后。春风料峭,寒意慢慢地渗透了她全身。 在无双洞府转了一圈之后,她才知道自己一个人竟出不去这四季阵法,路上遇到了童子,童子见她一副想出去而不得的模样,好心提醒:“娘娘,这阵法乃是我们公主所布,须得要一定修为才能来去自如,大公子有吩咐要让娘娘好好修行,请娘娘不要急躁冒进,等修为足够了自然便可以出去了。这段时日,小童会好好照顾娘娘的。” 闻人九脸上微微一红,“呃……好。谢谢。” 她没料到自己贸贸然想出去的样子会被一个小童撞破,更没想到小小孩童看着年纪不大,修为却比自己好了很多,不禁觉得有些丢人。 在无双洞府整整已有一个月,闻人九挂念着云拂,一心想提升修为走出去,却半点长进也没有,童子有心帮她,却发现她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一句道法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怎么也无法理解。 闻人九无奈,只得托付童子,然而童子走了一趟回来却说云拂早就离开了。 “掌柜的说他偷了店里的银钱,在一个晚上跑了。” “怎么会这样……”闻人九微讶,云拂看上去并不像个惯于偷盗之人,也许是有什么苦衷也不一定,虽然这么想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失望,慢慢地便将云拂忘之脑后,专心修行了。 慧瑞公主听了童子对闻人九这段时间的修行进度,微微然一笑,打算去看望看望这个一点修仙天赋也没有的侄孙媳妇。 闻人九正捧着书苦读各种奥义,却发现诗词歌赋还好说,这些生涩的内容完全是它们认识她她不认识它们,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苦苦读了半个时辰,只得将书往桌上一放,泄气地垂下头去。 “修行之道,上者修心,中者修道法,下者苦修前人之法,耗费心力不说,功效也是最少的。” 闻人九忙站起来,向来人低头一礼:“姑奶奶。” 慧瑞公主走到桌前看了眼被摊开来却读了没几页的书,浅浅地一笑:“你确实是没什么天分,这书你不看也罢。” 闻人九赧然。 “既然矜儿将你交给我,我便不会不管你。修行之道,贵修心。天地藏一心便可自如化山川草木之精灵于一身。”她上下看一眼闻人九,“你心里诸多纠结,心不静,想修炼又怎会成功?” “……”闻人九脸色微微地一白。 慧瑞公主问她:“你在我这住了这些时日,觉得无双洞府景致如何?” “春色带秀,一汀烟雨杏花寒。四时春、时时春。” “倒算个小小才女。”慧瑞公主信手拈来一盏茶微饮,“谁都知道我这风景独好,可无边光景再美,不过也是虚幻。一生万物,万物归一,都是相同的。”她放下茶杯,“就如这茶,与窗外飞燕垂柳是一样的。” 第四十八章 绿腰一舞 闻人九轻轻蹙眉,无法理解她这番话。慧瑞公主观察了一番她的神情,站起来说道:“修行之道不急一时,需有耐心更需静心。”她从袖中滑出一本书,“看你身段不错,不如先练练书中的舞蹈。” 闻人九愕然,接了书谢过,待慧瑞公主离开之后才打开,竟是绿腰舞的手抄本。 绿腰舞……那是璇玑最擅长的。 她下意识地将书扔在一旁,然而想了很久却还是将书拿了过来。 绿腰不仅是璇玑最擅长的,也是大公子最喜欢的。他们的回忆里有微风拂花,有琴音如潺舞姿清绝,那一段段美丽的时光是他一生也无法忘记的。 想到这些她心里挡不住地涌起一波波酸疼。既然她已经不在了,就由自己替代她……再一次奏响他回忆里的绝响。 绿腰舞姿轻盈柔美,对舞者的要求便非常高。闻人九从未习舞,身体柔软度自比不上常年习舞的女子,柔韧度的练习是最痛苦的,为了尽快达到要求,她日日苦练,几次拉伤了筋,幸好是仙身,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慧瑞公主听闻她近日的行为,柔和地笑了笑:“虽心不静,倒却是个坚韧的女子。”又吩咐童子送了些仙丹过去,“若是矜儿来看她半点没长进,心里是要怨我这个姑奶奶的。” 虽闻人九对修仙之道无天分,在舞艺方面却出乎意料地有天赋。短短一个月的功夫,竟能舞出个形似来,只是因涉舞日浅,还不能领会各种奥义,但这样的成绩已经十分难得了。 大公子特意拂去半日事务来看她,还带了几本从人间搜罗来的杂记。 “听了姑奶奶遣人来跟我说你在这的日子,怕你过得无趣,这些书你可以闲来无事打发时光。”他执扇一挥,一大摞书便自发地往书案上堆叠起来,一本本十分地整齐。 闻人九望着那一大摞的书,看着大公子久久没有说话,隔了很久才低声地道:“你……你不生我气了……?” 大公子面无表情地饮茶,竟是平日最喜欢的碧潭飘雪,想来闻人九在这里,为了等自己特意备下的。他将茶杯轻轻放在桌子上,眼底里存了几分温柔:“你啊……真是傻。” 这便是原谅了。 闻人九心里彻底松下来。连着两个多月,她日日夜夜思念他,而他却不闻不问,她开始担心是不是他真的不要自己了。万幸,他还是原谅了自己。 大公子见她低眉微愁却又难掩欣悦之色,心里一动,站起来坐到她身边,顺手抱住她的腰,刚要说话却见闻人九突地一皱眉,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手。 “怎么了?” 闻人九神情有些不自然,“没什么……” 大公子不悦:“没什么你躲我做什么?”慧瑞公主虽然有遣人同他说闻人九在无双洞府的生活,但却没有提她练习绿腰舞的事,因为他也不知道她为练习此舞,腰上的伤至今未好。 闻人九微微一咬下唇,主动靠过去抱着他的腰,埋头在他的胸前,轻声地说:“我以为你真的生我气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不闻不问……我实在想不出如果你真的不要我,我将何去何从。除了你身边,我早已没有别的去处了……” 大公子心头震动,他喟然叹气,更紧地拥住她,“以后不会了。” 五浊山顶,大公子站在悬崖旁边,脚下一片浊气涌动,漆黑无底。叶休抱拳道:“叶休在此观察数月,发现整座五浊山唯有这裂谷下方偶有几缕仙气逸出,若公主魂未散全,便是在此处。只是这下面上古瘴气极盛,叶休修为不精,无法下去一探究竟。” 大公子盯着底下瘴气,时而怒盛时而寂静,寂静时犹如一面古镜波澜不惊,盛极时又如怒海翻波。 “大公子——!”叶休阻拦不及,大公子已纵身一跃而入,须臾便淹没在汹涌的瘴气中。 叶休在滚滚瘴气之外等,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才见大公子出来,身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手上仅仅攥着一支发簪。仔细一看,还是一支凤簪。 大公子直接在地上坐下,握着凤簪一脸地神伤:“这是大婚之时她的凤簪……原来落在了这儿……” 叶休低慨:“原来仙气是从此出。” 大公子望着凤簪失了一回神,将它交给叶休:“那孩子我已经带来了,接下来就看你了。” 叶休看了一眼昏迷倒在不远处的痴儿,昏睡中眉眼温婉,和璇玑的一致,他沉沉地应道:“是。” 大公子离开了五浊山,却不打算回祁堇宫,转而去了无双洞府,自上次相别已有一个多月,不知阿九一人在那怎么样了,会不会寂寞,修为有没有进步?有没有想自己。 他去无双洞府犹如入无人之境,童子看到他就像看到主人一样行了礼闪到一边,他一路径直走,就到了闻人九住的地方。 院子里花开四季,纷飞如雪下,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大公子去了闻人九住的地方,发现她并不在屋里。信风挟片片梨花飞过,一时间恍若初春飞雪落在手心里,却化不开。 他静静地驻足了很久,信步往梨花林里去。 东风吹不散这万千的梨白,却吹乱他的思绪。曾几何时,他也在这样的静谧梨花雨中寻得一丝安宁,那样美好的时光,不知能否再追回。 远处有一抹淡绿色的身影窈然起舞,隔着影影重重的梨雪跃入他的视线。大公子步伐一滞,整个人愣在了那里。片刻之后,他沉着步履走了过去,隐在一株大的梨花树后,半点声音也无。 佳人轻盈起绿腰,慢态无穷极,繁姿飞袂之间拂过片片梨花,翩翩如兰苕,低回飘摇之后又突如惊鸿飞去…… 这样的舞,大公子只见过二人舞起,一是清妃,一则是璇玑,而这两人,早已不在人世已久。 翩翩起舞之间飞快划过眼前的脸一刹那和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他猛地攀断了梨枝,几乎就要喊出那两个字,然而梨枝折断的声音惊动了闻人九,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四目相对之后,大公子率先走了出去。 “一月不见,你竟能成绿腰舞,倒是我轻视你了。”这语气不冷不热,听上去分辨不出喜怒,闻人九束手而立,一时竟有些局促。 她一开始是想替代璇玑成就他心中的回忆,可几个月下来,也渐渐想明白了她是她,璇玑是璇玑,二者不能等同,本想放弃,可这舞一学了才发现,她确确然十分喜欢跳舞。修行没天分,舞蹈上面却无师自通,十分有天赋。到后来,就成了单纯的兴趣。 没想到如今被大公子发现,倒像是她刻意模仿璇玑一般。 她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我是借着你的恩才入了仙籍,但是在修行之上我是的确没造化了……你要我在这跟着姑奶奶修炼,我收获鲜少,却意外发现舞蹈之上尚算有几分天赋。况且……”她声音低了下去,拢紧衣袖,“你心里总是有遗憾,我知你放不开过去的结,我也并非模仿和替代,只是想尽量了却你心中遗憾。若你不喜欢,那便算了……” 大公子沉默不语,闻人九等着他回复,却不见他有任何话语,心里一抽,低下头便打算走。 然刚走了两步,手臂却被拽住,大公子忽地一笑:“佳人起舞,怎可无曲?”说罢无中生有,化出一架十六弦琴,席地而坐。 琴音渐起,闻人九伫立片刻,紧跟着柔和的琴声盈盈而舞。 就是这样的时刻,就是这样的温情,她一直等待和诉求的,就是这一刻…… 琴音忽然停住,铮铮的余音似溪韵渐消,大公子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拦腰抱住她一点点倾下身去,逼得她不得不双手环住他来平衡身体,两人之间近的没有一丝缝隙。 “阿九……你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像她却不是她,为何情深、为何让他难以放下。 他的瞳孔漆黑一片,只剩下自己,情深似海,是一生的执着。 她闭上眼吻了上去,放下所有的僵持,紧紧地与他相拥。 “我想,和以前一样……那些美丽的时光,我想回去。所以,再要一个孩子吧。” 醒来时晨光方好,闻人九看着已经空了的床榻,半支着身子坐起来,薄被滑下去,露出青紫一片的大半身子。她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大公子的身影,心里一阵失落。 门外响起叩门声,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女声:“娘娘,婢子素洗,娘娘醒了吗?” 闻人九下意识地将杯子拉高,想了会道:“你……稍等一下。” 素洗捧着药在门口等了一会,闻人九穿着一件亵衣就开了门,见到她来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来?” 素洗微笑着福了一福,道:“大公子不大放心,近来壶天镜不大太平,就遣了婢子下来照顾娘娘。哦对了,这药是大公子特意吩咐的,说是对身体有好处,请娘娘务必喝了。” 闻人九望着漆黑的药汁,迟疑地问道:“这……是什么?” 第四十九章 撕心裂肺 一阵冷风刮来,吹得她发丝扬起来,素洗看了一眼,无端端地觉得冷,连带手上的汤药也变得沉甸甸的,她笑了一笑:“是秘方,能助孕。”又说,“别站着了,我们快进去吧。” 闻人九不疑有它,捧起来将药汁喝得一滴不剩。 素洗看了眼整洁的屋子,并无需要打扫规整的地方,看起来她有日日打扫。她从外折了几株梨花换上,道:“这儿的梨花开得真好,娘娘你看,好看吗?” 闻人九看了一眼,笑笑说好。 素洗见她整日整日地呆在院子里,也不习舞,便问她:“娘娘,此处蝶舞飞花,怎么不习舞?” 闻人九放下书,想了一会,道:“现在是养身子的时候,不宜跳舞,否则不是白白浪费了日日那药的药效?” 素洗弯起眉眼笑了笑,“是,是我疏忽了。” 大公子还是来得不太频繁,看上去祁堇宫的事非常棘手,闻人九规规矩矩地喝着药,期盼着能快些再怀上一个孩子,这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应当再也没有任何阻力了。 一日,二公子忽然来了无双洞府,她颇为意外,自从岐县一别,已经差不多快半年没有见过他了,她不敢问大公子关于他的动向,这次擅作主张和无怀寒一起杀了摇光,已经引起他诸多猜疑,若对他再有太过关心,这得来不易的和睦顷刻就烟消云散了。 她特意叫上了素洗,和无怀寒说话的时候也隔了一张桌子,疏离又不失礼。 “阿寒你这半年闯荡人间,可有什么收获?” 无怀寒道:“若说收获,自然是有的,只是我行走人间,以行功德为主,不是为了收获。如果说真要有,便是更多地认识到人性。像我自小在壶天镜长大,对人性其实还一知半解。” 闻人九道:“人性,说透了也不难,无非不是情:亲情爱情友情同情……又逃不脱贪。” 无怀寒点点头,回头望一眼周围的景致,笑道:“姑奶奶这里还真是别具一格,风景独好,以前没来过,真是太可惜了。” 此时童子端着一碗药上来,素洗接过,放在闻人九面前,道:“娘娘,药好了。” 闻人九道了谢,捧起碗就喝,无怀寒看着,道:“嫂嫂和一般的女子都很不一样,若是旁人,是不会说谢的。” 闻人九低头拿帕子擦去嘴角的药汁,看了一眼素洗,对方也正微笑着看自己,“我和素洗,我们情同姐妹,又有什么好分主仆的。” 无怀寒深以为然,又问:“不过看嫂嫂气色红润,不像生了病,这是什么药?” 素洗默不作声地将药碗撤下,交给童子。 “是我想和你大哥再要一个孩子,这药……能助孕。” 无怀寒微笑着:“那弟弟在这儿提前祝哥哥嫂嫂了。不过……”他看了眼素洗,素洗正低眉站着,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这药是哪里来的,药方是什么?”又解释,“是这样的,我在人间遇到了一个富户,是个心善的人家,只是有个遗憾,少夫人一直无法怀孕,访遍名医也查不出原因来。若这药能有效,我想请嫂嫂能分享一下药方,也算是造福了。” “这是秘方,大公子亲自找的。不过个人的情况不同,这药方对那户人家未必有用。”素洗忽然答道,闻人九微微愕然,却没有说话,片刻恢复微笑,顺着她的话道,“没错,这药是矜找的。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要有心,总会成功的。” 无怀寒收起翩翩摇着的扇子,笑意微敛,“嫂嫂不介意的话,不如让阿寒来诊一下脉。” “哦?你还懂医术?” 无怀寒道:“倒不是精通,只是嫂嫂既然吃了那么久的药,或许已经有了也不一定。有喜没喜,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素洗道:“这恐怕不妥,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若是让大公子知道了……恐怕不大好。”她看一眼闻人九。 闻人九却想了想,觉得这并没什么,况且她心里真的很想是不是怀了孩子,道:“无妨,你去取一块帕子来,覆在我的手腕上就可以了。” 素洗拗不过她,转身去屋子里取帕子。 她一走,无怀寒脸色倏地冷了下来,压低声音飞快地问:“嫂嫂,这药真的是哥哥给你的?” 闻人九被他这副样子惊了一惊,点点头说是,问他怎么了,然而无怀寒却没有回答,又问:“那这药是谁在煮?是否都是可信之人?” 闻人九想了想,如实道:“是素洗,她安排的,应该是可信之人吧,这里是无双洞府,难道还会有不可信之人吗?你怎么了?是那药有问题?” 无怀寒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隔了一会又很快松开,道:“嫂嫂你没有怀孕,且这段时间根本不可能有孕。” “为什么?药有什么问题?” 无怀寒突然挂上了微笑,“有劳素洗姑娘了。” 闻人九不如他变色快,脸上还残留着惊愕,索性素洗没有朝她那里看,将帕子覆在她的手腕处就退到了她身后,无怀寒微笑着装模作样诊了脉,道:“嫂嫂还没有孕,不过身体上并无大碍,想来有孕也是指日可待的。” 闻人九僵硬着道了谢,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素洗道:“对了,我屋里头有一支笔,是羊毫笔,写出来的字浑圆厚实,你去帮我取了来,我一直想给阿寒的,他来了倒省得我遣人去送了。” 素洗道:“在哪儿?” “就在书架上,我用檀木盒子装的。” 素洗依言去了,待她一走,无怀寒将自己的猜疑一一道出:“我在人间的时候,在医馆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嫂嫂的药,不仅不能助孕,反而是避孕的。” 闻人九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无怀寒道:“嫂嫂喝这药多久了?” 闻人九整个人都懵了,这是大公子亲自交代、素洗亲自监煮的,能助孕的药……怎么会…… “两个月……”她摇头,“不,矜是不会害我的,你真的能确定没有弄错?” 无怀寒迟疑了一下,道:“不可能!嫂嫂若是不信,可取一些药渣来。” 闻人九回头看一眼半开的门,和无怀寒一起走出了院子。药堂里还残留着药渣,不过已被童子丢到角落里,无怀寒捻起一部分药渣低头一嗅,又仔细辨了形状颜色,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揣测。 “里面麝香的量不多,还有红花,这些……都是避孕的,并不是助孕。”他看着闻人九,然而没有意料中的惊愕伤心,而是静静地从他手上将药渣拿过来,愣了很久,转身走出了药堂。 “嫂嫂——!” 素洗在房间里找了很久都没有闻人九口中的笔,以为是闻人九说错了地方,找了两遍才忽然感觉不对劲,紧接着门被一把推开,闻人九站在门口,神色阴郁地盯着自己看,满院的阳光,都被她挡在了门外。 “娘娘?” 闻人九很慢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去,素洗见她慢慢松开拳,里面是零星药渣,她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着她:“你……” “告诉我,这是什么药?” 素洗沉默着。 闻人九突而一拂袖将药渣摔落在地,尖锐地嘶吼:“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傻!所以永远都会被你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她说的是你们,并不是你。 素洗深深地闭了闭眼,跪了下去:“娘娘,此事是素洗自作主张,与大公子无关。” 闻人九退开一步,笑了。 “你是他的心腹,这药方若不是他授意,你敢用?!” “……” 她脸色突地又阴沉下去,蹲下来与素洗齐高,一把捉住她的下颚,“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把你、把矜当依靠,信任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骗我?”她说的很慢,一开始还能保持镇定,可到了后面,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素洗不敢辩解,她收到大公子的授意让她喝药,实际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大公子视娘娘如瑰宝,一定不会无故这样做的,想必有难言之隐。我等身为下人,不敢妄自揣度主子的意思,不过婢子敢拿性命保证,大公子是不会伤害娘娘的。请娘娘相信!” 闻人九冷眼看她,脸色一沉站起来,“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娘娘——!” 无怀寒就守在院子里,见她出来,迎上去道:“怎么样?” “回祁堇宫!” 第五十章 梨花落尽 无怀寒带着她很快就到了壶天镜,她站在因生洞门口,心情已经冷静了不少,对无怀寒道:“阿寒,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接下来我会自己去找矜,你还是回去吧……” 无怀寒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她:“那好,我回景辰宫了。这玉佩嫂嫂收好,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催动法力我就能感受到,我会过来的。” “多谢……” 大公子在她回来之前就得知了消息,素洗请慧瑞公主施展千音术已将原委告知,他沉沉叹一口气,坐在书案后纹丝不动,算得大约半个时辰后,门外如意料中响起叩门声。 不疾不徐。 “进来。” 闻人九一身天青色长裙,站在门口。大公子站起来,面色从容,房间里一时静谧,大公子道:“你都知道了?” 闻人九心里又气又恨,还夹着心酸苦闷。她把大公子视为了最后的依靠,就像救命稻草一样的存在,本以为雨过天晴可以重新开始,却发现他又在骗她! 大公子走到她面前,轻声说:“进来说吧,外面有风。”他去拉她的手,却被闻人九不着痕迹地躲开。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细细的微风和鸟语。 大公子引她坐下,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闻人九试图抽出去,然而大公子死死地握着,他的平静温和就像一汪海水,让她的怒气无从发泄。 “此事我本想瞒你一辈子,既然你知道了,我若再瞒你,只会伤害我们的感情。你还记得当年生宁瑜时的情景吗?” 当时生宁瑜是难产加早产,命悬一线,好在有天宫凌霜府相助才母子平安。她一点也不想回忆当时的情景,那只会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有关他和慕兰的事,那就像一把利刃,来回磨在心头上。 “你是难产,生了一天一夜都生不下来,后来有红素仙子才相安无事。可是你的身子……” 闻人九猛地一握手,“我的身子怎么了?!” 大公子闭上了眼,沉沉一叹:“你的身子自此受伤,今后都不宜再有孩子,若执意……一定会有性命之忧。”他抱住闻人九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腿上,极尽温柔地说:“我宁可我们之间没有孩子,也不想你有任何事。你若要怪我恨我,我不会怨你。”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子慢慢地在颤抖,却安静得一句话也没有。 “阿九……”他紧紧贴着她,“你说说话,是气是恼你都说说话。” 闻人九冷笑了一声,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大气力,竟一把将大公子推开了去。 “你让我说什么?感谢你?!”她躲开大公子欲伸过来的手,就像躲可怕的怪物一样,“若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招蜂引蝶,没有慕兰没有摇光我怎么会失去孩子失去母亲!我又怎么会……”她突然跌坐在地,掩面大哭起来,“我怎么会再也不能有孩子……” 母亲当时说得很对:人要有自知之明,暴福不详,两人要在一起就要讲究门当户对。她却不愿意去相信,总觉得能和大公子白头到老,总是相信在这段婚姻里,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彼此信任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她太天真了,却忘了往往骗人最深的,就是枕边人。 大公子紧紧搂住她,一点点用劲,全不管她是不是会疼,沉默而无声地承受着来自她的怨愤。 闻人九毫无目的地打他,直到累了,浑身上下再也使不出气力来,才一点点松懈下力道,倒在他怀里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大公子心底里充满了愧疚,他对闻人九一开始并不是真心,娶她仅仅是为了避祸。当时他在帝君的严压下每日都如履薄冰,尽管假借身体不适尽量少出祁堇宫,可这并不能彻底让帝君放下猜忌,只有娶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乡野女子,才能彻底让帝君相信他不会娶天宫公主,也就完全没有争夺帝位的依恃了。 这就是他娶闻人九的真正目的。 “对不起阿九……我会补偿你,我一定会补偿你!”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地娇惯你、疼你爱你,给你世上最美最好的一切。 只除了……唯一。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大公子充耳不闻,直到那人等不及急促地催道:“大公子,叶大人那里有点情况!” 大公子眉头突地拧起,又很快舒展,他松开闻人九,将她抱起来抱到一边的软塌上,几乎用哄的语气低柔地说:“阿九,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又说,“我找青媚那俩丫头来,如果你闷就和她们说说话,好不好?” 闻人九垂头闭着眼不肯说话,他等了一会,轻不可闻地一叹气,握了握她的手,起身开门出去了。 来通报的是他安排在叶休身边的人,平时就帮叶休打杂跑腿,或是护法,很少现身,突然来这一定是叶休出了什么大事。 “叶休大人本快要将公主留在五浊山上的魂魄和转世的魂魄合二为一,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叶休大人忽然邪气侵体,状似痛苦万分,小人拼尽气力也不能接近大人的身体,只能来找大公子了!” 高云瞬息万变,很快就到了五浊山。大公子拂袖之间在叶休身边落定,神色沉如寒铁,慢慢地蹲了下去。 “这……小人离开的时候,叶休大人看上去还……并无性命之忧啊。糟了!公主不见了!?”那人呆了呆,紧接着面如死灰地跪下去叩头,“是小人疏忽,小人死罪,望大公子降罪!” 叶休已经死了,他的双手保持着用力掐自己脖子的姿势,衣服也破烂如缕,血色从脸上、身上慢慢地流出,凝结成一朵朵青黑色的血花,开遍全身…… “这不是邪气侵体……”大公子眼底一片阴枭,那人一听,惊道,“可他突然发狂,双目暴突,脸色铁青……分明是中了邪气。” 大公子站起来,闭了闭眼,“他是施法过程中被强行打断,自身的法力逆转,噬主而死。” 那人惊了一惊:“此处有大公子的法罩,即使是那五头妖兽也不能进入,怎么会……?” 大公子一寸寸地看着周围每一粒沙尘,隔了很久才阴寒地说:“把叶休厚葬了。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月内找到璇玑,否则自裁吧!” 闻人九躺在软榻上,思绪一片纷杂。 短短三年,她却像一辈子一样长,失去了母亲、孩子,可又得到过什么,是谁说仙境时光好?凡人数不破天机,寻求各种方法以期得道,可是真得了道又如何?还是逃不开爱恨纷争。他的大业他的感情,永远都像雾里看花,她一点也不了解他,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大公子说要她等他,可天色将暮,整整过去了一天,却也没有回来。闻人九寂寞地发慌,骨子里好像有什么在叫嚣着,可又不想同人说话,青媚青姝来过,都被她赶了出去。 那样无知又明媚的笑容,就像夏天的烈日让她焦灼刺心。 她已经不是最初那个温婉宽容的人了,她心中有恨,就像一棵古老的种子一样在心底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树,杜绝一切来自外界的光芒。 她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这儿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提醒着她过去快乐的日子,以及不堪的回忆。 青媚和青姝守在门外,见她开门出来,忙迎上去问:“娘娘想做什么/去哪儿?” 闻人九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花影丛动,气息浅微地说:“不要跟着我。” 她一步步地往因生洞走去,两眼虽望着前方,却又透过前方的一景一物,不知道在看什么……一路有侍女经过,见到她或跪下或屈膝行礼,她都一一无视。 青媚和青姝不放心她就这么离开,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忽然见前方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帝君身边的清竹仙子,忙躲到一旁…… 大公子了结五浊山的变故后回到祁堇宫,天已经暗了,刚出因生洞,就见一个侍从徘徊在树下,他眯了眯眼,发现他是看守梨园的侍从。 “大公子!”他见他回来,三两步迎上去,脸上难掩喜色,连声音都微微打着颤,“您快去梨园瞧瞧吧!”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来过梨园了,闲时亭的悠然时光就像一个梦一样,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一幅画,只能拿来回忆一番。他沿着熟悉的小径走进梨园,即使他没有来,这儿的梨花依旧是整个壶天镜最为动人的。 旧时踏出的小路还在,地面因前两天下过雨而有些湿,印出上面一排浅浅的脚印,大公子盯着那两排脚印很久,沿着脚印找了过去。 影影重重的梨雪之后,隐隐立着一道身影,素袖寒服,琼然悄立。日迟暖烟散去,鸟啼静止,那影就如画中女近在眼前又似乎遥不可及。凉风微涌,一杈杈的梨花散开瓣去,将那身影恍恍惚惚地隔开来,大公子悄然靠近,梨香乍入袖,微微的清香几乎要醉了他。 朱颜依旧,却道时光恍然如梦。 他站定了不敢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连呼吸都轻了下去。百年来费尽千辛万苦寻她的转世、寻她的魂魄,没想到她此刻却就近在眼前,只消几步就能触摸。 他就像一个近乡情怯的孩子一样,恍恍然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她似乎有感应一般,突然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之际,天地之间万物都化作静物,他一步步地走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好了,整个人应该是兴奋的,却不停地流眼泪。有句话叫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傻瓜,你哭什么?”温暖的手轻轻擦拭他的眼泪,她轻轻笑了起来,眼泪也随他一道落下来,“我回来啦——!”她掂起脚尖,抱住了他的肩膀。 第五十一章 帝君往事 闻人九浑浑噩噩地醒来,刚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又倒了回去,她捂着眼适应光,听床边传来小声走路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女声:“娘娘醒了?可是哪里有些不适?” 她移开手看着清竹,很快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你不是说帝君召我吗,怎么我在相知馆?” 清竹燃了醒神香,温言道:“娘娘之前晕过去了,帝君遣婢子带娘娘到这儿休息,待娘娘好了,再去见帝君不迟。” 闻人九闭上眼,眉头微微舒展开,又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 她嚯地就要起身,又猛地顿住了,眼底里一片黯然失色,清竹见她这个样子,忖度了一番后道:“大公子似乎并未担心您去了哪里,祁堇宫平和至今。” 闻人九眼底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她盯着清竹看了很久,突地一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善解人意?” 清竹低头不语。 “你出去吧,我再睡一会。”她盖高被子捂住了自己的头,就像一只兔子躲进窝一样躲进被子里。 清竹无声退了出去。 她却再没能睡着,心里一阵阵地寒冷。 清竹说了,祁堇宫平和至今。整整两天,他竟没有寻找过自己吗? 帝君下午来时,她已经起床梳洗完毕,靠在窗台边出神望着小楼外的琼花绿娆。明知帝君来了也不起身行礼,权当作没看见。 帝君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喝,走到闻人九身旁,将茶杯哒地一声扣在窗沿上,含着笑问:“想什么,这么出神?” 闻人九依旧不肯看他,久久才冷冷地说:“自由……。” “你想要自由?” 闻人九整个人倚在窗上,苦苦地一笑:“我没有自由,却守到了孤独。”这就是她三年陪伴的结果——一室风,满手冷。 帝君沉默了,与她一同坐下来,同看窗外绿肥红瘦。 “帝君,您像这样……寂寞了多久?” “……不记得了。”她回过头,第一次发现一贯威严持重的帝君眼睛里,竟满含苍凉。 她站了起来,由高而下看着他,帝君对上她的视线,笑了一声:“已经一千年没有人敢让我抬头看他了。” 闻人九却不怕,反而也随他微微一笑:“帝君召我,不知所为何事?” 帝君望着窗外徐徐清风下颤抖的花叶,道:“你已知你睡得这两日,祁堇宫并无任何事发生。心里可有什么感触?” 闻人九心里刺痛,再笑不出来:“帝君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刺我一刀?!” “非也。”帝君站起来,欲轻抚她的容颜,却被闻人九一偏头躲开,他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为什么祁堇宫无任何事发生。”他慢慢地道,“那是因为,你失踪的那一天,有一个人进了梨园,无人阻拦。以你的聪明,你不妨猜猜那人是谁?” 闻人九起初一片茫然,紧接着便灵台清明,脑海里顿时想到了那人的名字,霎时脸色苍白,连站也站不住。 “她……她不是死了吗?” 帝君道:“她是死了,可她有转世,只要得人提点,恢复前世的记忆和仙术,又有何难?” 闻人九颓然坐在地上,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底里有什么开始崩塌,坠入一片无底深渊。 帝君蹲下来,轻轻地拥住她,轻拍她的背,无比温柔地道:“别难过,别伤心。你不会失去所有的,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可以实现你的心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怀中人僵了一下,而后小心地、带着试探又充满绝望地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闻人九推开了帝君,想了很久很久,才忽然笑了一声,又笑一声,“我要无极仙法,我要我不再无能!” 帝君笑了,伸手欲轻抚她的容颜,闻人九一偏头想躲开,却被他握住下颚躲闪不能,他如愿抚她的脸颊,温柔无比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陪我一年。” 闻人九被迫微微扬起头,她盯着帝君看了很久,没再说话。 帝君松开了手,食指和拇指微微地搓着,道:“矜儿是我看着长大的,祁堇宫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底。他的性情我最了解,他其实一直都想要我的位子。你以为矜儿娶你,是为了什么?” 闻人九看着他,眼眶里泛起红丝,充满泪水,却尽力忍了很久都没落泪。 帝君抚着她的脖子靠过去,看似轻柔的抚摸却使得闻人九动不了,他在她耳边低沉地说:“他娶你,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还有……日后若璇玑回来,也可李代桃僵。”手底下的人开始颤抖,眼泪忍不住地落下来,一颗颗地滴在他的手腕上,他心里不忍,却继续说道,“当时你难产,叶休本应该在,他却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闻人九一下子惊惶起来,急促地打断他:“你别说……我不要知道!”她挣扎起来,去掰帝君的手,然而帝君却双手摁住她的肩膀,迫她停下来,一字一句就像一把把利刃猛戳她的心:“叶休擅长造魂之术,他在帮矜儿找寻璇玑的转世之魂。矜儿他……一直都在找璇玑,从来没有放弃!” “你不要再说了——!!你闭嘴你闭嘴!你闭嘴——!”她发狂地用力推帝君,像躲避蛇蝎一样躲避他,“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捉弄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傻得可怜?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卑微如蝼蚁,可以任你们作践——!!”退无可退,她贴着角落,慢慢地跪下去,双手抱住头,就像幼时受伤躲在母亲怀里那般地抱住自己,瑟瑟地发抖。 帝君愣了,心里开始后悔,他轻声地柔声地说:“不是,阿九。我没有作践你,我怎么会作践你?”他慢慢地靠近她,想去触碰她,可一靠近阿九,就发现她颤得更厉害,就只能随着她一起坐在地上,道,“阿九,我小的时候和矜儿差不多,我虽然是父君的亲儿,却不是长子。我的哥哥习惯了游手好闲,他酷爱美人,后宫里有数不尽的美女珍奇,我看不惯他的荒淫无道,我和父亲说,为什么我不能做太子?” 闻人九抱着头,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帝君回忆着过去的事,苦苦地一笑:“我父亲却将我捆至伏罪柱,让我受了三天雷劫,勒令我再不许有非分之想。我真的很不明白,哥哥除了比我年长,哪里及得上我,壶天镜若落入他手中,必将消亡。后来如我所想,哥哥继位之后后宫美人急剧增加,没几年就逼死了嫂子。” 后面的事,闻人九都知道,先元后魂魄怒上天宫,状告了亲夫,壶天镜这才易了主。 帝君道:“我终于得到我想要的帝位,可慢慢地我却很不开心。我想不明白,哥哥在位只有短短几年,从不问政事,他却每一天都很开心;而我勤勤恳恳,却只觉得寂寞。我想了很久,我终于知道了原因。江山和美人,我得到了江山,却无美人相伴……” “你也……广搜天下美人吗?”闻人九不知何时抬起了头。 帝君笑了:“当然不是……清清是壶天宫管事的侄女,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叔叔家,婶母苛刻,将她像丫鬟一样使唤,让她做些粗活,她便日日来壶天宫打扫。旁人拜我,都有私求,唯有她心无杂念,只求天下安生。”他看着闻人九,“其实她同你有些相似……我将她直接引入壶天镜,纳了她为妃。那时我意气风发,江山美人在手,了无遗憾。” 闻人九别开了眼,窗外花盈如海,风一阵浪一阵,香气迷人。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我,只留下这座空荡荡的院子。”帝君看着房间里的每一物每一景,心里抽痛,“我遍寻她不得,我想是缘分尽了,直到矜儿找到了璇玑。” 闻人九隐隐地想到了什么,她盯着帝君,帝君眼底的温柔不复存在,他突然对上闻人九的视线,这样犀利又阴冷的目光吓了她一跳…… “……我必须答应我,陪我一年,只要一年就好。事成之后我会放你自由,你想去哪里,想要什么都可以!” 青草争茂,流水淙淙,大公子躺在草中央,闭着眼假寐,眉头微微皱起,溪水沾湿了他的鞋面,他浑然不觉。眼前突然暗下来,一片阴影洒在手边,他睁开眼,笑着坐起来。 “你怎么来了?” “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这里。”她坐下来与他并肩,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会,笑起来,“这儿……是她喜欢的吗?” 大公子将玉簪收进袖中,笑容消失了:“她很少来这里。”来的最多的,反而是他自己。 璇玑沉默着慢慢地靠过去,挽住他的手臂:“你别着急,一定能找到的,可能是她一时想静一静所以躲起来了。毕竟出了那样的事,任谁都不能接受……” 大公子没说话,他摊开手心,指尖咒和上次一样,已经失去了效力。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无怀寒,但是这几天派人跟踪无怀寒,却并无任何收获,不是他带走的阿九。一同失踪的还有青媚和青姝两姐妹,没人见过她们俩,和闻人九一样消失地彻底。 这不可能是阿九自己离开的,一定有谁带走了她,屏去了指尖咒,也许青媚和青姝也正是因此失踪。他暗中派了很多人去找,却都一无所获。 唯一的和她有关的便是某一天晚上,被丢在闲时亭中的一对茉莉玉簪,以及被压在下面信笺——断不思量、莫再思量。 他终于明白,她是自己想走的…… 第五十二章 清妃再世 璇玑覆上他的手,慢慢地握紧,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担心她,可是……”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失去了冷静,哽咽着竟哭起来。双手抱住头,犹如一个小孩,“我总是想着要补偿她!可我怎么补偿?我怎么还给她失去的一切……孩子、母亲……甚至是我!我到现在才发现、才发现……”他突然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几个字堵在喉咙里,只要一想到心就生生地抽疼。 ——才发现对她的爱里,充满了欺骗。 “你,你还有我……还有我。”璇玑咬着下唇,抱住了他,任他在自己怀里痛哭。 整整一个多月,壶天镜平静无事。 一个月后,一道旨意震惊了整个壶天镜,连一向波澜不惊的元后,都失手摔了笔。 “她怎么可能回来?!” 宋夜生道:“娘娘,当时我们可是……” 元后突地站起来厉声打断他:“闭嘴!”她遥遥望着门外的一树树花,慢慢地将纸捏成一团狠劲砸到地上,复又恢复雍容气度,“既然回来了,可得好好去叙叙旧。” 乱红吹进纱窗去,娇艳烂漫,绯红三两许落在梳妆台前,隐隐地含着香气。闻人九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不动地由着清竹给自己梳上灵虚髻,簪以兰钗,清素温雅。然后是描眉点唇,眉心一笔朱砂,只稍微微地一笑,就如清妃再世。 清竹默默地流下一滴眼泪,别开眼去。 闻人九轻轻触碰自己的脸庞,眼睛弯起来,眼神里却是清清冷冷的:“清竹,这一回是几分?” 清竹偷偷抹去眼泪,道:“十分。” “谢谢。”闻人九站起来,披上挂帛,宽大而长的裙摆拖曳在地,迤逦出了相知馆。 帝君同元后一同在花园里赏花,周围花开似锦,暖风和煦,最是适合停下一切脚步偷闲的时候,元后随手攀了一株牡丹花,开着玩笑说道:“夫君,清儿回来那么久了,怎么不见夫君带她出来一见?莫非是怕我这个做姐姐的吃了她?” 帝君与她之间一向没什么感情,两人都清楚这只是一场联姻,但是在表面上,他们还是相敬如宾的,也因此在清妃出现以前,所有人都认为帝后情深。 他道:“清清一向看重你这个姐姐,从昨日起她就说着要好好打扮一番才敢来见你。” “清儿妹妹怎么样都好看,再打扮,岂不是要把我这个姐姐给比下去?”元后假装生气地打趣,转头将牡丹交给随侍的侍女,嘱咐回去插在花瓶中。 正说着,前方袅袅行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隔了百年不见的“清妃”。 元后一眼睛扫过去,抓着牡丹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掐断了花茎,侍女不动声色地小心接好,将断了的花茎收入袖中。 闻人九远远地看见元后,深深地一吸气,面带微笑轻轻走到元后面前,如秋水般的目光对上元后满是复杂的眼睛,微微一屈膝,谦逊地道:“姐姐。”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呆在相知馆,由清竹和帝君教她模仿清妃的一举一动,包括说话方式走路姿态以及待人接物的态度,尤其是与几个亲近之人的相处方式,很多时候连清竹都不能分辨一二。 “清儿,真的是清儿!”元后眼眶蓄满了泪,轻轻地抹去,抓着闻人九的手欣喜地对帝君说,“我本来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竟敢假冒了清儿来蒙骗帝君,原来……原来真的是你回来了!这一百多年,你去哪里了!?” 闻人九道:“姐姐,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元后拉着她到一旁的亭子里,与她叙了很久的话,直到帝君不满地假意一咳,才知趣地抽回手,假嗔道,“看来是有人不满我霸占妹妹太久了,罢,左右我只是个第三人,夫君想必有许多话还没与妹妹说完,我啊……还是先走为妙。” 帝君笑着按住了她的手,道,“说的是什么话,如今清儿回来了,我们三个很久没有说过话,何必急着走。” 元后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却开始饮茶不怎么说话了。 轻风软软地吹拂着,很能催人困倦,闻人九一边喝茶提神,一边与帝君闲聊,偶尔元后插几句话,三人和和气气地相处着,总算熬到了日落西斜。帝君见她第三次小心地打哈欠,总算善解人意地道:“日头不早了,不如就回了吧。” 元后站起来半屈膝,道:“夫君,那我回了。” 待她走远,帝君脸上的笑意渐退,闻人九也褪了温婉的模样,眼睛盯着石桌,等着帝君说话。 “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但是那些人,会时时刻刻盯着你,你要小心。” 闻人九皮笑肉不笑地将茶杯放下,道:“我知道。”手忽然被握住,手心一凉,她狐疑地看一眼帝君,摊开了手心。 是上次她还给他的那块暖玉。 “这一次就不要在拒绝了,我只是想尽力保护你。” 闻人九盯着暖玉看了很久,才恍然回神,眼神里的冰冷有几分化却,帝君紧接着说,“我会如我所言,待找到了杀害清清的凶手,就放你自由,给你想要的一切。” 闻人九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收下暖玉,藏在袖子里轻轻地摩挲,隔了一会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 走出花园很久,闻人九才觉得身后那道如坐针毡的视线彻底消失,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捋捋衣袖,将暖玉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这块玉曾经拥有过,却从未好好看过,此刻隔着斜阳看,温婉润泽,多触有暖意,是难得的极品。 一阵急促的脚步自旁边小径而来,不等她躲开便与来人相撞,暖玉落地,她也被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清竹待扶稳了她,叱道:“什么人!放肆!” “对不住!”无怀寒低头将玉拾起。 闻人九听到是他的声音,想躲闪已经晚了,无怀寒一眼就看到了她,脸色唰地冷下来,“真的是你?!你竟然……” 清竹发觉道闻人九的不自然,上前一步挡在她与无怀寒之间,屈膝一礼,道:“二公子好,多谢二公子帮忙拾玉。”说罢伸出手去,微笑着看无怀寒。 无怀寒愤愤然地将玉一丢,微微仰头看着闻人九,语带冷意:“清姨,想不到时隔一百多年,您竟然还能回来,与父亲团聚,真是恭喜你了!” 闻人九听到这话皱起眉,直直对上他充满敌意的目光,片刻之后移开视线,轻轻一个颌首:“多谢。” 无怀寒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往她来时的方向而去。 帝君拢了一袖斜阳冷意,对着一壶冷掉的茶水,苦忆过去点滴,无怀寒却打不闯入,极没礼貌地道:“父君!您……您是要做什么!” 帝君不悦地看一眼他,“你真是越来越无礼了!” 无怀寒不忿地敛了怒意,跪下去草草行了父子之礼,不等帝君让他起来便自行站起,道:“父君!您迎回这个女人,母亲怎么办!您还嫌她的日子不够难过吗?” 帝君将已冷了茶水的杯子放在手心,少顷,茶水再次冒起了热气,他将茶推到无怀寒面前,道:“有什么话,喝了这杯茶,慢慢说。我不记得教过你以下犯上!” 无怀寒只得接过茶,一口口喝尽,心情平复不少,却还是有许多不忿。 帝君道:“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与你母亲的事,你不懂。我与清清的事,你以前不懂现在也该懂了。” “什么意思?” “你虽不说,可你在人间找什么,身为父亲我会不知?”帝君看向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竟让他觉得有些心悸:“我不会阻止你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清楚,我身为你的父亲,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儿子不开心。” 无怀寒喉头哽咽,拳头死死地握紧,含恨问:“……那您当初为什么要阻挠我?兰兰还在的时候,您为什么就不能容纳她?!” 帝君低低地叹气,负手背对着他,迎向夕阳,“当时为父不是不肯容纳她,只是身为你的女人,她不能只做一个仰仗丈夫的小女人,她得有胸襟有胆识,因为你必须继承壶天镜。我一直都在观察她,只可惜……” 无怀寒突地摔袖拂落满桌茶具,大声道:“我不要什么壶天镜!我只要自自在在……自自在在地做自己的事!你要继承人,行!你找大哥!是你说的,大哥是壶天镜的继承人!怎么,你想反悔了?”他讥讽地笑了一声,“你有没有问我愿不愿意?我不……” 帝君抽手甩了他一个巴掌,无怀寒只觉眼前袖气如刀,一下就被打翻在地。帝君真的怒了:“谁教你这样和本君说话!” 无怀寒气得极了,反而大笑起来,眼眶血红血红的,一字一字极慢地道,“父君,我、不会娶什么天宫公主,也不会、做什么壶天镜的太子!”他站起来,愤愤地瞪着帝君片刻,也不顾什么礼仪,埋头大步地往外冲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错位之情 窗外三楼高的玉兰树在夜风里簌簌摇曳,闻人九独自坐在窗边,鼻间飘过一缕缕轻香,催人想眠。她想着白天见到无怀寒的事,问道:“清竹,阿寒……他一直都很讨厌清妃吗?” 清竹添上新香,盖上香炉,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道:“二公子是元后的儿子,当然会讨厌清妃娘娘了。”她将窗子关上,对闻人九说,“娘娘,夜里冷,别坐着了。帝君快来了,您收拾收拾吧。” 闻人九直起身,坐到梳妆镜前看了看妆容,并无凌乱之处。她站起来,余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院子里行来一行人,正是帝君来了。 清竹也看到了,忙前去迎驾。 帝君心情不是很好,刚才无怀寒的一番话拂了他的逆鳞。他一进门便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闻人九拂退旁人,奉上茶,道,“帝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帝君冷着一张脸喝茶,闻人九在边上坐下,想到刚才走之前他心情还不错,应该是无怀寒说了什么惹他不快了。 “阿寒有时还是孩子心性,但是为人真挚,心地仁厚。他若说了什么惹帝君不快的话,帝君也不要太过生他的气了。” 帝君另眼看她,忽然奇怪地一笑,微微一偏头,道:“阿九。” “是。” “让你选壶天镜的太子,矜儿和阿寒,你选谁?” 闻人九放在膝上的手猛一收紧,脸上的神情也紧绷了起来。 帝君是知道矜想做什么的,但是矜表面功夫做得太好了,一度也迷惑了帝君。她虽然恨过矜,但是并没想过要害他。 “帝君正当年富,壶天镜和平安泰,何须急着立太子。” 帝君笑起来,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慢慢展开她握拢的五指,道:“好了,跟我来。”他掀开珠帘径直走进内室,闻人九跟在后面,夜风沁凉,吹得烛火一阵晃动,珠帘也叮铃作响。帝君从高阁上取下一个锦盒,里面收着一支精致的发簪。 “喜欢吗?” 闻人九看一眼簪子,只觉得名贵精致,却并不是很喜欢。她想了片刻,道,“此簪玉色清透,做工精致,想必是清妃娘娘的最爱。阿九怎敢妄言喜欢?”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那么拐弯抹角?” 闻人九垂下头去。 帝君放下簪子,沉沉叹一口气,盯着她看了一会,道:“这簪子,就赏你了。”帝君站起来,替她簪上,道,“你在这住一日,就得戴着它,一刻也不许摘。”他烛火下的巨大的影子在她脚边投下,无端端地形成一股压迫感。 闻人九低声称是。 帝君虽每日住在相知馆,却并不与她同床,内室外隔了一道珠帘便是闻人九每日睡觉的地方。 窗外鸟啼声声,她睁着眼,一夜无眠之后脸上并无疲累之色,反倒十分清醒。今日无事,她想出去溜达溜达。偌大一个延心宫,以前不敢乱走,现在借着清妃的名头,倒是可以好好走走。祁堇宫虽大,和延心宫一比,还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迎风一花舞,满眼仿佛雪下,缥缈如立足云梦中,闻人九停住了脚步,微微仰头注视这令人心悸之美。她轻轻笑起来,一瞬间仿佛诸事纷扰都远离,天地万物都安静下来…… 远远地隔了这片花雨之后,两个人僵立在原地。 “姑姑……她真的是姑姑。只有姑姑才会这样笑,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璇玑抓着大公子的手,激动地面颊绯红,眼眶充满了泪水。 大公子眉头紧蹙,一把按住她的手,叮嘱:“见了她,你不要暴露了自己。” 不知闻人九什么时候停下了赏花,大公子看过去时,她已静立飞花之后,遥遥望着他们。四目相对,大公子心没来由地一阵狂跳,还未体会不对之处,便被璇玑拖着迎上前去。 清竹站在闻人九身侧,极低地嘱咐:“娘娘切要忍住。” 闻人九愣了一会神,忽地无声一笑:“我知道。” 璇玑压着急切的步伐,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如第一次见“姑姑”,但是她的表情和步伐太奇怪了,就像一个刚学会笑和走路的小孩,她随大公子屈膝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目光再也离不开闻人九。 大公子抱拳低头微微一笑,道:“清妃娘娘安好,百年不见,小侄甚是想念。” 闻人九笑着,目光却是冰冷冰冷的,她什么话也没说,大公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刚才是远看,只觉得静态姝妍,的确是清妃;但是近了看,那月眉星目、丹唇明铛,每一寸骨每一分肌都再熟悉不过,即使她化了清妃之容,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来,差点就要喊出她的名字,却被闻人九更深的一笑打断,她看向璇玑,莞然一笑,“矜儿,好久不见了,想必这就是你的妃子了。” 亲人久别,璇玑只觉得局促,呆呆地点点头,才回过神来,道:“是,我……我是他的妃子。”她深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久闻清妃娘娘大名,今日得见……真是、真是万分荣幸!” 那一句我是他的妃子,犹如一个巴掌打在大公子脸上,他顿时闭了嘴,脸色万分难看。 闻人九但笑不语,周围静了一会,清竹适时上前,假托帝君等得急了。闻人九这才微微一点头,笑道,“日后有机会再和二位细聊吧。” 璇玑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只得低头相送。大公子盯着她看很久,才不得不侧身让路,当她经过他身侧时,他张了张口,心头狂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闻人九走的远了,璇玑才拉住他的衣袖,失望中又难掩雀跃之色,道:“姑姑居然都没认出我来……不过真好,见到了姑姑,我们姑侄终于又团聚了!矜,你说是不是?矜?” 大公子整个人犹如被耗尽了巨大的心力,满面倦容,恹恹然说:“你说的对。” 璇玑察觉他的不对劲,道:“你怎么了?” “没事。”大公子慢慢往回走,璇玑观察他神色并不大好,努力说些有趣的事想逗他一笑,而他却始终板着脸,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他突地停住脚步,璇玑一时没住脚差点撞上去。 “你先回去。” “怎么了?” 大公子抓着她的手臂,力道有些大,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和叔叔禀报!” “你……”璇玑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转头大步追着闻人九离去的方向而去…… 彻底走出大公子和璇玑视线范围之后,闻人九一直强撑着的坚忍彻底崩垮。清竹跟在她侧后方,悄悄打量她,有心安抚却又怕触及她更伤心的事,便什么都没说。 闻人九无心再赏花。 有的事,别人那里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她想他们再也回不去了……记忆里那些繁花似锦、柔情如海的日子,终究都是一场海市蜃楼,从来都是假的。 后方急急追来一道脚步声,清竹回头,叫住了闻人九。来的是帝君身边侍奉的,见到她拜了一拜,道:“娘娘,帝君在芙蓉花筑里等您。” 芙蓉花筑里到处都是芙蓉花,香飘千里,一片白雪似云髻袅袅。闻人九穿过九曲回廊,来到帝君面前,清茶微雾,意境幽然。 帝君拂退包括清竹在内的所有侍女,闻人九主动揽下煮茶的活。大公子好茶,她在身边跟得久了,煮茶的功夫也了得。 “刚才你见到了?” 闻人九封壶的动作十分流利,道:“是。” 帝君取下茶杯,逐一摆在自己和闻人九面前,温言问:“日后你打算怎么办?祁堇宫,你也不想回去了吧。” 闻人九转头看向亭外如云芙蓉花海,道:“诸事纷纷扰扰,我已受够这苦,我不想再跳进去了。” 帝君不等她动手,竟亲自分壶泡茶,“若你愿意,你可以是一辈子的清妃。” 闻人九笑了,苦中作乐一般,歪了歪头看帝君,“我做够了别人的影子啦!如果有机会,还请帝君高抬贵手,放阿九自由罢!” 她故意说的轻松,帝君却满脸沉肃色,饮一口茶,沉默不语。 “帝君。”她还是没办法真的轻松下去,怆然泪下,“我收回以前说过的话,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一直在想我娘说过话。她说过一个人想要什么,就必须同样地付出多少,我一朝飞上枝头,看着大幸,可我真的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剩下的日子,我只想寻一个平常的地方,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 “仙籍你也不要了吗?” 闻人九摇摇头:“不要了。” 帝君无声地一叹气,倾身过去,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大公子远远地隔着花海看她和帝君说话,看到帝君亲手为擦泪,心里一阵暴怒,却只是一瞬间,紧接着便是空洞的无力感,狠狠攥紧了拳。 阿九在哭。她在他们面前那样的若无其事,终究还是装的,璇玑那句我是他的妃子,还是狠狠地在她心上剐了无数刀。 他很想冲上去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可那仅仅只是一个念头,他隐没在无数芙蓉花之后,默默看了很久很久…… 第五十四章 芙蓉花筑 眼看起风了,帝君脱下遣人拿来大裘裹住闻人九,“我送你回去吧。” “嗯。” 走过那片芙蓉花海时,闻人九忽然停下来地看了一眼,眉头微微锁着,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帝君催促,才跟上他的步伐。 闻人九喜欢那片芙蓉花海,芙蓉花筑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帝君干脆将那里送给了她,使人守在外面,除了她之外不许任何人进去。 这样的荣宠,就像回到了清妃还在的时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闻人九独坐小舟上,百无聊赖地撩水戏鸟,燕子飞过呢喃,带来一阵柳絮飞扬,她对清竹道:“帝君送我的那只锦雀,麻烦去取来。” 清竹翩然飞去,花丛微动过后很快又恢复静谧,唯有微波轻漾,使得小船一荡一荡地往更深处漂去。 忽然一阵奇异的清香飘过,这样的清香在平常很容易分辨,然而芙蓉花一贯味道浓重,盖过了异香,等闻人九察觉有异时,整个人已如被冰封,动不得一分,连张口都难。紧接着便是大风四起,说来也怪,那风只在小舟附近作妖,湖外依旧暖风融融。 小舟顷刻覆灭,水从四面八方灌进闻人九的耳鼻,奈何她一动不能动,只能慢慢地没入水中…… 再度睁开眼时,整个人躺在岸边,浑身又湿又冷,她重重地咳着,吐出不少水。清竹焦急又关切,看她醒来没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都是婢子疏忽,惹得娘娘差点出事,婢子难辞其咎!” 整个芙蓉花筑早就被封起来,所有侍奉在内的人都已被控制起来,帝君闻讯赶来,闻人九看到他安心不少,撑着虚弱的身子说:“帝君……他们……他们已……” 帝君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往外走,神色阴沉地不敢让人靠近:“所有人都严加拷问!” 暖殿中温暖如初夏,闻人九裹着被子,觉得好了很多,然而脸色依旧苍白虚紫,她仔细回忆了整个过程,整个人忍不住地发抖,“帝君,他们已经开始了。可是……我不知道是谁!” 帝君点燃安神香,安抚她:“别想太多了,先好好休息。” 闻人九不敢睡,落水时的感觉太过可怕,那种无法挣扎,没人来救的无力感让她心生惧意,一闭眼就慌得不行。 帝君让她靠着自己,轻轻拍打她的背,柔声地说:“别慌,我在这里,睡一觉就好了。睡吧……” 闻人九真的睡着了,呼吸绵长而均匀。 帝君低头看到她脸色苍白,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阴郁。 今日阿九落水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谋害,芙蓉花筑花香迷人,能掩盖禁身咒香的味道,不过禁身咒和平水而起的大风仅仅是小术法,大部分修仙之人都会。好在芙蓉花筑处于延心宫后宫,至少能证明害阿九的人,可以自由出入延心宫。 闻人九一觉醒来,精神恢复不少,回想起落水的事,却没什么头绪。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害她的人,和以前害清妃的一定是同一个! 清妃当时早已入仙籍良久,修为不浅,怎么会说病就病了,帝君离开不过短短三日,她便撒手人寰,这根本不合理。闻人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元后,然而按着清竹和帝君的描述,元后与清妃的感情十分不错。 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头绪,清竹忽然掀开珠帘进来,道:“元后来了。” 闻人九掀被坐起来,清竹按住她,“来不及了,娘娘快进去内室躺着,免得被元后看出什么来。” 闻人九依言。 元后看到她的模样心疼不已,连连握住她的手替她难过,“这么多人,竟然也照顾不好你,听说帝君将他们全都关起来了,我看……办事不力,差点误了你的命,都该杀!” 闻人九心头一悸,忙道:“娘娘,他们大部分都是无辜之人,怎能轻言杀生?”她想了想,道,“也怪我,身体还没恢复好就一个人去深水区。偏巧就遇上了大风,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怎能怪了他们。若要罚,小小地罚一下就好了。” “好好好,你宅心仁厚。”元后假嗔地斜睨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你看,这是万化囊,日后你再次有险,催咒它便会带着你离开危险。切忌要好好保管。” 闻人九拿着香囊颇为意外:“再次有险?” 元后沉默着,隔了一会,摒退了一旁服侍的人,轻声说:“你一百年前骤然生病离世,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一定是有阴险小人害了你,只可惜一切发生太快,又不留痕迹,我根本无从查知是谁干的,如今你回来了,那些人一定会再来害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面对元后情真意切的嘱咐,闻人九一时难辨真假,只得点点头说谢,元后站起来,隔着珠帘看外面繁花如梦,一声叹息:“旁人只看那花儿美不美好不好,谁还会注意这美丽背后的艰险呢?” 元后和她又说了很久的话才走,临了又送她一颗金丹,能促她修为精进,闻人九含着笑收下了。闻人九将金丹收好,眼看天色还早,身子又没恢复,便叫人拿了志怪书来看。 清竹在她身边守了一会,忽然一个侍女蹑手蹑脚进来,附耳说了句什么,清竹脸色微微一沉,也对那侍女说了什么,那侍女点点头,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闻人九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坐得屁股有些痛,对清竹道:“刚刚你与清秋说什么呢?” 清竹脸色有些怪异,道:“是大公子和……璇玑公主来了,婢子见娘娘看书看得深,便让清秋请他们二位稍侯。”末了又补充一句,“娘娘若是不想见,婢子这就去回了大公子。” 闻人九失神地看着蓝色封面好一会,才疲乏不堪地钻进被子里,什么都没说地挥挥手。清竹会意,无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没人再来过相知馆,休养一段时间后,闻人九照例去芙蓉花筑,清竹试图阻拦,她却说:“怕什么?难道我不去芙蓉花筑,他们就不害我了吗?” 芙蓉花筑自上次她落水之后,所有的人都被梳理了一遍,如今那里基本上都是帝君的人,反而比之前更安全。 清竹将水果摆在石案上,接过侍女手中的扇子给闻人九打风,一眼瞥见她拿着东西看得认真,问道:“娘娘看什么呢?” 闻人九摊开手心,将金丹给她看。 “元后给我的,你看看。” 清竹接过金丹,觉得饱满洁净,的确是个好东西。便交还给闻人九:“娘娘,这金丹能助您恢复仙力,是上好的。” 闻人九半信半疑,但是清竹说好,总错不了,她将金丹收进盒子里。 不知不觉起风了,闻人九觉得冷,准备回去,却见前方快步行来一个侍女,对她拜了一拜,道:“娘娘,帝君摆了一出皮影戏等您过去赏呢!” 皮影戏…… 闻人九想起来,刚来壶天境不久,帝君问过她最喜欢的戏是什么。她对那人笑了笑:“有劳仙子引路。” 听引路的仙子说,帝君是为了给她压惊,特意请来了天宫白馆的仙人搭这一台戏。然而到了园子,才发现不仅帝君,元后和无怀寒也在,还有大公子和璇玑二人。她脸色不着痕迹地一沉,继而微微地一笑,对帝君和元后屈膝行了一礼,坐在了帝君右手边。旁边坐的即是大公子和璇玑。 戏才刚刚开始,讲述的是凡间大宅里的故事,闻人九目不斜视,面上微微含笑,偶尔和帝君讨论几句剧情。 大公子余光注视着他,怆然失神。璇玑同他说了几句话都不见有回应,轻轻推了他一把,不悦道:“想什么?” 大公子摇摇头,专注于看戏。 璇玑看了几眼闻人九,鼓了很久的勇气忽然说:“清妃娘娘身子可大好了?侄媳和矜很挂念呢。” 一句话引得帝君和闻人九一同看向她,帝君讳莫如深地一笑,闻人九则微微沉了沉嘴角,道:“有劳你们担心了,我的身体好得很。” 璇玑莫名地看到一阵冷意,有些无措地看着闻人九。 “看戏吧。”闻人九淡淡地说。 大公子按住璇玑的手,暗示她闭上嘴,他深深地看一眼闻人九,道,“娘娘此番顺利回来,小侄还未道恭喜。” 闻人九微微一偏头,注视着他没有说话。帝君握住她的手,笑道:“矜儿这孩子一贯有孝心。” “是。”闻人九不冷不热地回道。 大公子道:“一别百年,不知是不是小侄眼神差了,总觉得清妃姑姑和过去不大一样了。” 一句话如一道警钟敲响在闻人九脑海,她一眼睛扫过去,大公子亦深深地看着她。 “哦?”帝君饶有兴趣地弯起嘴角,“此话怎讲?” 元后和无怀寒也一同看过来,元后笑起来:“矜不说,我倒不觉得,这么一说的话,好像还真有些不大一样。”她仔细看了一会闻人九,“似乎是眼睛不大一样了。” “是吗?”帝君细细看了看,不甚在意,“只要是本君的清清,变成什么样又有什么区别?” 一句话解了围,大公子和元后再无借口猜度什么。闻人九嫣然一笑,不再看他人。 第五十五章 相约梨园 傍晚的宫道清清冷冷,宫道两旁的花树各自发出灵光,照亮了整条宫道。 璇玑还沉浸在看戏时的气氛,突然伤感,“姑姑怎么变了这么多……” “她不是你姑姑。” “什么?” 大公子神色微变,藏在暮色中并不是很明显,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璇玑猛一下停住了脚步,拽住大公子的手,“矜,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她道,“你太奇怪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好像失了魂一样!”又忍着做出关切的模样,“是为了她吗?” 大公子沉默不语,她心里一空,便知自己猜对了。 “矜,她已经走了,你再失魂落魄有什么用,若真有心就把她找回来,好好地弥补她。你这样,我心疼。” 大公子心里涌起一阵暖流,轻轻拥住她:“对不起……你和她,对我来说同样重要。” “……” 回到祁堇宫,璇玑躺下就睡了,他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阿九明显是记得一切的,帝君那一番话,看似也知道阿九的身份。那这是为什么?阿九为什么要假扮清妃,还是说她答应了帝君做他的妃子。她……是不是想报仇……是不是,恨着自己?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大公子心里如刀绞。 芙蓉花筑一定是有人对她下手,那个人又是谁?如今她看似风光,却早已陷入危机重重。 他枕着手臂,取出压在枕下的一对玉簪,清亮的月光隔着窗户缝透进来,照在玉簪之上,温润清雅。他闭上眼想象她戴上发簪的模样,木叶飞霏之下她笑得如花温婉,可那再也回不去了…… 壶天镜日日春光好,百花开尽,奇香摄魂。闻人九新梳妆完毕,镜中人曼华妙立,越是假扮清妃,模仿她的习性做一切,有时候真的会迷惑,自己到底是谁。 清秋掀帘走进来,送来一封请帖,是无怀寒请她过去一叙。 闻人九拿着请帖考量了一会,将请帖交回去,“就说我身体不适,好意心领了,回头你把那一串鲛珠手串给他吧,就当是赔礼了。” 整个相知馆上下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清竹,清秋虽近身侍奉,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以前也是侍奉过清妃的,闻言有些不忿:“二公子对您一向不敬,您不去是应该的,何必再送那么名贵的东西。” 闻人九笑了笑:“做好我们份内的事就好了,这样才不落人口实。” 刚近芙蓉花筑,就见无怀寒远远地站着,一向在壶天镜畅通无阻的他,第一次被人拦在院子外,心情颇为烦躁。闻人九想避已来不及,他看到她几步就走了过去,十分地不耐烦:“有事同你说,你怎么扭扭捏捏的,怎么?还怕我害了你!真是小人心肠!” 不等闻人九开口,清秋先按耐不住:“二公子,好歹娘娘也是您的母妃,您怎能如此无礼?” “小小丫头,放肆!” 清秋摄于他的气势,一时不敢言。 无怀寒道:“还请母妃过之一叙,我有重要的话要与你说。”又对清秋说,“你不必担心,你的清妃怎么离开的我就怎么送她回去!” 闻人九一把按住清秋,示意她闭嘴,对无怀寒一笑:“那好。” 壶天镜并不小,真要算起来也有两个靖阳城那么大,他带着闻人九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每次闻人九一问去哪里都会被他唬着脸冷回去。她也就不问了,然而这路越走越熟悉,待回忆起来时,已站在闲时亭边的竹林外。 净池清许,鸥鹭飞掠,点点涟漪泛起…… 闻人九停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沉了一沉,而后更深了:“阿寒,是谁要你带我来这的?” “母妃一去不就知道了?” 闻人九挺直了背,笑出声来:“你对你哥哥,一向如此言听计从吗?” 无怀寒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祁堇宫的别院,壶天镜的偏远之处,清妃之前应该从未来过才是,又怎么可能知道是谁的地方。 “阿寒,你虽然重情重义,但是心思上,总是输了你哥哥一截,日后如何是好?让帝君如何放心呢?” 无怀寒最恨别人挑拨他和大公子之间的感情,在他眼里,大公子不仅是好兄弟更是知己。 “你挑拨完母妃和父君又想来挑拨我和哥哥?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闻人九不欲与他多说话,转身就要走。身旁忽起微风,挟着一两片竹叶悠然落下,她昏昏然便失去了意识…… 一觉睡得极沉,梦中纷乱繁杂犹如走马观花,既有少女时的清苦难捱,又有初入壶天镜时的雀跃,一会是母亲在冬夜里煮团圆汤喝的情景,一会儿又是祁堇宫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而后亲儿死母辞世、天崩地裂……她活了不过短短二十三年,却像活了一辈子。 梦魇就像巨大沉重的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明知这就是梦却怎么也无法醒来,等拼尽了气力睁开眼,整个人却虚脱一般没有气力,徐徐微风带着暖意掠过亭子,她出了一身的汗。 小小的闲时亭,只有她和大公子。 “……!”她猛地要坐起来,却被大公子更紧地抱住,动不得一分。 “别动,阿九别动。”大公子轻轻俯下身去,贴着她的脸闭上眼,尽是失而复得的欣然,“我很想你。” 闻人九安静了片刻,睁着眼望着亭子顶描着的四君子彩画,用清妃的语气道:“矜儿,放手。” 大公子冷笑一声不说话,手却更紧地勒着她。闻人九沉默了一会,突然看向他的背后,讶异之色:“璇玑?!” 大公子呆了一下,而后突地回头看去,身后微雾朦胧,哪里有人影。紧接着怀中一空,须臾之间闻人九已飘然立在几步开外。 她敛了笑容,微愠:“矜儿,我如今是你的长辈,方才之事,我只当你是糊涂了。”她不再与他多说,转身就走。 “阿九——!”大公子几步追上她,脸上冷汗涔涔,抓着她的手力道十分大,“你别走!” “阿九,你是恨我吗?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他万分地愧悔,这让闻人九微讶,心里顿时酸楚难忍,微微别开头去。 “我一直想我们的过去,我每天只能拿着簪子想你。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太多。只要你解恨,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只是求你……别和我撇清关系。” 他什么时候这样低姿态地和人说过话,他一向是那样地温雅,犹如明月。 可是这个地方、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曾列为禁地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她满是美好回忆的地方,只是他缅怀旧爱的所在。他在这样一个地方挽回自己,是不是太讽刺了? 闻人九深深吸了一口气,拂开他的手,“矜儿,你是不是喝多了?我是你的小婶婶,我是清妃。” 大公子深深地看她,神情专注得就像天地之中只有她。 那样专注的眼神,也曾出现在闻人九的眼里。如今她真的只剩下绝望了,她付出了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儿子、母亲以及祁堇宫的地位,都已经没了。 她哪里还有去处,也只有帝君那里,还剩着一小片阴影。 “阿九,只剩我们两个了,你何必再说这些,何必再往我心上戳一刀?”他微微弯下腰,神情十分地痛苦。 “够了!”她突然极不耐地喊,“你的阿九……现在不是好好地在祁堇宫吗,何曾丢过?” 大公子一时无话,闻人九绕开他径直往外走,却发现一动不能动,禁身咒特有的微香瞬间布满全身,她霎时变色。 “无怀矜!” 大公子走到她面前,站定。他高出她一个头,一低头就能看到她,他十分地温柔,“你就算再不承认我也知道你就是我的阿九,你怎么会是清妃?这太可笑了……璇玑的事我会处理好,只要你回来你就是我的元妃,你的地位永远不会动摇!” 闻人九遥遥望着远方微雾红莲,波澜泛漪。她记起刚刚落在帝君手上时,为了让她死心,帝君说过他娶她的真正目的,尽管她恨过,却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事实。 大公子说的对,她的确恨他。 她微微眯眼,回忆里的委屈愤怒一下子就将理智淹没,“你同我成亲,只是为了璇玑回来之日,可李代桃僵是不是!” 大公子愣愣地看着她,彻底无言以对。 异香骤然消失无影无踪,闻人九猛地抬头,行动自如。大公子惊讶她竟这么快就破除了禁身咒,闻人九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语带双关:“同样的地方我不会摔倒第二次!”她又补充道,“你说的对,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大公子没再拦她。 他一直以为很多细节她是不会知道的,比如当时与她成亲的真正目的,比如靖阳城的那一片星夜……在他真正爱上她之前,她一直都是别人的影子,甚至他也想把她永远地当作影子。 迎着风,他心如刀绞。 祁堇宫一切还是旧时风景,千年不变。他终于如愿以偿找回了璇玑,却寒透了阿九的心…… 第五十六章 妙法天音 其南山清秀隽美,峰峻岩崎,这里是南山仙母的居住之处。南山仙母修为已达无极境界,其南山也因此不同于一般的仙山,隔着云雾远远看去,山顶南山宫金光罩顶,七彩祥云笼罩,九十九重仙门依次洞开,沿途开遍霙花,紫气弥漫…… 璇玑站在云端,径直飞下。 静蓉原本是元后的心腹侍女,一直跟在元后身边,而后被调往清妃居所,清妃见她勤快守本分,又将她调去摇光身边侍奉,本是想让她好好劝劝摇光跋扈的性子。她却在摇光身边蛰伏多年,最终激得她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近日天宫的小公主生辰庆贺,南山仙母受邀已去了天宫,璇玑化作元后的模样,向守门童子表明了身份,童子不识她伪装,将她引入南山宫。 南山宫果然不比壶天镜,每走一步都觉气清神明。璇玑微微俯身赏霙花,却接了一手的紫气,那霙花一经她手,顷刻化为乌有。引客的小童子十分地惊奇,暗暗道这霙花是能清人浊气污秽的,虽十分脆弱,但若非身上浊气太过,是不会消失的。 静蓉远远地瞧见璇玑,快步迎上前,冲童子抱拳一礼,童子冲她点点头,转身走了。走得远了,还特意回头看她们一眼。 不等璇玑说话,静蓉先拜了一拜,说道:“娘娘可是为了清妃而来?” 璇玑暗惊,本是要套她有关摇光的事,没想到她竟提到了清妃?当年之事,莫非和元后有关? 她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果然静蓉又继续说:“当年婢子是亲眼看着的,她是不可能回来了。婢子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那个清妃是假的!” 璇玑转过身来,微微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静蓉又重复了一遍,璇玑心思极为活络,道:“本宫见过她,与之前一模一样,更何况是真是假,帝君还会不识?分明是你当年办事不力!” 静蓉迅速涨红了脸,跪下去,“娘娘,婢子愿意为娘娘永除后患!戴罪立功!” 璇玑心里咚咚狂跳着,扬手拂开花尘,庄严地道:“嗯。”静蓉喜不自胜,连连拜谢后转身走了。 元后指使静蓉暗杀清妃一事,兹事体大。璇玑也不管摇光的事了,腾云飞快赶回了祁堇宫。 大公子正修他那十七弦琴,当初被他砸了个碎,如今要重新修好谈何容易,正专心致志修到一半,璇玑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额头上还冒着一片冷汗,看上去受了不小的惊。 “怎么了?” 璇玑扑过去抱住他,身体微微颤着,“姑姑,姑姑当初是被害了!是元后害了她,如今她一定还会再害姑姑一回!” 大公子神色一下子变了,将她推开去,“你什么意思?” 璇玑将自己在其南山和静蓉的话复述了一遍,连带自己的猜想一一道明。大公子对她的猜疑有所保留,反而问道:“你去其南山做什么?” “我……”璇玑下意识地虚掩嘴,低头道,“我那妹妹虽然跋扈但是本性不坏,我不相信她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一定是有人从中挑拨,静蓉是她生前最后一个随身侍奉的人,我是去找她问清楚的。” 大公子皱起眉头:“那你变做元后的模样,又是何故?” 璇玑深深地叹气,“静蓉无缘无故做什么要害我妹妹?一定是有人指使,静蓉虽是姑姑的侍女,可她最初是元后的,我怀疑元后。” 大公子垂下眼,将第十七弦缠上,修正琴音,语带不悦地说:“你怀疑元后,没有切实的证据就贸贸然做事,你可知其南山是谁的地方?若被南山仙母识破,静蓉知道了你的身份,不正是打草惊蛇?” 璇玑原本要解释的话仿佛一下子被冻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中飘过一丝惊愕,而后便是郁郁之色。 “你就……那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回来了吗?” 大公子校验琴音的手停下,暗暗叹气,将她揽入怀中,道,“当然不是。只是若是现在你暴露了身份,阿九又去了哪里?这是整个壶天镜仙都会问的问题。难道你想背负那些不好的名声吗?” 璇玑咬住下唇,什么都没说。 她回来也有不少日子了,祁堇宫却早已不是以前的祁堇宫。他有了元妃,她就像一个不速之客,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到处都是阿九、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影子。相比起来,她反而就像一个偷了东西的老鼠,畏畏缩缩地不得见天日。 “璇玑,此事你先别声张。静蓉若要动手,一定会选你姑姑身边没人的时候,就像上次在芙蓉花筑一样……芙蓉花筑的事,十有八九也是元后动的手。如今只有让她自己露出马脚,我们才能抓住她的把柄。” “自己露出马脚?” “近日天宫小公主生辰,叔叔去了天宫,七日之后回来。你只需授意静蓉在七日之后对清妃动手,她就跑不掉了。” 璇玑道:“可那样,姑姑不就危险了吗?” 大公子神色一暗,继而微不可见地拧眉,“我自会暗中保护她的安全,她不会受伤的。” “可……” “没有可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璇玑被他冷厉的神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帝君离开七日,闻人九整日薄扇轻摇,四处溜达,清竹伴在一旁,十分担心她的安危,私下里提醒她还是尽量少出相知馆,她却不以为然,道:“我若整日躲在相知馆,怎么让那些人有机会下手?我可是卖命地为你主子找凶手呢,你得感激我。若我出了事,我可指着你了。”罢了将纸扇收起,在她胸口轻轻一点,笑了一笑。 清竹没法像她一样笑,始终沉着一张脸,闻人九看不下去了,丢开扇子将她的嘴角向外一拉,道:“瞧你,笑起来多美,平白浪费了一张甜美的脸。” “娘娘!”清竹退开一步,“您若出事,我如何向帝君交代?” 闻人九突而消失了笑容,抖开薄扇转身向前走,“我若不出事,岂不是让很多人心里难安?” 两人沿着路一路走,因生洞很快就在前方,闻人九突发奇想地想去人间看看,清竹想劝阻,她却说:“我只是想家了,回去看看而已。清竹,你有没有想过家?” 清竹心头一阵酸楚,无言以对,只得说道:“婢子听凭娘娘吩咐。” 最后二人去的不是南山县,而是清竹飞升以前的家——一个被沙化了的小村庄。如今已是破败不堪,荒废已久。 “这就是你生活过的?” 清竹刚刚飞升的时候还时常来这儿,每次见到家乡被战火洗礼过后的情景,都十分地悲伤,总是会一个人默默地哭一天。时间长了,这儿渐渐被风化、掩埋,成了一座难以辨识的废村,心底里那份难以言语的痛苦也渐渐结了疤。 “你飞升多久了?” 清竹仔细想了很久,却发现怎么也数不清。闻人九蹲下去,捡起一把沙,抬头看一眼四周,道:“要忘记痛苦,是不是也要和你一样,时间久的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 清竹沉默着。 前方突然扬起一阵不小的风沙,清竹布下清净咒,将闻人九护在阵法之内。那只是一阵小风沙,天地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而原本荒废的小村庄,却突然像是活过来一样,石头烂木一点点褪去沙化,变得焕然一新,倒塌的房屋也重新立起来,甚至周围传出了人声。天空中似远既近地传来阵阵妙音,慢慢地,那些人声的来源具象化,变成了一个个透明的人,井然有序地重塑着这个小村庄。 “这……” 闻人九呆了,清竹从未失色的脸上一下子血色全无,也是愣愣地看着这奇景,无话可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失声惊道:“妙法天音阵!” “什么?” “我们被困住了!一旦这村子建成,所有的人实化,我们就会被彻底沉睡在这座幻象筑就的村中,和这村子一起消失在风沙之中!” 闻人九她从未听过这阵法,见清竹的样子,布施这阵法的人修为绝对在她之上。 “是我的疏忽,我不应该只身跟着你的!”不过这样厉害的阵法,壶天镜能施展的仙寥寥数几。若能活着离开,她一定能找到凶手! “可有破解阵法的方法?” 清竹想了一会,道:“有!”她问,“娘娘可懂音律?” 闻人九一怔,摇了摇头,清竹有些急了,也不管是不是失言,脱口就问,“大公子精通音律,娘娘可懂一分?难道……一分都没吗?” 闻人九还是摇头,又问,“以你我合力,就不能强行破掉吗?” 清竹脸色一下子颓败了下去,“妙法天音阵,是用音律控制布施。阵法本身需要大量的灵力,阵内所有东西,活的还是死的,只要有灵气,哪怕是一丁点都会被吸走精气转化成阵法本身的力量,如果我们强行突破,别说撕开一个口子了,法咒还没施展出去,我们就会被化为阵法吸干所有的修为。” 闻人九抬头望着澄蓝天空,看似触手可及,却隔了一层破不了的阵法,心中泛起无数悲凉,暗道今日恐怕真的命丧于此。 “音律一停,我们就会被阵法吸收,成为阵中世界的一部分。娘娘,你怕不怕?” 闻人九脑海里掠过无数景象,行行走走小半辈子,心里却戚戚冷冷,死到临头她反而不觉得可怕:“终于再也不会有包袱地醒来,我有什么好怕的。”她伸出手心,风沙如雾一般卷起,“只可惜,我还有些话没和帝君说。” 第五十七章 水落石出 风沙慢慢地静止下来,原本透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竟完全实化,隔着天际远远送来的妙音,戛然而止。 清竹说过,音律一停,一切都完了。 可是小村庄还是那样的小村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好像石头人一样,连表情都是僵硬的,整个阵法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很大。 铮——! 铮——!! 铮铮——!!! 接连三道气势磅礴的琴音破空袭来,在不可见的阵法上空划开一道口子。不等闻人九和清竹反应过来,阵法犹如一只装满了水的破口袋一般,阵中一切东西都被席卷出去,清竹死死拉住闻人九的手,勉强布开一个护身咒,才不至于让她在激烈的气流中受伤。 “有人来救我们了!” 阵法外很快传来两道不同的琴音,显然是布下阵法的人和来救她们的人在斗琴,只是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妙法天音阵很快摧枯拉朽一般地消失了。 闻人九心头一震,那抚琴的韵律她太熟悉了。 大公子收琴急急驾云来到她们身边,抓着她的手臂看了一会,关切地问:“没事吧?” 闻人九一把拂开,后退半步躲在清竹身后,偏过头去,凉凉地说,“多谢了。” “没事就好。你放心吧,凶手已被擒!”他一点也没受到闻人九冷漠的态度影响,一如既往地温和。 闻人九和清竹一同抬起头,四目相对,清竹十分感激地欠身,道:“多谢大公子。不知凶手是谁?” 大公子不急不徐地看一眼闻人九,也不回答她,只是对着闻人九说:“这儿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快回去吧。我们坐下来,我一一和你说。” 闻人九是一点也不想再和他有瓜葛了,只是此事涉及清妃,她得知道谁是凶手。 “好吧,我们回相知馆。” 大公子却拦住她,微微一笑:“凶手背后的人势力不小,相知馆已不安全,不如回祁堇宫吧。” 闻人九笑了:“相知馆是帝君最受重视的地方,守卫森严,若连相知馆都不安全了,区区祁堇宫又如何安全?”说罢拂开他,径直驾云往壶天镜去了。 大公子微微沉了脸色。 闻人九见到静蓉的时候只觉得眼熟,一时还想不起来她是谁,清竹却是脸色突地变了,忙让人将相知馆上上下下封闭起来,任何人不得入,又悄悄吩咐清秋去天宫请帝君,且不能惊动元后。 “静蓉,竟然会是你?!”这太令人不敢相信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蓉在知道有人破了妙法天音阵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不说。 大公子坐在一旁,轻摇扇子道:“妙法天音阵所需布施者修为强大,看起来你虽一直是个侍女,修行却没怎么落下。” 清竹也觉得奇怪,只是她去了摇光身边侍候之后,她就很少见她了,也没关注摇光出事后她去了哪里。 大公子又说,“南山仙母似乎很重视你,让你在短短时间内,修为突飞猛进。只是这琴艺,却是太差了!” 静蓉垂下头去。 闻人九耳闻过有关南山仙母的事,心里一惊,“难道是南山仙母?” “不!不是她!她何须把你放在眼里!”静蓉突地抬头否认,眼神里不掩愤愤之色,很快又垂下头去。 “是元后。”清竹冷冷地看着她,虽然别人可能不记得也不知道,可她很清楚静蓉的来历。 闻人九沉默着,一切都想明白了。也许元后真的做了许多迷惑帝君和清妃的事,不过她做了再多亲近清妃的事,她一个刚来局中的人,却是不会相信的。 她略感失望地取出随身携带的金丹,将之放在一旁,大公子见了,却忽然冷笑,捏起那颗金丹仔细瞧了瞧:“这倒是个好东西,哪里来的?” 闻人九冷淡地回道:“元后。” “呵,倒费她一番苦心了。还好你没吃。” “怎么?” 大公子将金丹放回去,收起扇子,俯身在她边上道,“你根基不足,如果服用这颗力量强大的金丹,你觉得会怎样?” 正常人都会以为修为可以一日千里,却忘了根基不足强行服用就犹如在一个小篮子里装千百斤重物,后果必然是篮破身亡。 闻人九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那颗金丹。 帝君很快就赶回来了,相知馆上下戒备森严,一丝消息都漏不出去,元后兀自沉浸在天宫祥乐之中还不知。 “帝君……!”闻人九见到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起身迎上去,屈膝一礼,帝君将她扶起来,安抚她坐下。之后他才看见大公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哦?矜儿也在。” 大公子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双手收在袖中一言不发,见帝君朝自己说话,也只是颌首,很生硬地行了一礼。 “嗬,静蓉。是你啊……”帝君看上去心情竟然还不错,慢悠悠地说,“本君记得你最先是服侍子璃的吧。” 静蓉道:“……是。” “摇光出事后我倒没留心你,子璃安排你去了哪里?” 室内一阵寂静,没人说话。清竹道:“回帝君,是南山宫。” 帝君品茶,隔了很久才说:“今次去天宫,倒是和仙母说了几句话,她说你资质极佳,若潜心修炼定有大成。若是你肯将一切如实招供,本君可以考虑既往不咎。”他放下茶盏,微微扬着下颚看她。 静蓉叩首拜倒:“静蓉不知要招供什么,是静蓉自己看不惯清妃娘娘,故对她下手。” 帝君冷笑了一声,将茶搁置在一旁,甚至有些不太在意地说,“去伏罪柱经受雷火之劫吧。” 静蓉整个人一抖,却生生忍住了不开口。 清竹等了片刻,见她没有要招供的意思,便使人将她带下去了。 “帝君……”闻人九起身想说话,却被帝君一抬手阻断了,他笑着,对大公子道,“矜儿也累了吧,今日你救了阿清,本君会重重赏赐的。若无事,先回去歇息吧。” 大公子紧抿了嘴不说话,目光如影形随地跟着闻人九,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对帝君道:“叔叔,小侄有个建议,也许能让静蓉将一切都招供了。” 帝君饶有兴致地笑看他,“说。” “静蓉虽对元后忠心,对南山仙母却是十分敬重,不如请仙母来审,定能水落石出。” 闻人九坐着,持杯喝一口茶。大公子从她身旁走过时,特意停了脚步,侧目灼烈地盯着她,闻人九佯装不知,握着杯子的手却抖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说地走了。 周围寂静连细尘都静止,闻人九起身,对帝君道:“若是元后,帝君该当如何?又该对二公子如何解释?” 帝君闭上眼,良久才一声叹息,“遣寒儿去人间历练吧。” 清竹无声退下,房间里只剩下闻人九和帝君,帝君挥了挥手:“本君累了,你退下吧。” “是。” 妙法天音阵虽败了,却也吸走了她不少修为,闻人九一回到房间里便晕了过去,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三天后醒来,外面已翻天覆地。 不等她恢复精气神,清竹便无声掀帘进来,轻声说:“娘娘,璇玑公主来了,想见一见您。” 闻人九坐在床上有一刹那的失神,片刻之后才想起璇玑是谁。 “不见。” 清竹这一次却有些为难,“她是持了帝君手谕来的。” “……” 她没有梳妆,也不整理,隔着重重珠帘,璇玑就坐在厅里。她真诚地说着许多挂念的话,而这些话听起来却那么刺耳,闻人九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靠在床头,恹恹地。 “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她十分地委屈,闻人九一直不说话,这样冷淡的反应就像当头一记闷棍敲在她心上,其实她心里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否则今日也不会特意请了帝君的手谕才敢来。 闻人九偏过头去,清竹在一旁侍奉,好心传话道:“娘娘是乏了,闻人娘娘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 璇玑忍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她极慢地站起来,忍却满脸的失落。门就在手边,她轻轻推了一下,却突地转头拨开珠帘冲进来。 “姑姑,姑姑是我啊!我是璇玑,你为何不肯见我!”她扑到在床边,不及清竹和闻人九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哭,“我不信你没有认出我,姑姑,你为何不愿意见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闻人九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她冷眼看着她哭,突然一把抽回自己的手,恹恹地说:“我只是累了。你回吧。” 璇玑愣了。 在没有表明自己身份的时候,她尚且可以自己骗自己——是姑姑还不知自己是谁,可在表明身份之后,她竟要求自己回去。 “姑姑——?”她愣愣地站在那里。 闻人九一把拉下帷幕,厉声道:“清竹,把她请出去!” 清竹欠一欠身,走到璇玑面前,略感为难,却十分坚持:“公主,娘娘乏了,您快回吧。”璇玑哭着,不愿意走,她拉住清竹的手,“不,我不要走,姑姑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姑姑,姑姑!” 闻人九抱着双手缩在床头颤抖。 她恨她,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恨她,尽管她是无辜的。可她还是恨!恨她那么早遇见矜,恨她在矜的心里无人可敌。 璇玑最后还是走了,清竹苦苦劝了很久,才将她请出相知馆。走得远了,清竹还能看到她几步一回头地望着相知馆,那样不舍的目光,看了让人揪心。 “娘娘,她已经走了。”清竹掀开帷幕,轻轻拍着闻人九的背,极轻柔地说,“心里难过就哭吧,再难过也会有忘掉的那一天。到了那时候,你就真的解脱了。” 闻人九抱膝靠在手臂上,她慢慢地靠向清竹,最后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五十八章 魂魄分离 相知馆的日子十分地宁静,一切就像窗外那潭水湖一样,平静得一丝涟漪都没有。闻人九终日摇着团扇坐在窗口,遥遥看相知馆外行色匆匆的大小仙子们。 尽管一步也没出过相知馆,可外面的天翻地覆,她却十分地清楚。清竹每天都会告知她有关元后的事。 那一日她昏迷之后,南山仙母亲自来到壶天镜,静蓉一一招供,只是招供完毕后,她便自毁修为,魂魄坠入了轮回道,去往六道转生去了。元后一离开天宫,便在半途中被押回了延心宫,至今禁足。 她问清竹为何还不定罪。清竹却说,静蓉一死,死无对证,虽有南山仙母,然而元后却一口咬定是静蓉诬陷自己,不肯认罪。她是天宫的公主,若无铁证,若她不伏罪,帝君无法将她定罪。 闻人九听到这些却没什么反应,左右对她而言,这些都已经无关了。她已帮助帝君查出当年的凶手,剩下的事,便是在这个相知馆等着,直到风雨过后,帝君将她遣送回乡。 家乡,真是一个思之想念又让人闻之悲恸的地方…… 她轻摇团扇,仰头看墙上挂像,整幅画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她细细看了很久,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清竹嘴角微扬,笑起来:“娘娘心地仁慈,温柔如诗。虽出身寒微,却温润如月,她……是一个没有仇恨的人。” “没有仇恨?”闻人九一愣,慢慢停下了摇扇,轻抚画中人的容颜,“她,没有仇恨?”又失了魂一般,“可是我有。谁……不想没有负担地活着呢。” 清竹走到窗边,回忆起过去,心里空了一大块:“娘娘从小便寄居在亲戚家中,婶母待她并不好,总是让她做粗使丫头的活,家中兄弟,也不拿她当姐妹。在遇上帝君之前,她一直都过着丫鬟的生活。后来帝君遇上了她,问她,可恨?娘娘却说,恨如无柄的利刃,伤人又伤己。” “……”闻人九放下团扇,慢慢地笑,眼睛里却充满萧冷,“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不是那么能放下的人。”又说,“也许过个几十年,我就能放下了吧。谢谢。” 元后端坐殿中,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虽然被软禁中,但帝君没有将她定罪,她就依旧是元后,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壶天镜之母。 整个寝宫静谧极了,一干侍女随从全被下狱,连宋夜生也不例外。 她身边已无可用之人。 门外远远地行来又一个侍女,她冷冷笑一声。 “娘娘。”垂鬟女子伏地而拜,声线清冷,“您考虑好了吗?” 元后微微仰头,倨傲无比:“无字可招。回去告诉帝君,若他想废我,直上天宫就是!天旨一下,本后自当从之。” 垂鬟女子自行抬头,她是帝君身边近身侍候的,行事作风颇有几分帝君的风格。 “娘娘,您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您做的那些事,帝君已然全部知晓,若您此刻认罪,帝君便还记你多年夫妻情分。但若等静蓉转世魂魄押上壶天镜,您就真的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了。帝君不会废娘娘,但定会让娘娘退居别宫幽禁起来,由清妃娘娘一统整个壶天宫。相信证据确凿,天宫也不会插手此事。” 元后眉头微微一皱,不敢置信:“静蓉已死,魂魄入了轮回道,你们怎可轻易干涉她的轮回路?” 垂鬟女子道:“静蓉乃是畏罪自尽,前世冤孽未清,当然可以押上壶天镜。娘娘,您忘了吗?” 他元后无话可说,冷毒地盯着垂鬟女子,蓦地觉得此女眼生,从未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垂鬟女子跪地回答:“婢子清竹仙子座下,名唤卿子。原先在相知馆当值,幸得帝君赏识,又伴驾在侧。” “哼!” 垂鬟女子叩首一拜,无声退了出去。 话已带到,端看元后会怎么做了。 垂鬟女子出了元后寝宫,却不是往帝君处所而去,折道离开了延心宫,到了一处无人小林。那儿早早地便等着一个男子,墨绿色的长衫,负手而立,面容清俊温雅。 “大公子。”她屈膝一礼,低眉轻轻地说。 大公子转过头,将一颗金丹交与她:“有劳了。你和你丈夫的事,我会永远保密的。日后不要在壶天镜出现了。” “多谢!”垂鬟女子接过金丹,整个人愉悦起来,向大公子告别之后,匆匆离开了壶天镜。 闻人九遣退了包括清竹在内的所有侍女,一人独坐鬘华花田前。眼前片片绿云白雪,如风随影摇曳,看得久了,恍然生出一种置身花海中的错觉。她抚过一朵半开的花,想起自己刚来时,以为这儿仙气缭绕,想必所有的生灵都是成精的,还对一株快要死去的鬘华花说心里话。 想来当初真是天真得傻气。 不知不觉起风了,薄鲛绡贴着皮肤有些生冷,她缩了缩脖子,想唤人添件披风,然而一回头,却见一道人影笔直贴着自己而站。 “……你!”还不及张口喊人,她便意识一沉,昏了过去。 她是被冷醒的,一醒来发现早已置身不知何方,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幸而有一道气劲包裹着自己,却是上下漂浮在深渊正上方,摇摇欲坠。她想起昏迷之前见到的人,心里猛地一提。 元后! 她想做什么?! 身后一凛,仿佛有什么包裹着千刀寒气迫近,闻人九整个人被束,动不得一分,熟悉的香味飘入鼻腔,她一下明白了身后的人。 “你想做什么。” 元后藏在她身后,先是百无聊赖地玩她散了的发,继而狠狠一揪,迫近她的耳朵,低声却充满威胁地,“我想做什么?我想做……百年前没能如愿的事!” 百年前…… 闻人九忍着头皮的痛,道:“真是你……!” “看来你是忘记了,我得好好让你回忆一下……魂魄分离之苦!”她突地出现在她身前,一把卡住她的脖子,向来雍容华贵的脸上满是狰狞戾气,“你死了多好!你死了我和征还和以前一样琴瑟和鸣!你偏偏要回来!那便怪不得我!你的两个侄女死在这里,你就去陪她们吧!” “为何?她向来敬你,从未有过要害谁的想法!” 元后早已失了理智,根本无从听出她话里的璇玑,她最憎恨的就是那样的脸,那样看上去无辜的又美丽的容颜,说着道貌岸然的话,却一点点无情蚕食她最爱的一切! 她加重了力道,“这一次我亲自动手,你别想再回来了!魂魄分离,坠入这无边深渊,你顷刻就会烟消云散的!始翠山阴属于你的生息花,再也不会开了!” 闻人九脖子被死死地卡住,渐渐不能呼吸,整张脸都青紫起来。 “你死吧,你死得彻彻底底的!我还是那个子璃……我还是那个他爱的子璃。”元后突然崩溃一般地大哭,掐着她的脖子更加用力,手背上青筋暴突。 大公子坐在紫藤架下小酌一杯,忽觉指尖刺痛,继而自发裂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闻人九已无力挣扎,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突然万分后悔。万念俱灰时,她曾希望自己死去就好。死去了,便什么烦恼、仇恨都消失了。可真到临死时,她却退缩了,不愿意死了…… 就这样地死去,矜还是那个矜,璇玑也还是那个璇玑,她就真的如一阵风,轻轻地吹过他的身边,又无声地离开。 ……再也回不去。 很想,很想回去。很想回到他身边,看着他笑,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就像海中的明月。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什么帝君,什么璇玑……整个壶天镜的过往,只是一个梦就好了。 千头万绪纷扰过,她又希望若有来生,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村女。 种种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即逝,紧接着她整个人如秋风中的枯叶一般,飞速地坠入无边深渊……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再醒来的时候,万丈深渊前的心悸仿佛一个假象,然而浑身的疼,尤其是嗓子的剧痛却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是晕的,视线所及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熟悉的摆件、窗子……这儿是相知馆? 眼前一暗,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床边站了一个男子,她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始终是模糊的。 “别用力看,你的眼睛被五浊山的风刃所伤,快闭上眼。休息几天就会好了。” 男子温柔的声音叫她心安,然而心安的同时又有几分落寞,她低低地问,“帝君,是你救了我吗?我记得……” 手被握住,继而安抚性地被拍了拍。 “别怕,子璃无法再伤害你了。告诉我,子璃对你做了什么?” 闻人九脑海里突地崩紧,嗓子处疼痛似乎更剧烈,她不由咳起来,越来越剧烈,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来,喝水……”帝君将她半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十分贴心地送上茶,怕她会烫到,还细细吹了吹才送到她嘴边。 帝君何时对她如此温柔? 闻人九没有细想太多,缓过来之后,嘶哑着嗓子一五一十地将实情道明…… 第五卷·花落更同悲木落 第五十九章 延心变故 轻风一缕吹进大殿,拂动珠帘叮咚作响,帝君弯身作画,神情极为专注。画中人眉目逐渐清晰,顾盼飞笑,温柔若诗。 他专注地凝视,天下万物都不能再入眼。 紧闭殿门外忽起喧哗,他眉头突地一粥,挥袖将画收入袖中。 “何人喧哗!” 侍女小碎步进殿,伏地叩首:“帝君,是大公子妃。” 帝君眉色一冷:“宣。” 璇玑哭着冲进大殿,容颜憔悴,发髻微歪,丝毫不顾往日形容,衣衫微乱地伏倒在帝君座下大哭:“帝君……姑父!救救姑姑吧!” 帝君神色庄严,心里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却问:“阿九,你怎么喊我姑父呢?” 璇玑抬起头来,泪痕如洗,她叩了好几下首,额头立现整块青紫。 “千错万错都是璇玑的不是!我早已归来,本想向姑父姑姑请安。可这时候闻人九却无故失踪,她是矜的妃子,偏巧那时的祁堇宫发生了太多事。为免矜名誉受损,我不得不假扮闻人九。可无奈姑姑居然不肯认我,这几日我只得徘徊相知馆外,若姑姑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可是……可是……!”她哭求,“方才我见元后娘娘闯入相知馆,劫走了姑姑!姑父,您若气璇玑,也请先去救了姑姑吧!璇玑已经失去过一次姑姑,再也不能失去第二次了!” 头顶一阵巨大声响,桌椅被撞开了去,不等璇玑抬头,帝君已化成一阵风,直出延心宫而去。 “姑父!” 闻人九身上有帝君赏赐的玉佩,帝君循着玉佩很快就追到了五浊山,然而万丈深渊之上,只余元后施法留下的些缕气息。他沉默着悬立半空,脚下浊气翻涌,如高空云海,冽冽似刀,他慢慢地飞落,衣袂垂地,扬起一小片灰尘。 璇玑紧追而至,在他身后落定,风刃如刀,吹得她衣袖猎猎而响。她顺着帝君的视线看去,神情一紧。 “这……是姑姑的?” 帝君弯身拾起,通体温润细腻的玉此时已失去平时的光泽,晦涩地躺在他的手中,已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玉。 璇玑紧紧捂住嘴,泪水溃堤一般地落下,忍了片刻,终是大哭出来。 “姑姑——!姑姑!”她颓然跪下去,“我们还没有相认,为何你又离璇玑而去——!为何她们总是不肯放过你……为什么——!!” 帝君死死地攥着玉佩,脸色沉如炼狱魔鬼,他极深哑地问:“你可看清楚了,是子璃无误?” 璇玑指天立誓,表情再真诚不过:“璇玑不敢说谎!事关重大,牵涉元后,岂敢胡言乱语!姑父!姑姑又一次惨遭毒手,您真的能坐视不管吗!” 眼前一道疾风甩过,璇玑被刮得摔倒在地,回过神时,帝君已驾云没了踪影。她敛了哭容,神情有些漠然,在地上坐了很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略微收拾了妆容,一并驾云回了壶天镜。 元后乏极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衣衫凌乱地趴在桌上,一声声地笑着,就像一个疯子。一贯注重仪容的她,此时也无心装扮,心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 她死了。 “子璃——!”殿门外风起云卷,帝君挟着冲天的怒气直奔她寝宫,她还来不及有所准备,便被一掌掀翻,胸口血气翻涌,继而猛地一口喷出血来。 帝君一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掐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在柱子上。 “你、好狠——!竟然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力道太大了,就像要将她的肩膀贯穿,元后忍着痛,对上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心底涌起无数悲哀,却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 她真的大声笑起来,语气轻松得就像这是一件非常小的小事:“你都知道了啊。” 帝君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道:“你很生气啊。”她满脸不可思议,欲轻抚他的脸,却被帝君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 “清清一向敬你,你却这样害她!” 元后用手背狠狠擦去血,她回头看着帝君,歪了歪头,眼神里闪着点点疯狂的光芒,“你居然因我生气了。你从来都,没有对我有过任何情绪,居然也有一天会生气……”她自言自语地,“生气是什么感觉啊……啊对了,就是我看见清姬的心情。”她突地变了脸色,阴狠戾绝地冲帝君大吼,“是我杀的如何!我是天宫公主,是琵琶的姐姐!你忘了新婚之夜你和我说的吗?你要是敢动我,天宫绝不容你!” 她退开去,环顾偌大的寝殿,眼神那样地绝望,却大声地笑,好像要把这辈子都笑完。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是我们的孩子出生的地方……哈哈哈——你看啊,这儿,你还记得吗?不!你的眼里只有相知馆!相知相惜……你当我是什么!” 帝君眼底的仇恨慢慢有些动摇,震惊不已。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就如新婚之夜约定的那样,只是一场助他坐稳壶天帝君之位的交易。 “那时……我在珠帘之后听到你对母后说的话,你说你倾慕我已久,求之不得。若能得到我,必视为珍宝,含之饴之!那是你说的!你亲口说的,可那全都是假的!”元后仰天长笑,她走近帝君,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无怀征,是你欠我在先……” 帝君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元后讥笑着:“这就是你的无用之处。你敢对我动手吗?你千辛万苦得来的位置,真的就想那么葬送了吗?”她大笑着,转身往殿外走去。 帝君失神望着柱子,突地眼底一道冷光而过,须臾之间已飞至元后身后,然而他的手还未触及元后的肩,一道如梭剑影飞过,乍然穿过元后的胸膛。 元后愣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穿过自己胸膛的剑——那是帝君最喜欢的剑,很少用,却总是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日日擦拭。 她颓然倒下去,帝君一把将她接住,小心地护在怀里。 他也愣了,他从没想杀她。 “子璃,子璃!” “你……你真的,要我死?!”元后的精气迅速流失,很快连话也说不出来,“无怀征,征……我也……也……”她想说的那句我爱你,终究没能说出口。 “子璃,不,子璃!”帝君方寸大乱,他摇晃元后的身体、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她,然而无论他怎么做,元后都没能再睁开眼。 她死了…… 死在了自己手上…… 他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过来,脑子里嗡地一声,似乎有什么炸开来,寒意慢慢地袭遍全身。 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他第一次见她,那时他还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二公子,她是天宫的公主,天宫到处都传言她即将被许配给自己的哥哥,然而她却断然拒绝这桩婚事,她高傲地跟自己的父母说,要嫁便嫁最爱自己的男儿,哪怕他只是一介平民,只要他们相爱,便是下十八地狱也不在乎! 他使计得到了壶天帝君的位置,新婚之夜却同她立下盟约,他永远不会废黜她,她一日是壶天镜的元后,永远都是。若她一日寻得了真心所爱,便可自由离去——只要百年之内,她同他夫妻和睦。 他渐渐却忘了这誓言,也忘了,她从未离去。 整整一千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始终保持着抱着她的动作,直到门外不知何故出现的天宫使者,他们在说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他呆然看着引领着使者堂而皇之进入寝宫的无怀矜,失去已久的理智慢慢地回笼,许多事瞬间明了。 “你……” 无怀矜温雅如故,眼神里的忧虑是那么真挚,甚至放下身段苦求使者。他说的是:无论叔叔做了什么,他都是我的叔叔,我愿替他承担一切。 他求:请让我替叔叔担了这罪名。 帝君微微一笑,他放下元后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无怀矜的肩膀,就像以前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代的那样。 “矜儿,你有心了。” 无怀矜对上他的目光,古怪地一笑,继而十分谦卑孝顺地一鞠身,“叔叔的恩情,矜儿没齿难忘。为叔叔分忧,是矜儿职责所在。” 两位使者不耐地将他们打断,“壶天帝君,你将侧妃之死强加在子璃娘娘头上,又将她残忍杀害,此事干系重大,需得将您押往天宫,若有失礼之处,请见谅。”说罢不等帝君辩解一二,捆仙绳一束,帝君便没了挣脱的余地。 帝君笑着,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此地是子璃的住所,仙君捆仙绳已缚,我是跑不了的,请容我在此缅怀一日。一日之后,自当随你上天宫。” 两位使者面有为难之色。 无怀矜也随之道:“二位使者,请随了叔叔这最后的心愿吧。天宫若有责罚,尽管让我担了便是。” “好吧。虞生,你去回了琵琶公主,这儿我看着便是。” 无怀矜十分感激地一礼,转头对上帝君了然一切的视线,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帝君坐到软榻上,突然说:“点香吧。” 无怀矜静默片刻,走过去将沉香点上。双烟笔直而上,凉涩的味道慢慢充斥了大半个寝宫,继而转甘,雅淡飘香,闻之清心静气。 帝君虽双手被束,却丝毫不见窘迫之色。他闭眼深深地闻香,突而一声笑起来,“子璃还真是……这香哪里适合她。” 无怀矜无声笑起来,坐到他对面。 “叔叔难道不知,婶母的性情早已变了,已不是当年那个骄傲的公主了。” 帝君沉思着,慢慢地面若死灰。 “叔叔,至今我还敬你一声叔叔,因你对我有养育之恩。” “呵,呵呵。”帝君笑着,望向无怀矜,“你长大了。” 无怀矜望着窗外风中摇曳的花木,“叔叔不愿意看到侄儿长大,侄儿也只好顺着叔叔的意思了。” 熏香渐渐转浓,无怀矜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叔叔可听过有关沉香的故事?”他道,“在凡间,有个节日叫花信节,每逢此节,少女们都会将精心缝制的沉香香囊赠送给心爱的男子。” 帝君似无动于衷,然而眼底却慢慢地沉寂了所有光芒。 “叔叔,这个位置你了这么久。是时候该歇歇了……侄儿在此,多谢叔叔帮侄儿看守这壶天镜。” 帝君朗声笑起来,无怀矜眉头一皱,放下作揖的手,不动声色看着他。 “矜儿,阿九还好吗?” 无怀矜冷笑,一副志在必得:“不劳叔叔关心,今后她不会再有机会离开我了。” “那么……璇玑怎么办?” 无怀矜也笑:“叔叔尽管放心,侄儿绝不会重蹈叔叔覆辙。” 帝君不再说话,闭眼似乎神游天外。无怀矜等了他一会,自觉没趣,起身便要走。如今他已无需做那些表面功夫,也就连声告退也不愿再说,径直往外走。 “矜儿,无论你信与否,叔叔真的很高兴。” 无怀矜猛地住脚,他回过头去,帝君依旧闭着眼,好像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他一场幻听。 延心宫易了一代又一代的主,却从未变过容颜,凤鸟暖雨,五光十色,落在手心里温暖晶莹,转瞬化为虚无。 无怀矜望着手心里的雨光,终于能坐拥这壶天仙境,他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他回头望着元后宫,帝君那样镇定,仿佛早已料到。他暗暗攥紧了拳,拂袖离去。 第六十章 重回祁堇 房间里浮动着微弱的鬘华花香气,若有似无,挥之不去。闻人九躺在床上,不知何故,心里总是莫名地焦躁。元后罪行昭彰,明明她很快就可以自由了。可是哪里不对? 寂静的房间里,慢慢传来一阵呼吸声,绵长略重,听上去是有谁在外间睡着了。 她猛地睁开眼,因双眼被风刃所伤的缘故,眼睛重重包裹着纱布,因此她的一切表情并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极小心地掀开珠帘走出,凭着微弱的呼吸声避开侍女。 相知馆的一景一物她都很熟悉了,因清妃所好,相知馆里常年燃着的苏合香,而这里熏着的却是她熟悉无比的……鬘华花香。 她沿着墙壁摸索,不慎撞到一个花架,发出巨大的声响,侍女立刻被惊醒了。 “娘娘!您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下吧,若帝君知道婢子照顾不周,会降罪婢子的!”她三两步上去扶住闻人九,试图将她带往床榻休息。 然而闻人九没有动,沿着她的手臂上下摸索,气息不稳地询问:“你是谁?” 侍女恭敬谦逊地说,“婢子唤作上元,是新来的。” 闻人九淡淡哦了一声,问:“相知馆新来的?” 侍女犹疑了一下,点头嗯了一声。闻人九整个人颤着,由她扶着回去,然而还没走几步,她便将侍女一把推开,急怒厉声斥道:“你到底是谁!相知馆从不燃苏合香以外的香料,你还想骗我!” 侍女懵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站起来,道:“娘娘,您别激动。只是换了个香料而已,您不要激动,快回去歇息了吧!” 闻人九抓住覆眼的纱布,一用力便扯了下来,因使用蛮力的缘故,脸上被勒出了一道红痕,她用力睁眼看着所能看到的一切,即使模糊的很,一切却都了然了。 “你还敢说,只是换了香料?”她看向侍女,“这里,这里是祁堇宫。” 侍女低头不语,暗中捏诀,向素洗通风报信去了。 闻人九见她唯唯诺诺的模样,推开她就走,然而不等她推开门,门便从外面被打开,一道身影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笔直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心里猛地一突,慢慢抬头,虽看不清,却已知晓来者何人。 侍女见无怀矜来了,弯身无声退下。 鬘华花香气涌动,似乎更浓了几分。 闻人九只觉得眼前一暗,紧接着手臂被抓住,整个人无法抗拒地被半拖半搂地带到了床榻上。她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你放手!” 无怀矜真的放了手,却在她身上施了个禁身咒,让她妥善躺在床上。 “别挣扎了,你元气大伤,解不开我的禁身咒。”他将被子给她盖上,握住她的手,仔细地摩挲,轻轻地抚,“阿九,你离开这么久,都不想我吗?” 闻人九心里刺痛,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和璇玑出双入对的亲密情景。 “你的阿九,一直都在祁堇宫,你又忘了吗?” 无怀矜笑了一笑:“阿九,你和璇玑不一样。” 闻人九沉默了,然而很快她一声冷笑,针锋相对,“当然不一样,我只是她的影子,何敢和她相提并论。” 无怀矜想去抚摸她的脸颊,却被她一扭头躲开,愤恨地看着自己。 “阿九,你怎么可能只是她的影子。我从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影子,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妃子,将来会是我的元后……” “你说什么?”闻人九突然打断他,“什么元后……?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元后?”她很快想到了帝君,脑子里纷乱如麻,隐隐感觉忘记了什么。无怀矜自知失言,将她用力抱进怀中,十分温柔地说,“阿九,你离开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找你,我不敢说你失踪了。因为璇玑回来了,若在这个当口你失踪了,对祁堇宫太不利了。我只能隐瞒你失踪的消息,让璇玑假扮你,暗中寻找你。” 闻人九突然安静下来。 “阿九,你看,这儿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要你心甘情愿,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不好吗?等你身子彻底养好了,我们再要个孩子不迟。”他抱着她,眼底里充满了憧憬。 闻人九张了张口,却冷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帝君是不是已遭了你的毒手?” 无怀矜沉下脸,松开她,却使狠劲地抓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难道去相信无怀征!” “否则呢?”她猛地一皱眉,手骨疼痛的稍松,无怀矜大怒,一掌拂倒花架,“你这段时间,到底和无怀征有过什么!” “没有。”她静静地说。 无怀矜极端的愤怒稍微退却,慢慢冷静下来。 “很好,很好!”若她敢说有,他定会一怒之下返回延心宫将帝君杀了。 闻人九神情微妙地一变,柔和了声音,“矜,我难受。” 无怀矜当即坐下来抓住她的手,又轻抚她的脸颊,十分地焦急关切:“哪里不舒服?” “我想听听你的琴声。都说琴声印现心境,你弹琴给我听,让我听听你对我的心意,还是不是以前那样。”她说的哀婉腓侧,无怀矜连想的时间都没有,“好好好,我去取来,你好好休息,等我!” 他疾风一般走了,闻人九脸上的温婉霎时消失。 禁身咒虽不那么容易破除,但不是不能。待无怀矜取琴回来,床上空空荡荡,闻人九已不知所踪。他愣着站了好一会,猛把刚刚修好的琴再一次摔碎。 “闻人九——!”他双目暴突,凶狠地似猛兽。 闻人九凭借模糊的视力一举离开祁堇宫,驾轻就熟地往延心宫去,往来路上遇到好些个侍女,见到她容色憔悴,更是衣衫不齐,就像一个逃犯一样奔窜在宫道上,皆不知该不该跪下。 她一路冲进延心宫,头一次恨延心宫如此之大。 前方隐隐地聚着一群人,她看不清楚,但是直觉告诉她就是那儿,她奋力地跑过去。 “帝君,对不住了,此案重大,琵琶公主不许您多逗留片刻。不是我等不留情面,还请多多包涵。” 帝君被捆仙绳所束,投入囚车之中。囚车安静地动起来,他神情自若,闭目养神。 “帝君……!帝君!!” 身后清晰传来闻人九的声音,帝君倏地睁眼,回头看去,果真是闻人九一路狂追囚车而来。 “停车!二位!请停车!” 囚车渐渐停下,闻人九直扑上来,不敢相信帝君就在里面,可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错不了的。 “帝君,帝君!你怎么会在这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他做的!” 她茫然无神又焦急不安的目光太过明显,帝君起身近看,神色严肃:“你的眼睛怎么了?” 闻人九下意识地抚眼睛,佯装无事,“不过是看不清楚,可能是五浊山风刃所伤,养一养就好了。” 眼睛一热,帝君将手轻轻覆在上面,温和地说:“无事,闭上眼。”温暖的暖流自他的手贯入双眼,再度睁眼时,已全然无恙,也看清了帝君此时的状态。 捆仙绳加身,囚车所拘。 她愣愣地瞪着眼,落下泪去,“他竟……这样对你!?” 帝君反而笑起来,“阿九,别哭。”他擦去她的眼泪,“矜儿心里还是有你的,忘了这些事吧,回到他身边去,你永远都会是他的元妃、元后。” 前头押送的使者催促:“壶天大帝,请不要再拖延了,您杀了子璃娘娘,还是赶紧随我等上天宫吧!” 闻人九不敢置信地看着两位使者,又看向帝君,“你杀了元后?为什么?” 帝君坐回去,只催促她回去,不再多言。闻人九牢牢抓着囚车,心里有个猜测渐渐成形,令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是不是因为我?他……他!” 帝君猛一把捂住她的嘴,容色严厉,“别再说了!”又十分地坦然,“是我的劫数到了,是时候了。”又附耳在她边上很轻地说,“我赠你的暖玉,危急时刻以血养之,可暂时获得无上修为。不过……”他目光移向她身后,意味深长。 闻人九猛地回头,手臂一沉,竟被无怀矜死死地捉住,一把拽离了囚车。她不肯松手,强行使力的结果便是手掌满是擦伤,被无怀矜拽住的地方,更是痛入骨髓。 无怀矜全不顾她痛与否,强忍着满腹怒火,对两位使者道:“二位,请上路吧,切莫让琵琶公主等久了。” 闻人九抬头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是他在操纵。 而自己,无意中竟成了他通往帝位的桥梁。 囚车安静地飞往天穹,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周围静得只有风吹的声音,密布的微雨打在身上,痛彻心扉。 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将无怀矜推开去,自己却因此也摔了个趔趄。干涩的眼睛一滴泪也流不下来,从头到尾……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他的心狠、绝情,无人能出其右! “无怀矜——!我恨你——!!” 第六十一章 壶天易主 窗外肃肃晚柳絮,菲菲红花轻,绿嶷白云峨峨,香气迷人。祁堇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更应该说,祁堇宫的后院,与以前一样安静,唯一不同的是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栽满了鬘华花,香气怡人,抹不去避不开。 闻人九被拘在小小的宅院里,一步一群侍女,如影形随,她也不做徒劳的挣扎了,整日靠在床头或是窗边,望着蔚蓝天穹发呆,形容一天天的憔悴下去。 素洗仍旧被派来照顾她,每次试图哄她开心,然而话说了半句,她就已经闭上眼假装睡觉。如此几回,素洗也不做无谓的努力了。 一日,外面人声鼎沸,钟鼓祥乐不绝,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闻人九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也不见声乐有停下的痕迹,不耐地坐起来,掀帘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什么声音?” 素洗垂手默默站着,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之后才轻声地说:“应是大公子在宴请天宫使者。” “宴请?”闻人九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推开去。一阵冷风吹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觉得耳边的声乐更加繁了。她沉默看了很久,突地一声冷笑,“亲手构陷亲叔叔才得来的一切,有什么好庆贺的!” 素洗将鞋提过来,很小心地问:“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闻人九转身拂开她,“走哪都一样,何必出去。”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停下来示意素洗将鞋子拿来,“去看看吧。” 十数日不出院门,外边已是天翻地覆,此时的祁堇宫已不复过去清冷,侍女来去如云,貌美如花,四周花开似锦,人比花娇。一行侍女远远地行来,见到她,愣了愣,心说刚才还见到闻人妃在宴席上陪大公子,怎么一下子又在这儿出现了。 她福了福身,“娘娘。” 闻人九扫了眼托盘上的美酒佳肴,沉着脸问,“倒是个盛宴,若非声乐高奏,我还不知他竟这么高兴。” 这些侍女都是刚刚拨进祁堇宫的,只见过璇玑,不知闻人九,还以为璇玑就是大公子妃,如今听她这么讽刺,更加奇怪,不免多嘴说了一句,“娘娘何出此言,这些不是娘娘吩咐婢子的吗?” “多嘴!” “我吩咐你……?” 素洗和闻人九同时出声,侍女被素洗厉声呵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跪成一片,素洗看了眼闻人九的脸色,叱道:“还不下去!” “慢。” 闻人九狠狠看一眼素洗,看得素洗脖子一凉,垂头不敢说话。她又回头看着每个侍女手上的托盘,不仅是美酒佳肴,还有不少珍奇宝贝。她随手拿起一颗手臂粗的珍珠,放在阳光下细细看,只觉得润白正圆,是少见的极品。 “想不到祁堇宫的宝贝还真不少。”她轻轻地放回去,语气也很温柔,素洗却提心吊胆起来,不知她下一步是不是就发作出来。果不其然,她下一刻便将盛着珍奇的托盘一把掀翻,紧接着又掀了好几个托盘,珍馐美酒散了一地,酒杯咕噜噜地掉入了池中。 “哪一个我吩咐的你们?呵!”她推开吓得全都伏倒的侍女,大步径直往前殿走去,素洗心里一沉,拉起为首的侍女,飞快在她耳边嘱咐几句,赶紧追了上去。 她一路畅行无阻,也随之发现祁堇宫多了许多侍从,且大部分的人都没见过。素洗试图将她劝回去,却被她一掌推开。 祥乐声声重,侍女侍从也多了起来,她一路冲到了殿外,脚步却戛然而止。 殿内酒杯交错,推杯换盏之间不乏祝愿之语,无怀矜的声音夹杂着璇玑的笑声隐隐飘出。不识璇玑和闻人九的人自然而然地喊璇玑元妃娘娘,无怀矜默然不语,笑着应承。 “日后壶天镜,还得仰仗各位。我和阿九,感激不尽!” 底下又是一片祝贺之声,闻人九站在门外听着,手心慢慢攥成一个拳。 席间忽然有人站起,举杯遥遥一礼,掷地有声地说:“大公子,我天宫与壶天镜联姻由来已久,壶天娘娘一贯是我天宫的公主。虽您已有元妃,但是素来听闻闻人娘娘是凡人出身,不知……可否担得壶天娘娘?” 一席话下来,在座诸位停下了声音,唯有祥乐依旧。 大公子沉默着,忽地笑起来,“使者多虑。阿九虽凡人出身,却举止有度颇识大体,子璃娘娘常赞她贤惠大度。”又说,“使者不知,其实子璃娘娘早已为二弟无怀寒与带归公主定下亲事,想必此事琵琶公主也知晓……”他站起来,笑眯眯地,似乎十分高兴,“正好诸位都在,我便宣布了此事——继我之后,壶天帝君由无怀寒任之。”说罢一饮而尽。 底下先是鸦雀无声,不知有谁说了句大公子英明,紧接着满席都是阿谀恭维之话。 闻人九在外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更加愤怒。她是带着怒气来的,什么话听在耳朵里都变了味,这些话在她听来,不过是他为了立璇玑为后才说的狡辩之词。他怎么可能真的让无怀寒在他之后继位,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怎么可能再还回去?! 又有一行侍女托着空盘出来,一见门外有人先是停住脚步,继而余光偷偷打量,而后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刚想出声,便被闻人九一个厉色打断了。 素洗在她身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走。 闻人九听了一会,突然很轻地说了句什么,素洗仔细分辨了很久,才发觉她说的是什么。 何必呢。 已有璇玑在怀,何必再强留她? 素洗一个愣神的功夫,闻人九已转身离开,却不是回去的路。 “娘娘!你要去哪里!”她张开手拦住她,心里对刚才提议她出来走走的话感到十分后悔。 闻人九忽然笑了,头微微一歪,笑着审视她。 “素洗,你喊谁娘娘。你们的娘娘不是在他身边吗?”她突地又沉下脸,抓着她手臂一把推开,冷冷拂袖离去。素洗情急,又不敢伤害她,眼看她走到宫门处,只得大声道:“你们快拦住她!” 守门的侍卫得了命令,纷纷双戟交叉,将她拦住。素洗赶至闻人九身边,喋喋不休地劝:“娘娘您快回去吧,有什么事,等宴席结束了,大公子会同您说清楚的,您的功劳苦劳大公子全都知道,他不会亏待了您!” 她不说什么功劳苦劳还好,一说这闻人九当即气炸,怒极反而笑起来,脸色铁青,看人的眼神里就像飞着刀片,“功劳,你是说宁瑜?还是说我娘?抑或是说他现在的这场宴席?呵,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这么多功劳……我怎么不知道他厚待了我!!” 素洗跪下了,抱住她的双腿不让她走,对守卫大声喊:“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公子!”又对闻人九说,“娘娘从不肯听素洗一句话,可您好好想想,大公子若心中无您,又怎会将您留在祁堇宫里,又怎会拒绝了天宫的联姻执意立你为后?!至于璇玑公主……那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啊!” “焉知我是不是璇玑的权宜之计……!”闻人九盛怒,想将她推开,无奈素洗就像一颗橡皮泥一样抱得紧,推搡之间她不慎大力将她踹翻,正中她的心窝,素洗当即蜷成一团半天起不来。 “我……”闻人九深感歉疚,脸色稍有缓和,“你就不会躲一下吗!” 素洗忍了一会,依然起身跪着拦住她去路。闻人九此时已经有些冷静下来了,道:“素洗,我知道你是尽忠。”她抬头看一眼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一砖一瓦早已翻新,阳光下金橙如洗,刺目戳心,“可是这儿早就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了,这里从来就不是我应该留的地方。” “娘娘……” 闻人九微微俯身,绢丝般长发垂下来,她轻轻将食指抵着唇,示意她噤声,“你听过暴福不详吗?”她道,“我娘很早就和我说过,一个人骤然得到巨大的福气,紧接而至的就是大祸。我不信……所以我,所以……”她突然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孩子,她的母亲,她满腹期待的爱情……一夕成烟云。 她掩面无声挣扎了一会,拭去眼泪站直了身子,笔直望着远方,“回去告诉他吧,我会把这一切都当成一个梦。再也不会回来……”她沉默着,心平气和地走出祁堇宫。 手腕骤然被拽住,而后一股大力袭来,她被迫撞入一个怀抱。 “你若是敢走……”无怀矜声音很轻,仿佛燕子呢喃飞跃湖面发出的一点波动,却令她心头霎时剧震。他说,“你若是敢走,我就杀了阿寒。” “你……”她抬头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是那么可笑,“你拿阿寒威胁我?” “你可以试一试。” 从旁人角度看去,他们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人一般拥抱在一起,无怀矜甚至无限温柔地轻抚她垂下来的发,眼神里却冷得如冰似雪。闻人九笔直看过去,璇玑就站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他们,眼神里难掩心伤,又极力克制着。 她无声沉默着。 内心的挣扎不过持续了片刻,便败下阵来。 ——帝君已失势,她不能再害阿寒。 可……也不能让他们太顺心了。 “我……答应你。”她突然露出一个微笑,轻轻回抱住他,如愿看到璇玑脸上再失血色。她婉转柔情,似回心转意,“不过我无法适应这儿没有四季,你能如帝君待清妃一样待我……封我为后,送我一个凡尘世界吗?” 第六十二章 迎娶侧妃 天宫下旨,无怀征残杀元后,魂魄投入幽冥境,永生不得出,壶天大帝由无怀矜继任。 无怀寒遥知此消息,赶回壶天镜时,壶天镜已易主。他默然站立延心宫,飞凤微雨温暖,却满心沁凉。 “哥哥,到底……怎么回事?” 无怀矜站在高台之上,极目远眺,如今的他已不是过去那个默默无名的大公子,整个延心宫乃至壶天镜,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满眼神伤,悲悲戚戚,“婶母将清妃杀了,叔叔怒极,便将婶母也杀了。” 无怀寒突地一圈砸在护栏上,手背青筋暴突,“清姬!” 无怀矜轻轻拍他的背,“叔叔婶婶最大的牵挂就是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壶天镜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也已昭告整个壶天镜,你是继任的帝君。也算……我对叔叔的一个交代。” “哥,你知……”他转身想表明自己的立场,一眼睛却扫到拐角处缓缓行来的人——眉目清婉、满目含笑,他刚要喊嫂嫂,却发觉不太对劲,仔细看了几眼,失色喊道,“璇玑!?”他看向无怀矜,“哥,她……那嫂子呢?” 璇玑走到他身边,香风如烟,无怀寒下意识地别过头去,掩了掩鼻尖。 无怀矜道,“她在元后宫。” 无怀寒大感意外,甚至有些难以接受,璇玑笑了笑,温声解释,“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做元后是应该的。我能回来,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无怀寒很快平静下来,神情却淡淡的。 璇玑又说,“不知阿寒是否感受到了,壶天镜也有四季之分了呢。昼夜四季,真的和凡间一样……这段时间就在壶天镜留下吧,你哥哥真的很需要你,也很想你。” 这些话正是无怀寒所想,父母故去,他真的无心再云游。他点点头,道了声是。 “你的景辰宫我让人好好打扫了。你在这只管住下,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无怀矜拍了拍他的肩,和璇玑对视一眼,同她一道走了。 与他擦肩而过时,无怀寒突然叫住他,“哥!我可以去看看嫂子吗?”这句话问得有几分迟疑,好像小心翼翼掩藏了什么心思,无怀矜毫不犹豫地笑了笑,“当然可以。” 闻人九已经从祁堇宫搬至元后宫,昔日子璃居住的处所,如今只供她一人居住,变得更加富丽辉煌。自入宫门起,一路碧瓦金砌、雕阑画础,飞花如许,薄带烟云朦胧,所及之处鬘华花香遍地,碧泉清溪蜿蜒及远,叮咚潺潺,映照晴空白云,美得犹如画中境。 无怀寒自成年后就很少来元后宫,也从来不知元后宫可以这样华丽,印象中母亲一贯威严庄重,即使在他小的时候,也很少露出慈母的形象来。他独自行走,慢慢发现偌大一座元后宫,行走的侍从侍女却十分少,细细数来,也就遇到一两行,皆素衣沉默,神情看上去十分沉重。 他问了闻人九的所在,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找过去,只见微风拂柳处,一道素白的身影斜倚凉亭中,手执酒杯,惬意悠然。 他顿了一会,才上去喊了声嫂子。 闻人九错愕了一下,眼角很快闪没一丝惊惶,快得没让他察觉,她将酒杯放回桌上,冷淡地说:“你回来了。”又问,“什么时候走?” 无怀寒眉头轻轻一皱,目光在歪七扭八的几个酒壶上掠过,半是不满半是玩笑说,“嫂嫂不想见到我吗?” 闻人九坐直了身子,凉凉地说,“不是。” 无怀寒拿起一个空酒壶,笑了一下,“嫂子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怎么一个人在此喝闷酒。” 闻人九一把夺过酒壶丢在一旁,恹恹地道,“心情郁闷才叫喝闷酒,我不过小酌两杯,怎么就成了闷酒。”她顿了一顿,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烦,“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 刚见面就问了两次自己什么时候走,无怀寒再大条也察觉了不对劲,神情严肃下来,“嫂嫂为何三番两次问我这个?莫非是有什么事?” 闻人九突然一阵烦躁,站起来走到一旁,宽大的衣袖不慎扫到桌子,拂落好几个酒壶,丁咚哐当一阵响动,惊得周围一阵花颤风惊。无怀寒愣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闻人九的情绪有异,也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嫂嫂是有烦心的事?”他心思敏锐,一下子就猜到什么,“莫非与父君母后有关?嫂嫂!” 闻人九极力克制着情绪,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就窜腾起来,她很想大吼,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可一切到了嗓子眼又生生被压下,吞了吞唾液,闭眼忍了一会,才将这躁动不安压制住,勉强地一笑,“没有……是我自己的事。” 无怀寒想到了璇玑,“是否……和璇玑表妹有关?” 闻人九的手猛地一收,指骨都发了白,无怀寒一眼就注意到她这个细小的动作,还以为自己猜中了,忍不住安慰,“嫂子既然已贵为元后,须知忍这一字,心上一把刀,戳得人心痛、心伤,却不能发作出来。嫂嫂……”他想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若是嫂嫂哪一日坚持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带你走!”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快,还带了一些毛头小子的青涩急躁,闻人九愣了好一会,才细细体会到他话里的意思,眉头拧得更深,别开头去,厉声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 她似乎是生气了,突然转身就走,连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无怀寒默然站在原地,心里一阵后悔一阵释然,慢慢地释然压过后悔,低声喃喃地念她的名字,“阿九……” 封后七日,是无怀矜娶侧妃的日子。 虽璇玑只是个侧妃,越不过闻人九去,但迎娶侧妃的仪式依旧十分隆重。 闻人九在一旁听侍女禀报有关大喜之日的种种安排,心里一阵又一阵狂躁,最终忍不住摔了酒杯:“够了!”她嚯地站起来,吓得地下一干侍女全部伏倒不敢再出声,一时间凉亭里鸦雀无声,只余下她急促躁动的呼吸声,“这点小事你们都做不好吗?素洗!” 素洗低头上前一步跪下,只听她厉声道,“今后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不要再来吵我!”说罢拂袖离去。 等她完全出了院子,一干侍女才敢慢慢地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闻人九远去的方向,有一个胆子大的走到素洗身边,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袖,“素洗姐姐,婢子人微言轻,恐说不上话徒惹娘娘不快。只是这酒,稍饮增益,大饮伤身,娘娘如今终日酗酒,性情日渐狂躁,长此以往,恐怕……” 素洗转头看了眼石桌上七八个歪倒的空酒壶,默默地垂下目去,长长地一声叹息。 夜色垂暮,闻人九枯坐西窗,望着窗外绮影摇动,面无表情。身后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而后在身后静止,随后一双修长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阿九……” 她岿然不动,无怀矜轻轻地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柔声说,“看什么呢?”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漆黑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株鬘华花簌簌而动,落下几片叶子。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不早了,休息吧。听说你今日又喝了很多酒?” 闻人九不说话,半晌忽然一声冷笑,将手抽出来,恹恹地往里走。无怀矜眉心一拧,跟上去刚要说话,却听她讽刺地说,“这些事你不是知道吗,何必又来问一遍。”她随手拿起酒壶仰头饮,却发现里面根本就是水,突地怒上心来,也不知哪里来的暴戾情绪,竟一把摔了这上好的琉璃壶。 巨大的声响猛地就将她的神志拉了回来,心里一时有些无措,竟有些想不起自己为何突然会这样做。然而这样的无措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复又冷笑:“明日就是你的大婚,这个时候不去陪陪你的新娘吗?” 无怀矜心里猛地一抽,难以言喻的伤痛涌上心头,逼得他不能自持。他一步冲上去抱住她,声音沉得宛如黑暗中慢慢涌动的沼泽地,令人一步步下陷,无法阻挡。 “阿九,你别这样。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阻挡伤害你……可是你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你是我一辈子的元后,谁都不能撼动。阿九我爱你……这句话我从未对你说过,我知道这句话来得太晚了,可是我爱你……这是我不能欺骗自己的事实。阿九……阿九!” 他抱得很紧,这些肺腑之言就像最绵软的刀子,乍然扎进了闻人九的心,那已如枯草寒冬一般的心中世界,慢慢地流过一丝清泉,一下子便生机盎然起来。 她很小心地呼吸着,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无怀矜感受到怀里人安静了下来,闭上眼又说,“阿九,我是永远都不会对你放手的,不为别的,只为我心里的你,是谁都不能替代,是任何影子都不能抹去的存在……” 一切就像回到过去那一段飞花轻似梦的时光里,她隐约听到来自遥远的远方那一缕飘渺无迹的琴音、她低低的念书声,还有他温柔如月的笑容。午后紫藤花架下的惬意,闲时亭外梨花雨,一切都那么自然,那样地吸引她…… 密密麻麻的吻落满她的额头、脸颊,最后是她的嘴唇,她恍惚之间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随着记忆中最深刻的感觉而走。 只希望这一切,梦里世界才是真…… 第六十三章 白莲湖畔 延心宫四处宝华喜庆,红绸如河一路绵延布满整个宫殿,连无人居住的处所都不可避免,排场上虽比不上当初纳闻人九为元后的华丽,但绝对比她的更热闹。 素洗惊讶地发现闻人九今天没有喝酒,甚至温温和和地坐在河边远眺发呆,神情柔和,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暗暗猜测定是无怀矜昨夜说了什么,她回心转意了! 想到这个她简直喜不自胜,见她坐得久了,怕她无聊,小心地建议:“娘娘,我们去走走吧?” 闻人九双目出神地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素洗以为她不愿意理自己,心里微微地有些失落,隔了一会闻人九却突然动了一下,慢慢地说了声哦。 素洗赶紧将手上的披风抖开,闻人九却轻轻拂开,“不冷。” 如今的壶天镜不仅有昼夜更有四季之分,按照人间的季节,现在正是秋天,一阵风乍然袭来,薄带了几分寒气。 闻人九很慢地走着,其实她也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这个元后宫。论美景,整个壶天镜恐怕没有哪里比这儿更美了,为了讨她的欢心,无怀矜下令将这儿改建,怎么华丽怎么来、假山石壁、修筑茂林、桃李如云……每一处都精心修建,别出心裁。 素洗偶尔插几句话,有意无意地透露无怀矜对她的牵挂,果然令她的神色更好了几分。 走到了门口,闻人九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突然很想去看看无怀矜。心底里仿佛有一小块冷冻了的地方化开来,继而整个世界都复苏了,这股冲动就像春汛之水一样,逼着她走出这道宫门,去找他。 素洗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大喜,又有些担忧。喜她终于回心转意,忧她看见这满宫的喜庆,又会心生恨意。 然而她的忧心显然是多余的,闻人九对一路的红绸喜字视若无物,走路的步伐甚至有几分明快,这代表她心情真的很不错。 拐角有一处假山,折道行来一行侍女,因假山遮挡,谁也看不见谁,闻人九一下就和领头的侍女们撞在了一起,幸好素洗眼疾赶紧将她拉开,否则她也随这几个侍女一般摔倒在地了。 “娘娘恕罪——!” 一排侍女跪下来告饶,闻人九被素洗拉在一旁,仅有衣袖和裙裾一角被泼湿,其余倒无大碍。素洗怒气冲冲地呵斥了她们,“没眼力的,走路不长眼睛吗?!” 领头侍女急急辩解:“娘娘饶命。婢子急着将合卺酒送去,行路过急,不知娘娘在侧,惊扰娘娘,望娘娘恕罪,饶了婢子吧!”说罢伏地叩首,咚咚地连着几声,看得出十分惊惶。 闻人九心情好,自然耐性也足,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素洗呵斥:“行了,娘娘不与你们计较了,快下去吧!” 一行人赶紧告谢,收拾起地上的酒樽酒壶后起身欲走。 闻人九拿帕子擦衣袖,突然脑海中电光乍现,血色顿时褪去。 “站住——!” 侍女们纷纷停下脚步,无声跪下。 闻人九盯着地上一地的酒渍,慢慢行至她们面前,眼神闪了几道厉光,低声问:“你刚才说……合卺酒?” “是,娘娘。”侍女轻声回话。 闻人九拿起一个酒壶,里面的酒洒了大半,还有一小部分残留,摇动壶身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她凝神思考着。 这个表情太过专注,又太过阴沉可怕,素洗在一边小心地观察她的神情,隐隐觉得不妙。 闻人九清楚地记得她和无怀矜成亲时的一点一滴。凡间有个说法,夫妻喝过了合卺酒,才能顺顺溜溜的,才能白头到老。但是成亲之夜,他明明说过里面是没有酒的,这只是个摆设。 既然只是个摆设,为什么在纳侧妃的时候突然满载美酒? 他是……是骗她的?他根本不想和她白头到老。 素洗眼见她眉间戾气渐渐浓重,下意识地一躲,果然见她下一刻便猛地将酒壶砸在地上,上好的金壶,磕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仅是地上的一干侍女,连同素洗和其他元后宫的侍女,全部无声伏地。 她突然身形摇晃了一下,整个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捂住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另一只手还极固执地指着那一壶酒,满目血丝。 “实在是……”每一个字仿佛是从牙齿里生生被挤出来,“太可笑了……!”她突然暴起将所有的酒水都扫落,那个可怜的酒壶更是被狠狠踩扁。 她这个样子太失态了,所有人都惊呆了,好像看到了一个疯子,然而这个疯子却没人敢阻拦。 素洗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娘娘你这是干什么!?您冷静一下,身体要紧啊!”然而闻人九根本听不进她的,她是发了疯一般地摔打砸敲,而素洗根本不敢太过大力,以至于很快就被掼开。 直到所有的酒壶酒杯都被破坏摔烂,闻人九才慢慢停下动作,脖子上青筋毕现,眼眶里布满血丝。她疲累了,靠在假山上大口地呼吸,眼底里却有泪水落下来,先是无声地哭,继而掩面,肝肠寸断地哭。 素洗抱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抚她。虽然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闻人九突然发狂,但她能隐隐猜到这与谁有关。 一行侍女都呆了,直到有素洗冲她们使眼色让她们赶紧走,才一个个轻声拾起烂了的酒壶酒杯,飞快而又有序地逃命去了。 素洗摒退了其余跟着的侍女,无声安抚她,隔了很久,见闻人九情绪稍微有所平复,试探性温柔地问:“娘娘,能告知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闻人九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猛一下将她推开,跌跌撞撞又怒不可遏地站开去,颤抖着手指指着她:“你们都是一伙的……都是一伙的!!滚——!”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吓了素洗一跳,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闻人九已经转身跑远了。 她跑得极快,元后宫又大得很,九曲假山回廊,素洗没追几步就找不见她了。她在附近找了一会,不得不去找无怀矜。 闻人九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竭,浑身上下再也使不出一丝气力,才重重地跪倒在地上……泪水早已干涸,眼睛生涩地疼,却比不上心里挖心剜肉一般的痛。 微浪拍打着湖岸,垂柳轻轻地飘,柳絮如雪,巨大如海一样的湖心盛着三千白莲,静静地绽放。 不知不觉,竟到了壶天镜的边界白莲湖。 她大口地喘息,像随时要断气一样微微抽搐着身体。 每一次相信他……她都能发现他在骗他,从慕兰开始,或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给予她所有的幸福里,有多少是真的…… 真是太可笑了,既然都是谎言,又何必再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真是……太可笑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四肢早已没多少气力,却还是挣扎着支撑到了湖岸边。垂柳如刀,轻轻抽打她的身体,只要她松开扶着石栏的手,就能轻易将她打入湖中。 她遥遥望着远方白莲,那样洁白如云,干净得纤尘不染的姿态……曾是她梦中以为得到的幸福。 她慢慢闭上眼。 “就让这白莲……化尽我身上的痛苦。” 她松开了手。 身体一瞬间失去平衡,犹如一朵随风飘落的叶子,直直坠入湖中…… ——愿来生……平凡一世。 水无孔不入钻入她的耳鼻喉口中……起先是无比的痛苦,然而那水很快就像母亲的双手,缓缓将她的意识吞没,带入无边的寂静中…… 刚刚平静的湖水突然冲入一个巨大的影子,波浪一层一层地荡开去,不等闻人九彻底沉睡,身体随即被一双有力的双手抱住,紧接着破水而出。 她趴在地上拼命地咳嗽喘气,脑袋里浑浑噩噩的,耳边炸响无怀寒的怒骂。 “随便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这样对得起谁?!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一定要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女人,却也只是个一点点挫折就寻死觅活的村妇!” 闻人九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珠钗全掉了,头发就像水草一样凌乱无章地贴着她的脸,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深闺怨妇。她突然满腹的怨气委屈爆发出来,想暴跳起来打他,然而身体虚弱无力,那拼尽气力的一掌也仅仅只是无力的一挥袖而已,“这样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无怀寒死死皱着眉头,他蹲下去,伸出手轻轻擦她的脸、她的头发,从额头到脸颊,手上无意识地用劲,像是在极力隐忍什么。 “不是你一个人什么都没了……”他无比地温柔,将她拥入怀中,哽咽着说,“你不是一个人。”隔了很久才又说,“你还有我。” 这句话如一把尖刀劈开了闻人九的心防,一下子扎入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她独自一人隐忍了太久的怨忿心痛决堤,干涸的眼眶里突然涌出大量的眼泪。 她用力抱住无怀寒的背,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第六十四章 暗涌流动 笔直的宫道两排栽满了小花,因人烟稀少而薄薄地开着,更显得这漫长的宫道阴霾压抑。 眼看延心宫在即,无怀寒停下了脚步,尽管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松开闻人九的手,他轻声地说,“阿九,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若大哥看到……对你不好。” 闻人九双目呆滞地盯着地面,他暗暗叹了口气,又说,“既然你选择回来,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但你要记住,任何时候只要你想离开……就来找我。” 闻人九眼底里猛地乍现光芒,然而犹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 ——你若是敢走,我就杀了阿寒。 无怀矜说过的话就像一记警钟时刻敲在她耳边。 她低头沉默地摇了摇头。 无怀寒等了一会,见她不肯说话,也不逼她,失望地回去了。 “阿寒——!”闻人九突而叫住他,无怀寒猛地驻足回头,然而她张了张口,说的却是:“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他眼底的期待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失望,却还是勉强地笑了笑:“快回去吧,别让大哥久等了。”说罢转身就走,然而转身的一刹那,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神情阴翳得如黑云罩顶。 元后宫里早就乱成一团,无怀矜脸色铁青,抓过了一干侍奉的侍女用刑,治她们侍奉不力的罪责;又同时派了更多的人到处搜寻闻人九的下落。 她和无怀寒一走近延心宫就有人看到,赶忙通报了无怀矜。因此当她刚踏进延心宫大门时,迎面看到的便是无怀矜来不及褪去的铁青脸色和一群如释重负的侍女侍从。 无怀矜听说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本松了一口气,然而当面看到她浑身湿淋淋,珠钗全掉、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怒火又噌地上来。即是心疼又是生气,下手便没了轻重,一把抓过她的手臂。 闻人九吃痛地轻呼,他又赶忙松些手劲,却还是大力将她拽过来,“你怎么弄成这样!你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半点元后的样子!”本想好好问她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责骂。 闻人九本就心绪大乱,整个人又疲累至极,并且差点丢了小命,这一路吹了冷风回来,早就发起了烧。无怀寒粗心,没注意她面色潮红手心发热,然而无怀矜却一下子就发现了。 “你发烧了?!”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戳破了什么,闻人九突地眼前发黑,整个人一软,直直地扑进他的怀里,再也没了声响。 她这高烧,一烧就是五天。纳妃礼算是泡汤了,无怀矜日夜守在床边,喂药擦身从不假手他人。这一次的高烧不比以前凶险,却也十分折磨人,热度白日好不容易退下去,晚上又卷土重来,反反复复,折腾得她整个人瘦如纸薄。 无怀矜拿凉巾敷她的额头,细细地看她。也就这个时候他才能好好看看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再也没了过去那样温存的美好时光。 他握住她的手,想起她自入壶天镜以来,修为薄弱,生病的次数倒是旁人难及的。 “呵,你看你。成仙日头也不少了,怎么还是那么爱生病。”他摸了摸她额头的毛巾,眼看又热了,赶紧换上新的,一边说,“生病了也好,这样你就能安静了。”他轻抚她的脸颊,眉、眼、鼻、唇……最后俯身在她脸颊上如蜻蜓点水一般地亲了一下。 “阿九,我知道……你一定恨我。那一杯合卺酒,是我错了。对不起……但是我现在真心想和你白头到老……我为我过去骗你的种种道歉,你可以原谅我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闻人九紧闭双眼,似是十分痛苦地一声嘤咛,显然是听不到他这些话的。 无怀矜怔怔地看着,突然双眼发热,他脱去自己的外套,轻轻在她身边躺下,继而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他把头埋在她的如绢长发里,很久都不动,像是睡着了。然而仔细看的话,就可发现他整个人都在极轻地打颤。 他埋头的发丝处慢慢地洇湿了水渍,像极了她出的汗,却是他的泪。 第五日晚上,热度总算没有反复,到了第六天,闻人九挣扎着醒了。她呆呆地望着床顶很久,脑子仿佛生锈的铁具一样,一时间想不起什么,等回过神的时候,无怀矜已经醒了。 “阿九,你醒了!”他高兴极了,去摸她的额头,确定热度真的退了,“睡了那么久,是不是渴了?你等会儿,我给你倒水喝。” 说罢飞快下床倒了一杯热水来,小心地将她扶起来坐好,吹了吹热茶,很谨慎地送到她嘴边。 闻人九完全愣了,他这个样子就好像在刻意讨好着她。 实际上他就是在刻意讨好,全身心地照顾她、甚至取消了纳妃礼,只简单地册封了璇玑,这不仅是为了求得她的原谅,更是希望她醒来知道后,能和以前一样爱自己。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的那杆秤,早已不知不觉偏向了闻人九。 然而这些在闻人九看来,不过又是一场不明目的的骗局罢了。她已经……不敢再相信他了。 尽管嗓子干得冒烟,她却还是把头偏向一边,“我不渴。” 无怀矜将茶放在一旁,附和说,“好,好!不喝。”他伸出手去,想握闻人九的手,然而伸出去又缩了回来,有些悻悻然地,“阿九,这一次你昏迷了五天。”他有些不知所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说什么话都没用了。 房间里沉浮着诡异的寂静,闻人九保持着偏头的动作,嗓子眼里干得要冒火,却忍着不喝水。无怀矜早已看出她其实很想喝水,只是并不想和自己说话。 忍了很久,终是败下阵来一般叹息,轻抚她的手背,温声说,“我先出去,你好好休息。晚上……”他迟疑着,“晚上我会过来。” 然而到了晚上,他并没有来。 闻人九在他走之后果然喝了那杯茶,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她在床上整整又躺了一天,夜幕来临时,她却没了睡意。 月上柳梢、上中天、西斜,天光日渐变白…… 整整一夜,寝宫里寂静如死水,她清晰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 第二日一早,她才知道昨晚璇玑突然晕倒,无怀矜陪了一夜。 她坐在镜前望着净几的镜面,里面的人瘦削得就像一张白纸,哪里还有当初那般水灵温婉的模样…… 她摸索着伸手抓起梳子,将头发盘起梳好,极顺手拿起一支发簪,竟是鬘华发簪,她沉默着……自从入了相知馆,这支簪子就被她趁夜丢到了闲时亭,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她握着簪杆的手猛一使力,心烦气躁地丢进了抽屉最里面,紧接着拿起一支华美的金簪簪上。 素洗守在门外,见她主动出来,忙迎上去。 “璇玑住在哪个宫殿?” 素洗迟疑了一下,如实说道:“太平殿。” ……太平。 闻人九径直往前走,冷冷道,“带我过去。” 素洗低头快步追上。 璇玑头一次生这样的大病,倒下去就起不来了。整个人面如桃花,咳嗽不止,间或夹杂着血丝。灵枢馆的几个医官诊过,一致认为这是由于秋天来临,天气转寒引起风邪侵体,加上心情郁结,使得原本时节性的小咳嗽演化成肺痨。 无怀矜眉头紧皱,回头望了一眼重重的珠帘。 医官斟酌了一下语句,劝谏道:“帝君。四季阵法把壶天镜变得和人间一样有了四季之分,璇玑娘娘正是因此才得此病,加上心情郁闷,小小的咳嗽才会愈演愈烈。” 他这话说得十分巧妙,先把璇玑的病因推到四季之分上,又提醒了无怀矜病情加剧是因为她心情郁闷。她心情郁闷的原因还能有什么,无非不是被迫取消的纳妃礼。 无怀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挥手让他退下,然而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重重帘帐之后突然爆发一阵可怕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无怀矜疾步冲进去,只见璇玑憋红了一张脸,咳得整个人都虚软无力了。 “矜……”她靠在他的身上,显然刚才医官的话她是听到了的,“我知道我这样说,你可能不高兴。可……咳咳……可是,病了的不是我一个人。”她努力咽口水来平复喉咙里的躁动,“如果只是我也就罢了,阿九妹妹……咳……是元后,元后娘娘也病了。”她抓着无怀矜的袖子,十分费劲地一口气说完,“我没什么,可她修为浅、根基浅薄,若是时常生病,对修行也大不利。你若真的要开这个阵法,不妨等到她修为深厚些了,再开也不迟啊……!” 无怀矜沉默着不说话,然而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显然是被她的话打动了。 他想了一会,扶着她坐好,满是歉疚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委屈你了。” 璇玑十分大度地微笑摇头,“能回你身边,已经是我的万幸了,哪里是委屈。” 无怀矜喟然一叹,将她拥进怀中…… 第六十五章 不可取代 闻人九站在太平殿大门口,特意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殿名,继而冷笑:“太平……呵。” 她径直进入,犹如入无人之地,有几个打扫侍女不识她,见她打扮朴素,本想阻拦,却被她如刀的气势所摄,又见后面跟着的是素洗,一下子明白过来,纷纷伏地。 太平殿虽不如元后宫辉煌华美,却妙丽玲珑,毓秀青青;溪流山石婉转波动,草木百花靡迤如星河璀璨;飞檐高阁、回廊长亭,一景一物都那样绮丽。 相知馆也是如此,当年帝君费尽心力建造,虽不如元后宫巍峨焕发,但却像一颗明珠,镶嵌在整个延心宫中…… 一靠近寝殿,就见一名医官从里面出来。医官见到她,面色微微一慌,忙伏地拜了一拜,闻人九问他:“璇玑公主病情如何?” 医官听她不愿称呼璇玑为妃,便明白璇玑与她是多么痛的一根刺,心思转了转,道:“娘娘,公主的病情乃是因为风邪侵体,好生休养便可无碍。” 闻人九沉默地立了一会,大步往寝殿去了。 不等她进去,已经有侍女通报了无怀矜和璇玑。无怀矜放下了重重珠帘,出来将她拦在了外面。 “阿九,你病未好,怎么出来了?” 这倒稀奇,身为帝君的无怀矜讨好一般地迎向闻人九,而闻人九却冷冷地站在门口,就好象无怀矜才是元后,而她是帝君一样。 素洗等一干侍女向无怀矜行了伏地大礼后退到了一边,闻人九看了眼随风微动的珠帘,冰冷的脸上暗藏一丝寂寥,她道:“听说她病得厉害,我来看看。” 无怀矜细细观察她的神色,道:“好些了。瞧你脸色还这么苍白,出来也不多披件衣裳。”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偏厅,又差人奉上热茶,裹住她的手将茶杯送到她手心里。 闻人九低头看着那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她突然软化的态度、甚至听上去像是在戚戚诉求着什么的语气,一下击中了无怀矜内心深处的渴望。 “你……”他捧住她的手猛一下松了,又更大力地握紧。 闻人九抬头看着他,眼波如秋色水烟,戚戚说,“你别说话,听我说完……我知道,璇玑在你心里是无可取代的存在,我没有资格阻止你什么。但是事到如今,你得告诉我一个缘由,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才会发生。” 无怀矜的目光里似乎慢慢凝住了什么,果然听她问:“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执意要娶我?” …… 帝君同她说过,他娶她的原因有二:一为自己、二为璇玑。 尽管心里清楚,可听别人说和听他亲口说,是两回事。 无怀矜沉默着,并未立刻回答,闻人九眼底的光芒慢慢寂灭,手中杯还是温的,却像过去了一百年那样久。 “阿九,你在我心里,也是不可取代的存在。”他不肯正面回答,试图用这样的话打消她的疑虑。 可他大错特错了。 闻人九盯着他,突然移开了目光,将杯子随手推开站起来,她深深地吸一口气,退开去行了一礼,“阿九告退。” 无怀矜豁然起立,想同她再说什么,然而闻人九匆匆转身就走了,只留下衣袂片影,像是海上幻影,瞬间就消失了。不等他追上去,近身侍候璇玑的侍女碎步过来急急说:“帝君,娘娘又咳血了!” 闻人九远远地听到这句话,嘴角溢出一抹冷笑,微微抬起头径直就走。 一夜无眠到天亮,推开窗子,她才发现不对劲之处。 回到祁堇宫的时候,她就和无怀矜说过,要成为元后、要壶天镜有四季之分。可昨日还秋意萧杀之色的庭院,怎么一夜就成了春色融融之象? “娘娘,是帝君下的旨。”素洗现在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她说的越多,闻人九反而对自己厌烦。 闻人九良久才哦了一声,声音清清冷冷的。 她闷头喝了半壶酒,素洗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的身子还虚着呢,怎么一醒来就喝酒呢! “娘娘……” 闻人九知道她要说什么,因此她一开口就厉声喝止了她:“你闭嘴!”罢了干脆将整个酒壶抓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若身为男子,这豪饮的姿态多少也要让人叹一句男儿本色。 无怀寒来到元后宫的时候,她已经喝了两壶酒了,素洗也不管尊卑有别,拼命拦着不让她喝,小小的庭院里乱成一团。闻人九有些醉了,借机发泄心中苦闷,酒杯酒壶碎了一地,全是她摔的,连素洗都被不小心扇了一巴掌。 “嫂……嫂?” 闻人九看到他后停止了发酒疯,眼睛微肿地看着一地狼藉,重重地坐了回去,十分疲累地摆摆手,示意侍女们将这里清理了。 无怀寒没想到几日不见,她不仅更加清减了,精神也更差了。 “素洗,你先下去吧。” 孤男寡女怎可独处? 素洗本不想走,可眼下似乎也只有无怀寒能和她好好说上话了,便轻声叮嘱他:“二公子可要好好劝劝娘娘,身子要紧,不能再喝酒了呀!” 无怀寒点点头,表示记下了。素洗一走,他就坐到闻人九身旁,先是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微微有些发热,再看她这一身的酒气,不免担忧:“身体还没好,怎么就能喝酒?你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能折磨自己,令亲者痛仇者快!” 闻人九呵地一声笑了,而后大声地笑,一顿一顿地,嗓子里像是卡了什么,“我哪里有什么亲人。我的亲人早就……全都……死光了。” 无怀寒心里刺痛,“所以你就这么糟践自己?你把自己折磨病了、死了,高兴的不就是那些恨你的人吗?” 闻人九笑得更加大声,“恨我的人……?”她抓住无怀寒的肩膀,“那也要有人恨我呀!我哪里是……哪里是别人会恨的,我根本、根本在他心里只是一片影子。”她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站在阳光下,身后即是一道长长的影子,她转过身来指着那道阴影,“你看,谁会在意这个影子啊,它永远只在另一面,黑的……没有存在感的。谁会恨它呢,谁会看得到它呢!?” 她有些语无伦次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心里像是有什么被堵住了——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去。 无怀寒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肩膀看进她的眼睛里,“你不是影子。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你就是你,谁也不能取代。” 闻人九盯着他,有些茫然,一开始并不能听懂他的意思,而后脑子像卡了壳一样慢慢转动起来,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她张了张口,却突然脸色大变,整个人颓然跪了下去,双手支撑了地面,一滴滴汗自额头落下。 “你怎么了?阿九!” 闻人九不说话,不是她不想说,而是痛得说不出来。 连连酗酒,又彻夜不眠,她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了。 她用力抵着自己的胃,撑着一口气才没让自己痛呼出来。之前也这样痛过,胃里像是有把尖刀在锯,只要熬一熬就可以过去了。 她拼尽气力说了句没事,随即一波剧痛袭来,她咬紧了牙关,只觉得眼前的景物、耳边的声音都慢慢远去了…… 醒来的时候自己还在庭院里,只是躺在无怀寒的怀里。她昏迷的时间不长,不过一小会会儿的时间,然而感觉就像过了很久。无怀寒差点就要去宣人了,见她醒过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你醒了!哪里痛?你是怎么了?!” 胃部的疼痛慢慢消失了,只残留一些余韵,闻人九疲乏至极地从他怀里离开,整个人恹恹地一句话也不想说。 “没事,只是……”她步伐虚弱地往寝宫走,“没睡好。” 没睡好?没睡好会突然痛得昏过去? 无怀寒追上去,厉色追问她,不给她躲闪的空间,“是不是喝酒喝的?我知道酗酒之人多少有些病痛,就跟你差不多!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每天喝多少酒!” 闻人九心里涌起一股股燥火,就像朔望夜的大潮一样,一波又一波,她压下这股烦躁,推开他继续走,然而无怀寒铁了心,不问出什么是不会让她走的。 “你够了!”她突然暴起伤人,无怀寒一时不防竟被她推了个趔趄。闻人九随即就意识到了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十分疲累地扶着额头说了声对不住,而后踉踉跄跄地跑着走了。 无怀寒还想追,素洗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拦住了。 “二公子,您若真的对娘娘好,还是少来了吧。” 无怀寒从闻人九地方问不出话,便抓住素洗追问:“她这样多久了?你贴身侍奉她,就是这样侍奉的?!”问到后来语气有些急躁。素洗极为古怪地看着他,“二公子,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们娘娘,需要的不是您这样的关心。”说罢规矩又疏远地行了一礼,赶紧追着闻人九去了…… 第六十六章 心冷梦碎 夜色临近,素洗点燃了寝宫的灯。明晃晃的宫灯下,闻人九脸色越发苍白,她躺在床上,露出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抓着被沿,执着又绝望地盯着门口。 素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漆黑的阴影处,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太平殿的那位病了半个月,这儿也冷清了半个月。 “娘娘,不早了。您早点歇着吧……”她点好助眠的熏香,希望这香今晚能让闻人九有个好梦。 “素洗。”闻人九突然温和了神色,“今晚你和我一起睡吧……” 素洗犹豫着,闻人九垂下了目光,寂寥而空冷,“我一个人,冷。” 素洗心里像是被针扎过,便不顾上下有别应下了:“是。” 也许是熏香的作用,这一夜闻人九终于睡着了,只是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梦,素洗迷迷瞪瞪地被惊醒,听她十分痛苦地抓着被子,一声声地喊娘、宁瑜……偶尔还有帝君。 她坐起来,赶紧取过干净的帕子擦去她满脸的冷汗,又轻轻覆着她的手,像是母亲的呢喃,低语:“娘在这里,孩子,别哭……别哭。”说到后来,素洗心里一阵哽堵,眼泪忍不住地落下来,湿了手背。她抱住闻人九,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散在被衾上,更衬得闻人九的脸在月色下苍白如纸。素洗脸贴着她的脸,紧紧地抱住她,就像母亲抱住受伤的孩子。 那样温柔有力,充满了安全感…… 醒来后的闻人九精气神好了许多,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开始透着光泽。素洗煮了一些提神醒脑的茶汤,侍奉她喝下。 “娘娘,今日你气色不错呢。” 闻人九只笑笑不说话。 起身没多久,外头一阵喧闹,紧接着侍女如获至宝一样地冲进来,“娘娘,娘娘!帝君来了!” 闻人九握着碗的手一抖,眼睛里突然爆出明光,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来就来了……去准备茶水吧。” 素洗接过空碗,帮她把被子掖上去,嘱咐:“帝君好不容易来一趟,娘娘记得说些好听的话。夫妻之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闻人九笑笑不说话。 素洗见到无怀矜行了个礼,带着一干侍女默默地就退出去了,临走还十分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只见两人神色温和,并无异处,才稍稍放了心。 无怀矜面有一丝愧色,这些日子不是他不想来,而是璇玑病情反复,只要他一离开就咳嗽不止高烧不退,他只得日夜相陪。 寝殿里飘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的酒味,虽然已经过了一夜,可他从外边进来,还是能闻得到。 “你喝酒了?” 闻人九别开眼睛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谁让你喝酒了!?”无怀矜语气骤然拔高,竟吓得闻人九肩膀一抖,脸色霎时白了一下,又很快恢复镇定,“美酒佳酿,不就是给人喝的吗?” 无怀矜紧紧抿着嘴,强压着怒气,温声道:“阿九,我来这儿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们能不能……我们能不能好好的,说些话?”他坐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却发现触手一片冰冷,就好像她苍白的脸色,没有一点温度。 闻人九低着头,将枕头放在背后,抬起眼睛看着他。 “那你想说什么?” 无怀矜反而语塞,突然发现他们之间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昨晚我梦到了很多人。” 她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无怀矜心里一沉,她又说,“我和你早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你开始遗忘,而我始终记得。” “阿九!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能总是缅怀过去。” 他的劝解反而令闻人九露出冷笑,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连你都忘了,我若再忘了,世上还有谁记得宁瑜、我娘?更重要的是……”她气息沉下去,声音像一把刀子一样刮过无怀矜的心上,“无怀矜,你骗我。一次又一次……我做不到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 无怀矜豁然起身,脸色铁青,“你是忘不了宁瑜,还是无怀征!” 闻人九想不到这一切怎么会和无怀征扯上关系,看着无怀矜质问的模样,更觉好笑,他和璇玑二人破镜重圆,却反过来指摘自己? 她笑起来,带着讽刺,冷眼瞥他,“我忘不了的,是兰兰。” 无怀矜脸色一僵,继而黑如碳墨,他很想再说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没说,最终只是紧紧抿着嘴拂袖而去,没留下只言片语。 他半个月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元后宫,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闻人九心里更是失落空冷,慢慢拿被衾盖过脸,整个寝殿里寂静极了,连空气都要凝固起来……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缓慢走动,恍惚间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然而掀开被子看向窗外,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她赤脚下地走到窗子边,窗外艳阳晴光、花儿比人娇,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复往日花样娇容。 一阵微风拂面而来,窗外柳絮飘扬,形成一股难以察觉的絮流,飞快地飘到她面前,最后在窗沿上化作一张花笺。 ……白莲湖,我等你。 这样的情景以前也发生过,闻人九一下明白了传信的是谁。她收起花笺藏好,迟疑不过片刻,就进去换了身衣裳。 白莲湖有意无意成了她和无怀寒秘密见面的地方,或者说成了无怀寒心里的秘密之地。闻人九不是土木泥人,对无怀寒的暗示,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远远地站在湖堤上,她看到他靠在石栏上,刚刚一曲完毕。 似乎是有感应一般,他突然回头,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很快闪过难以察觉的暧昧,闻人九很快移开视线,假装提裙下阶梯,慢慢走到了他身边。 “你又瘦了。”他语气里难掩关切,“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闻人九只苦苦地笑着,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无怀寒收好笛子,同她一起在靠在栏杆上极目远眺,隔了一会,只听他说,“对不起,那天我太急了。” 闻人九早就忘记了,乍然听他这样说,脑子里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温婉地说:“没什么,是我自己没控制好情绪,倒是吓着你了吧。” 无怀寒笑笑不说话。 白莲湖在壶天镜的边远之处,平日很少有人来,因此也是壶天镜难得一处安静祥和的地方。 “我小的时候就在元后宫长大,跟在母后身边,那时候与父亲接触最多的,反而是大哥。父亲其实对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闻人九诧异地看他。 据她所知,帝君一心想立无怀寒为太子,而非无怀矜。 无怀寒并不知她的想法,继续说道,“不过那件事以后,父亲突然对大哥冷淡起来,把他打发回祁堇宫。从此以后,大哥就经常称病,与父亲的感情日渐淡薄起来。” 闻人九从不知道这样的事,她只知道自从无怀寒出生后,帝君就有了立自己儿子为太子的想法,暗中打压无怀矜。 “当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来也好笑。那年我大哥一起去伏虎山,那时候我还小,修为不精,却遇到了千年狐妖。若非哥哥及时赶到救了我,我恐怕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只是回去以后,母后发了很大的火,父亲也责怪大哥保护不力。” 闻人九觉得奇怪,“及时赶到……?你们不是一起去的吗?” “是啊,我后来口渴,哥哥帮我去取山泉水。”他又说,“我等了很久,一个人呆不住就乱跑,结果遇上了狐妖。” 闻人九神色凝重起来。 若说没有发生过这一切,她也会随无怀寒那样以为是帝君有私心才不愿意立无怀矜为太子,可她太了解无怀矜了! 恐怕当初是他假意离开取水,放任狐妖伤害无怀寒,或者说是假借狐妖之手杀害无怀寒,而后又不知因为什么改了主意。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以帝君的精明,早已看出他的歹心,只是不忍重罚他,才会将他赶出延心宫。 她所认识的无怀矜,究竟是叠了多少张面具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袭清冷白衣之下,跳动的又是怎样一颗祸心! 她暗暗握紧了拳。 无怀寒回忆过去,却觉得满目都是凄冷。哪怕在当时无限喜悦的情景,也都凝固成一幅幅不忍回忆的泛黄纸张。 “我只知责怪父母为了我过于苛责大哥,却忘了他们始终是我的父母。为人子几百年,却从未真正有一天尽过孝道……” 闻人九心如刀绞。 “阿寒。”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帝君……帝君其实并未怪过你。他以你为荣。”在相知馆的日子里,无怀征提到最多的,除了清妃就是无怀寒。 如果说清妃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满足,那么无怀寒就是他最大的骄傲。虽然这个儿子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果敢、有野心,但是他善良、正直,行事有担当。也许他为这个儿子生过气,但从未真正怪过他。 无怀寒浅浅地一笑,将她这番话作为安慰便过了。 “阿九,我要去人间了,这一趟可能很久不回来。你……”他欲言又止,踟蹰再三才问,“你真的不随我走?” 闻人九微微地一笑,像是长辈那样拍了拍他的肩,“阿寒,如今你是真正一个人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帝君和元后娘娘……”她低了低头,“他们会高兴的。” “阿九!”无怀寒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管她的挣扎,不死心地仍旧问,“阿九你就跟我走吧!我一想到你在这里受的折磨,我受不了!” 她若是真的跟他走,且不说无怀矜会暴怒成什么样,单就她自己,对他也是没有那方面的感情的。她的确时时刻刻都想离开这个牢笼,却绝不是想随他走。 她停止了挣扎的手,十分平静地对上无怀寒的眼睛,冷冷地,“阿寒,我希望你记住。我再……我再恨矜,我爱过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这是沧海桑田、再过多久都不会变的事实。” 无怀寒怔怔地看她,眼底里闪过一丝怒火,却很快就消失了,然而他依旧不肯松手,“阿九,我也希望你记住。我不是你第一个会爱上的人,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喜欢我。可是我绝不会让你难过,让你伤心!” 闻人九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样难受,她别开眼,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极力才能克制住情绪。 “你忘了兰兰吗?” 第六十七章 更漏深深 手上的劲道刹那松懈了,她很轻松就抽回了手,望着无怀寒愕然的目光,不知何故心里更加失落难过,她远远地推开一步,和平常那样温婉无限地笑了:“阿寒,爱一个人就是把他放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她走了,裙裾随风飞起来的那一刹那,无怀寒终于回过了神思,他颓然跪了下去,腰间的笛子敲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湮没在清风之中,很快就消散了…… 夜又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日似乎越来越短,而夜晚却越来越长。闻人九看着素洗点燃熏香,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却睡不着。 “素洗,今夜你还陪我吧。” 这一次素洗没有拒绝,脱了衣便和她躺下,睡在外侧。这些日子她慢慢感觉到了来自闻人九的靠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自己,这是闻人九自酗酒以来,唯一能令她宽慰的事了。 夜色渐渐深了,闻人九却还是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纷杂凌乱,心里仿佛有只猫爪在挠。 她很想喝酒。 “娘娘。”素洗突然叫她。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素洗也一样。今日她白日出去一段时间,虽然没什么人发现,但素洗是她的贴身侍女,最清楚她的行踪,尽管刻意隐瞒,却还是让素洗猜到了。 “娘娘日后还是少和二公子往来吧。” “……” 素洗等了一会,见闻人九没有说话,然而也没有睡着,又说,“娘娘……阿九。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喝酒了好吗。” 闻人九睁着眼看床顶,精致的雕花工艺,刻着鸾凤和鸣的图案。她道:“你知道晚上的更漏,有多少下吗?”她的声音一下子哀沉下去,“七千三百八十下。我睡不着……只有喝酒才能入眠。” 素洗翻了个身,侧身面对她,凝视着她月光下的容颜,憔悴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纸片人。 “阿九,时至今日,无论你现在对帝君是何种心情,前路已经不是你能选择的了。你若自暴自弃,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她漆黑的眼眸子里闪烁着光芒,然而那番话并不能激起闻人九的斗志,她闭上眼背过身去,沉沉说了句睡吧,便不再说话了。 素洗盯着她背影看了很久,只得作罢。 醒来时天光将亮,星辰稀疏地遍布西方天空,东方朝霞如锦,绵延千里,由浓转薄,如瑰似炫。 素洗睡得沉,一觉醒来早已日上三竿,她愣了片刻,起身坐起,发现身边空空,一摸,早已冷了。她暗惊了一下,一转头发现闻人九只着亵衣坐在窗子边发呆,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她暗恼自己睡得太死,忙起身取过外衣穿上,又拿上披风过去给闻人九披上,轻声问道:“娘娘,怎么坐在这儿?” 眼角一瞥,发现她脚边倒着一个空的酒壶。 “你又……” 闻人九面色绯红,眼神空洞无神,她一手支着头,整个人委顿不堪,“我困了,我去睡会儿。你先出去忙吧……”不及素洗说话,她便摇摇晃晃地走去床上睡了。 如此昼夜颠倒,荒废修为,终日只知喝酒不知其他……素洗满脸都是忧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这是心病,却没有心药。 不同元后宫的冷寂,太平殿却歌舞不休,仙伶舞姬各展所长,拼命向上位者展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璇玑坐在无怀矜身侧,脸上是最温柔的微笑,袅袅娜娜靠着他,偶尔剥颗葡萄送到他嘴边。 他虽然微笑着看歌舞,然而这微笑像是拿画笔刻意画上去一样,冷硬毫无一丝感情。 璇玑又剥好一颗葡萄送过去,“怎么,心情不好吗?是不是看得乏了,不如出去走走?” 无怀矜就势吃了,摇头说不累。 “难得看场歌舞,这些都是万里挑一的舞姬,怎可辜负美人辛苦。” 璇玑有些不大高兴,情绪恹恹地将剩下的葡萄丢回盘子里。 难得看场歌舞?这都连着看七天了! “矜,矜!”她不耐了,直起身看着他,挥手示意贴身侍女让舞姬都退下。 舞姬们意兴阑珊地无声退下,临走了还拿余光偷偷地瞄两眼,只见无怀矜面如黑锅,瞬间不敢再有什么小心思,紧忙离开了。 无怀矜不悦,“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这歌舞都看了七天了!” 无怀矜面无表情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舞台,他这样一句话不说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璇玑有些语塞,显然是被吓到了。 “我是说……”她柔了语气,声音带了几分哀求,“我看得有些累了,我们能不能出去散散心。我回来以后,你都没有好好陪我走走……我想去闲时亭。你若喜欢看舞,我跳给你看,好吗?” 无怀矜冷硬的面容稍稍有些缓和,片刻低叹一声,握住她的手,温柔又难掩歉疚地说,“璇玑,对不起。委屈了你……” 璇玑摇摇头,靠在他胸前,闭上眼轻轻地说,“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只要你高兴,我怎么会委屈。” 闲时亭一度是闻人九不得入的地方,那是因为那里满载了无怀矜和璇玑的回忆,即使后来闻人九被准许过来,她也不会再来了。无怀矜坐在亭子里,无意识地摸着石桌,那个位置,曾经放了一支簪子……可以想见阿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奉还簪子,那等于是在和他划清界限。 如今他把人找回来了,却再也找不回丢失的心了。 璇玑已经换上了舞衣,她并未察觉他的失落,拉着他走向那如雨的梨花树下。 “矜,矜!你看!”璇玑翩然起舞,如惊鸿如游龙,惊艳绝伦,正是那句话—— 闲时亭外梨花雨,三千姝色尽失色。 这句话本指的是璇玑,如今却满脑都是闻人九的样子。 她低眉温婉的模样,她认真念书的模样,她笨手笨脚学琴的模样,还有悲恸的样子、愤恨的样子…… 他坐在梨树下专注地看她起舞,心神却早已飘远。 一舞完毕,璇玑挥汗奔到他身边,像是个要宝的孩子:“怎样!” 无怀矜挂着最温柔的笑容,顺着她的姿势将她拥入怀中,“好看。” 不等璇玑高兴,素洗穿过丛丛花影急行过来,面有焦色,“帝君!”她伏地一拜,“元后娘娘失踪有三日了,我们遍寻不得。帝君,望帝君恕罪!” 无怀矜几乎是跳起来的,璇玑被推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撞在树干上。 “三日才来!?为何不立即来报!我要你看着她,你倒把人给我看丢了!我要你什么用!” 璇玑捂着头站起来,心如坠入无边寒境。她终于知道无怀矜最近反常的原因了,然而她不能妒忌,甚至必须大度。 “矜,你先别怪素洗,她只是个侍女,再大也大不过元后去。当务之急是把她找到了,再做处罚不迟。” 无怀矜暂时冷静了神志,深深地吸一口气,叫来了最得力的下属,本着将壶天镜翻过来也要找到人的意愿,铺地毯一样地开始找人。 然而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没有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怀矜的暴戾之气越发重,若非璇玑劝着,这整个元后宫的东西都要被砸坏了。 璇玑观察着他的神情,一番话在肚子里翻滚了很久,柔柔地道,“不如去问问阿寒吧。听说最近阿寒和元后妹妹关系不错,阿寒经常来找她。” 这个找字用得十分居心险恶。 无怀寒只是二公子,而阿九却是元后,尊卑有别,他来只能是拜见或者觐见,找这个字显得十分随意,随意到无怀矜下意识地以为他们的关系已十分亲近。 他的脖子像是凝固了一样慢慢地扭过来,一双眼睛阴寒地可怕,璇玑心里漏跳了一拍,脸色有些苍白。 “你什么意思?” 璇玑面部僵硬地一笑,“我是说……阿寒应该会知道她在哪里。” 派出最得力的下属都找不到她,无怀寒却会知道!? 他脸色更加可怕了。 召了无怀寒过来,问及闻人九下落,他却意料之外十分吃惊。其实这段时间他没有找过闻人九,那天她将一切点破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了。 无怀矜既放松又急躁,松的是他们没有什么,却急躁眼下更是没人会知道她的下落了。 或许她已经离开了壶天镜…… 他面色一寸寸灰败下去,最终无声掩面,垂下了肩膀。 无怀寒似乎想到什么,问素洗:“她不见的那日,可发生了什么?” 素洗面有难色,抬头看他,又看看无怀矜和璇玑,不愿意说,无怀矜猛地抬头,“说!” “我劝娘娘不要喝酒,娘娘不肯听,那天她喝多了,脸色很差,我怕出事,便差人将剩下的酒都撤下去了。娘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我推出门外……我在外边等了很久,里面却没动静,等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娘娘已经不见了。” 无怀矜眯了眯眼,心中酸痛难以自持:“她还在酗酒?” 素洗无声沉默。 无怀寒点点头,喃喃自语,“以她的性子,你越是阻挠她,她越是要跟你对着来,你不让她喝酒,她一定会去找酒……壶天镜被翻遍了……酒窖呢!?” 无怀矜脑海中灵光乍现,猛一下站起来,急急往外冲去,一阵风似地掠过璇玑,那阵风像是一个巴掌一样打在她脸上,她却不得不憋着一股气,赶紧追上去…… 第六十八章 相互折磨 酒窖常年闭塞,除了酒奴无人过来,当那扇门被打开,一股浓重的酒香四溢而出,昏暗的地下殿顷刻便被照个通透。无怀矜走在最前端,扫遍整个酒窖,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角落里的人…… “阿九——!” 他几步冲过去,闻人九面如死灰倒在酒坛边上,酒早已流了精光。她面色惨白,看上去并不是喝多了醉了,而是晕了过去。无怀寒一看她的脸色,立刻想到那天她突然晕过去的样子,暗道糟了。 “哥,快去传医官吧!阿九情况不妙!” 无怀矜一把将她抱起,推开无怀寒就冲出去,“快传!” 医官很快就来,一看到闻人九脸色,眉头突地一皱,再一把脉,却发现脉象虚弱几乎没有,细细探之,又紊乱无序,便暗暗摇了摇头,站起来冲无怀矜一揖,如实说道,“帝君,元后娘娘本就上次高烧元气未复,又长期大量酗酒,气血亏尽,身体已极端虚弱。小仙开个方子,好好调理,三两年便能将身体养回来,只是这酒……万万不能再碰了!”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掷地有声,不仅是警告,更是发泄。他是一个医官,医者父母心,看阿九这个模样便知她这个身体是自己作的,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即使是神仙又如何能救? 无怀矜点点头,“快去开方!” 素洗送了医官走,进来见到无怀矜坐在床边,情深如海却又面容忧虑,她想了一会,道:“帝君,娘娘这是心病,也许她正巴不得离开这里——无论以何种方式……帝君若想留下她,不如给她一个念想,让她能心甘情愿地留着。恕婢子僭越,若帝君强留娘娘,便是两败俱伤,不仅折磨的是娘娘一个人,还有帝君、还有璇玑娘娘……” 无怀矜看似面色不改,然而轻抚闻人九脸庞的手却在微微地颤。 很久之后,素洗以为自己的话没有任何效果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我……又何尝不想她高兴,可是我放不开手……我一想到她要离开,我就……想杀了她。”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的脖子,眼眶发红,连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也杀了我自己。” “我知道我疯了,我就是一个疯子。我从生下来……就是一个疯子。”他哽咽着,最后双手攥住了被衾,低声如幼狼一样地呜咽着…… 闻人九被扎了几针,又灌了药下去,整个人气色恢复不少,中间醒了一次,应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了,接下来就如医官所说,需要好好休养。 无怀矜摒退了所有人,脱去衣服将她抱入怀中,力道大得手臂青筋毕现,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闻人九看,目光里蕴含着无限情思。 素洗说的对,要么放她走,要么就让她有一个念想、一个牵挂,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 “阿九,阿九……”他极轻地唤她,手指从她的头发一寸寸往下移,在她的肩窝流连不去,最后解开衣衫……他十分了解她的身体,即使在沉睡之中,也能让她嘤咛之中慢慢醒来,浑身酥软得使不上力道,一股股甜蜜的情绪仿佛浪潮一样涌上心头,一时间她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哪…… 睁开眼,窗外鸟声啼啾,燕雀来去,已日上三竿。 闻人九目光呆板地看了很久的床顶,意识才慢慢回笼。无怀矜就躺在身边,牢牢地将自己圈在他的双臂之间,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看。 她动了动,发现他手上的劲道特别大,只得停下挣扎,对上他的眼睛,“你放手。” 无怀矜却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阿九,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如何?” 闻人九脸色变了,却不是高兴,也不像憎恶,微微睁大眼,更像是茫然无措,“你说什么?” 无怀矜满目笑容:“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和宁瑜一样的孩子。”时至如今,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闻人九不再说话了,脸上的茫然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郁塞之色。 当初她想再要一个孩子,他拒绝了;如今他想用孩子绑住她,她却不想要了。她只想要自由,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她闭上眼,拒绝与他再说话,这绝情的模样,霎时刺痛了无怀矜的心,他猛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掰过她的脸颊正对自己,“这个孩子我一定要!阿九,你躲不掉的!” 闻人九睫毛抖得像蝶颤,却倔强地拒绝睁开眼,大公子发狠地吻下去,却遭她狠劲一咬,嘴唇破了,血沿着两人唇齿相交处留下,他却始终没有松开她。 这一场房事从梦里开始,却以暴力结束,闻人九再次醒来时,天色已黑,床上一片狼藉,寝殿里安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无怀矜已离开多时。 仿佛算好了她醒来的时间,素洗很快便进来。她是只身进来的,东西全都一个人准备,没有假手他人。 闻人九靠在床头一言不发,由着素洗收拾一切。 热水源源不绝地包围着自己,很快散去浑身的不适,她看着手臂上交错的青紫痕迹,突然一声冷笑,“说我的身体不宜再有孩子的是他,如今强迫我再生一个孩子的,也是他!” 素洗沉默地擦拭她的身子。 无怀矜已经疯了,他宁可伤害她的身体,也一定要留下她。当初自己说那番话,其实是希望无怀矜能及时醒悟,放她自由。这对三个人都好…… 仔细地将她身子清洗干净,素洗突然极轻地问,“娘娘,您想离开这里吗?” 闻人九原本昏昏欲睡,一听她这样说,骤然睁开眼睛,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芒,“你什么意思?” 素洗握住她的手,“您或许对我有误会,但是我真的是站在您这边的.事到如今您和帝君已经回不去过去了……与其相互折磨,不如离开这里,对您对帝君都是好的。” 闻人九眼睛一亮复又很快熄灭,“那又如何,我如今连走出元后宫都难……” “这一切,婢子会想办法。”她紧了紧手,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素洗……”闻人九垂下眼去,“谢谢。” 无怀矜特意挑选了许多奇珍异宝,命人送进元后宫,然而心不在焉地弹了半日琴后,还是按耐不住亲自去了元后宫。 侍女道出元后正在花园里,正要说和无怀寒在一起,他就已兴致盎然地大步去了后花园。 闻人九听了素洗的劝告终于戒了酒,整个人气色好了很多,无怀寒十分欣慰她终于想开了,他今天是来告别的,再过几日,他就要去凡间了。 “那天……你说的不错。我竟然忘了兰兰,我有负于她。”他玩着空了的茶杯,目光却透过精美的茶杯,不知道看向了何处。 闻人九欣然地笑了,一扫连日来的悲沉压抑,犹如雾里微绽睡莲,透过丛丛的绿影羞花,落在无怀矜眼里。 身边的侍从想说话,却被他一抬手阻止。 一年以来,他何曾见她这样笑过。 当时在酒窖时他心急不曾注意,如今回想起来,记得阿寒对她喊的是阿九,而非平时的嫂嫂。 “阿寒,你若是寻得了兰兰,就同她好好在一起……壶天镜我希望你日后还是别再来了。” 无怀寒微诧:“阿九这是何意?壶天镜乃是我的家,你和大哥都在这里,你却要我不再回来?” 闻人九沉默不语,直到无怀寒又追问了一遍,才说:“既然你选择了兰兰,不该同她好好过下去吗?阿寒你性格不羁洒脱,自由自在才是你该有的活着的方式。” 无怀寒毫不疑她,“你说的也对。” 身后草木一阵晃动,发出簌簌的声音,闻人九循声望去,不过是风吹木叶的声音…… 璇玑轻轻奉上茶水,不难发现无怀矜面色冷峻,隐隐带着怒火,她借着煮茶的由头出去问了随身侍奉的侍从,很轻易就得知了他发怒的原因。 “矜,你可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过的星空。” 无怀矜愣了一下,很快想起当初第一次同她一起去的情形,便放下茶杯温和地道:“当然记得,怎么?” 璇玑在他身后力度适中地捏肩膀,亲昵无限地俯下身在他的颊边亲了一口,“我还想去看看,就今夜去好不好?我们避开所有人,就我们两个人……” 无怀矜下意识地想了一下闻人九,然而一想到他刚才见到的情景,暗火丛生,便答应了她:“好。” 璇玑似是想到什么,为难不已,踟蹰再三后,才说,“听说元后最近身体恢复得很快,我在想……不如也带上她吧?散散心,心情好了自然恢复更快。” 无怀矜拿开她圈住自己肩膀的手站了起来,意兴阑珊地拒绝了:“她身子不好自然需要好好休息,何必叫她。” 璇玑假意关切,目光却闪过明光,“你们不是和好了?我瞧你今日上午心情好,怎么,又吵架了吗?” 无怀矜拂袖冷淡地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这几天我也听到了一些流言,但是那些毕竟是流言蜚语,你何必挂在心上。你要体谅元后,你们总是吵架,她心里也不好受,她需要安慰。” 最后一句话,可谓火上浇油,无怀矜一下子就怒了,“安慰?她倒是找对了人!” 璇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必说了!”无怀矜冷冷打断她,抄起茶杯一饮而尽。璇玑不再说这些,附上去依偎在他怀里,不停地说着软话,“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 无怀矜这才微微软和了神情,然而终究是被她的话扫了兴致,无论之后璇玑再说什么有趣的事,始终兴趣萧索…… 第六十九章 兄弟决裂 飞花如蝶,宫道两旁的原本栽着的花木全都被移掉,改成了一树树三人高的梨花树,虽使得宫道变得比以前更加窄,但也更加花轻似梦,只需要稍微的轻风,便使整条宫道飞花如雨迷人眼。 璇玑悠然又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道上,身后只带着一个亲信婢女。她远远地就看见无怀寒迎面过来,停了停脚步,又稍微加快了步伐走过去,“阿寒。” 无怀寒见到她,疏离又不失礼节地微微一颌首,“嫂子。” 璇玑笑了起来,“我回来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和你单独聊天呢。矜这个人你也知道,他不喜欢他的人和别人过从甚密。” 无怀寒一皱眉,“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璇玑低头摇扇一笑,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退开,而后一抿嘴低声劝道:“你和元后的事,你以为无人知道吗?” 无怀寒面色一冷,“我和她能有什么事!”他的言辞难掩惊诧紧张,虽然极力想澄清什么,但听上去反倒更像做贼心虚。 虽然他已决定放弃闻人九,然而他不能否认曾经对闻人九动心的事实。 璇玑摇着团扇愁容无限地走到一棵梨花树下,微微侧头,轻声说道:“你以为你大哥是豁达的人,实际上他十分多疑,很容易因一点小事就介怀在心,更何况元后曾经差点完全投入别人的怀抱,回来后又和矜不再亲近。如今你又和她关系亲近,他怎能不怀疑生气?” 无怀寒被她那句别人的怀抱吸引了,沉声问道:“什么叫别人的怀抱?阿九她一直都在大哥身边,何曾离开过吗?” 璇玑惊觉失言,拿扇子挡了一下嘴唇,转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什么,一点小误会罢了。” 无怀寒深以为闻人九前段时间的反常是因为得知了矜骗她助孕药的事、加上璇玑回来引起的,他虽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突然性情大变,却也不曾怀疑过其他原因。 “小误会?你告诉我,阿九……嫂嫂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璇玑为难地看着他,直到他再三相问,才不得不说:“你执意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不要怪矜才好。” “你说!” 璇玑移开了目光,落在不断飞落的梨花上,“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等他回答,又说,“我回来之后的几天,清妃也回来了。” 无怀寒目光一凜,再怎么推算日子,她回来的时候也不可能在清妃出现以前。 “之后你所见的闻人九,实际上是我。” “——!”无怀寒逼到她正面,“你是阿九?!那真正的阿九呢?” 璇玑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一分分暗下去,最后惆怅地道:“清妃姑姑……从来没有回来过。” 无怀寒一时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他当时所见的闻人九不是闻人九,他所见的清妃也不是清妃。那么当时的清妃是谁,还是说整个壶天镜的仙们眼花了吗?! 璇玑低头敛了敛裙摆衣袂,轻声道:“我出来的时候不少了,我先走了。” 无怀寒想拦住她问个清楚,却被她打断:“若你有什么疑问,不妨去问问元后。”罢了转身离去,长长的裙尾拖曳在地,随着她的步伐慢慢滑开一条迤逦的影子,犹如一记尖刀砍在无怀寒心上。 当时的闻人九是璇玑,那么清妃…… 他转头大步地冲向元后宫。 闻人九新得了一只锦雀,正调训呢,侍女来报无怀寒来了,不等她同意,无怀寒便一阵风一样冲进了庭院。 素洗将他往亭外拦住,眉色稍稍有些锋利,“二公子,这里是元后宫,您怎能横冲直撞?” 无怀寒收敛了焦躁之色,低头毫无诚意地弯腰拱了拱手,“劳烦仙子通报。” 闻人九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将身边的侍女一应摒退,只留了素洗。 “阿寒,有什么事?” 无怀寒一掀袍坐下,挡开素洗奉上来的茶,开门见山地问:“清妃回来的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闻人九一怔,没料到他会怀疑这个,她下意识地看了眼素洗,素洗轻轻摇了摇头。她执起茶杯,轻轻抿一口,佯装古怪,道:“我自然该在哪里就在哪里,你怎么问这个?” “你说谎。”他直截了当戳穿。 闻人九低头看了眼地面,放下了茶杯,对上他的目光,“你是怎么了?是听说了什么吗?” “璇玑早就回来了,在清妃回来之前就已经在祁堇宫了。从她出现到父母出事这段时间都是她假扮的你,那段时间你分明就在相知馆!”他突然拍案而起,一声巨响差点拍裂了石桌,“你为何要假扮清妃!?” 闻人九肩膀猛地一抖,瞳孔缩了一下,素洗沉下脸低叱:“二公子!” “素洗……”闻人九转身把锦雀连着笼子递给她,“你帮我放回去,我和他说几句话。” 素洗不大放心,犹豫了一会,还是提着笼子走了,临走加了一句,“我去去就回。” 待她走远了,闻人九才慢慢地坐下来,神情也沉了下去。无怀寒知道她这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因此没有逼她。 “没错,那段时间的清妃就是我假扮,没有人能认出来。” 无怀寒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否父母……”他本就觉得父母出事事有古怪,然而母亲恨惯了清妃,即使表面做出一副容人之量,身为亲儿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真正的心思,所以后来并没有多想,一切只归咎在清妃之上。然而此时知道那时的清妃是闻人九假扮,就不得不怀疑一切是否是一场阴谋。 他停顿了一会,压低了声音,却阴沉如暴雨前的黑云,“是否是哥哥策划的一切!” 闻人九嚯地站起来,“当然不是!”她难掩紧张,吞了吞唾液,只得说,“当日你指出我喝的药并非助孕药,而是避孕药,我回去质问矜,内心很伤痛,遂离开了祁堇宫。帝君……就是你父亲,他让清竹将我带回相知馆,告诉了我一些有关矜和璇玑的事,我心如死灰,便以……一年后离开壶天镜为要求,答应你父亲假扮清妃。” 亭子里一阵寂静,风吹得花草簌簌响,又传来不远处飞燕贴水飞过的呢喃。 无怀寒皱起眉,“父亲为何要你假扮清妃?” 闻人九道:“当年清妃病死,事有蹊跷,帝君一直都怀疑有人害她,让我假扮,就是想找出凶手。”她抬眼看着他,“之后的事,你应该知道……” 无怀寒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冷。 他是知道父母没有表面那样的琴瑟和鸣,但是没想到父亲为了别的女人,而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齿冷、心寒! 闻人九见到他这个模样,心里涌起不忍之情,然而如今延心宫流言四起,她不能和他太过长时间的单独接触,便沉默地站了一会,决定回去。 无怀寒一把抓住她手臂,声音就像被九尺寒冰冻过,“你没有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她低声回答他。 “那你告诉我。”无怀寒转过身面对她,“既然你假扮了清妃,为何哥哥不曾找你,反而让璇玑替代了你。若他对你无情,又怎么会让你做元后?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知道你在哪里!没有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妻子和别人在一起,他隐忍的原因是什么?你告诉我,是否一切都是他在暗中推波助澜!?” “你胡说什么!”闻人九脸色愈加红,这是她紧张的表现,“矜怎么会这么做呢?他……” 无怀寒打断了她,“你敢用他发誓?你敢说如果他没有推波助澜,否则就叫他身死雷霆之下,生世为蝇狗、永无翻身之日!” 闻人九容色凝厉,不再说一字。 无怀寒冷笑了一声,“果然如此。我敬之爱之的大哥!竟也是个阴险狠毒的小人!” “不!”闻人九立刻辩解,尽管她的话听上去苍白无力得好像一张薄纸,一戳就破了,“他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帝君对他有抚养之恩,他怎么敢害他!?” 无怀寒微微仰头看她,脖子上青筋毕露,眼神里仿佛飞出刀子一般狠厉,“他若是真的闲云野鹤,怎会这么迫不及待就坐上壶天帝君之位!”他扣住闻人九的肩膀,想起了很多事,“阿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一直让我走,让我不要再回来……因为大哥他不会放过我?!” 闻人九无话可说。 她没有任何托词再骗下去了。 “阿寒……” 无怀寒突而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力道生猛,撞得闻人九胸口一阵疼,“阿九,你随我走。我救你离开这里!” 不等闻人九说出拒绝之词,月亮门外传出素洗惊慌而又大声地一喊:“婢子拜见帝君!” 闻人九心里咯噔一声,然而无怀寒竟没有因此松开她,反而更紧地拥着他,直到无怀矜出现在庭院里。 闻人九整个人都僵了,来的人不只是一个无怀矜,还有一贯温柔明丽的璇玑。素洗低头束手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紧张。 无怀寒过了一会才很慢地松开她,然而却仍然牢牢抓着她的手,转过身来对上无怀矜的视线,甚至笑了一下:“哥哥。” 无怀矜阴枭地盯着他,目光落在闻人九身上,轻轻地一开口,“阿九。” 第七十章 针峰对决 闻人九眉头一突,此刻解释什么都没什么用了。以无怀矜的性格,必定借此机会除了无怀寒。她很大力才将手抽出来,看着无怀矜,嘴巴紧紧一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但是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要杀了他,就先杀了我。”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无论无怀矜之前是否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摆明了在宣告她对他的维护——以性命为要挟。 “阿、九!”无怀矜此刻的脸色已经不是愤怒两个字可以形容的,好像一根拉紧得不能再紧的筋绳,下一瞬间就要崩裂。 闻人九心里有所惧怕,却仍旧没有走过去。 璇玑在一旁柔柔地添油加醋,“元后娘娘,您别置气。无论有什么事,您和帝君好好说,帝君会谅解你们的。” 闻人九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璇玑——!”警告之意甚浓。 然而她这句警告,入了无怀矜的耳朵,更像是被撞破什么后的气急败坏。他眼眶一下子红得血透,凭空化出飞剑,当空兜头向无怀寒射去。闻人九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抱住无怀寒挡在他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无怀寒却顺势勒着她的腰往边上躲去,左手化出飞刃,正与飞剑正面交锋,劈声巨响之后,剑与飞刃撞出火花,瞬间消失在空气之中。 璇玑见情况不妙,赶紧拼命挽住他的手,“矜,矜!你冷静啊!不必为了他们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如今他们罪证确凿,不如将他们收押了,再细细盘问不迟啊!” 闻人九被无怀寒护在怀里,挡在身后,他立在亭下阴影中,突然朗声笑,飞袖厉指他:“哥哥!你的璇玑如此贴心懂事,又要阿九何用?不如就成人之美吧!” “无怀寒——!”闻人九厉声喝他的名字,“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闻人九!!”无怀矜狠戾地盯住她,若非璇玑拼命拦住他,他早已冲上去将她一掌劈晕了。他迟迟都没说话,闻人九苍白了脸色,对上他的视线,却整个胸腔都仿佛被狠狠揪住蹂躏,说不出的疼痛弥漫了整个身体。 “来人——!”璇玑大声喊着,外边呼啦啦很快涌进来一群仙侍,个个手持剑戟,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她道,“元后不知廉耻和无怀寒私通,还不快收押了!待帝君好好审问!” 一群侍从身形刚动,就被闻人九厉声呵斥:“谁敢动!” 然而无怀矜却因暴怒而绷紧了整个人,他缓慢地抬起手,继而做了个上前的手势,“拿下!” 闻人九眼皮狠狠一跳,目光一下子暗了下去,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一样,由着侍从将自己押住。 “娘娘!”素洗冲上去想维护闻人九,然而力不能敌一干侍从,被推搡开去摔在地上,只得眼睁睁看着闻人九和无怀寒一前一后押着离开庭院。她膝行至无怀矜面前,苦苦哀求,“帝君!您与娘娘夫妻三载,她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相信吗?她怎么可能会做下此等事!” 璇玑道:“素洗,我知你同她主仆情深。帝君看在你忠心可鉴的份上,不治你的庇护之罪已是恩赦,你怎敢再苦苦纠缠?!” 无怀矜却呵地冷笑,低头阴冷地看着她,“忠心?包庇主子,果然忠心!来人,将她一并收押!” 素洗睁着眼,眼底里一片难以置信,却无力再辩驳,由着侍从押走。 也许是残留着最后一丝感情,无怀矜并未将她们主仆送入牢狱,而是关押在寝宫之内,由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入。 本以为闻人九会情绪崩溃,或者像前段时间一样失常,然而她并没有。她每日研磨写字,心情看上去十分平和,这让素洗更加不安,有种风雨前夕的宁静错觉。 不仅她很平和,外面也很平和,一连三天过去,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无人来提审闻人九,更无人带来一星半点的消息。她无从得知无怀寒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猜测以无怀矜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娘娘……阿九,帝君究竟在想什么?”她实在忍不住,眼下危机来临,她反倒只知终日练字了。 闻人九沾了沾墨,道:“你我越是焦躁不安,在矜看来就越对他伤心,对阿寒也就越不利。矜和他毕竟是兄弟,只能希望他看在兄弟情份上,不会杀了他。” 素洗皱着眉头,“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 闻人九微微抬起头,想到什么似的,将笔放回笔架上,问她:“你和璇玑很早就相识,她会是表里不一的人吗?” 素洗摇头:“并非。璇玑公主是个宽容温善的女子,其实我也很奇怪,公主回来以后,似乎性情上有些不大一样了。”又说,“也许是经历了生死,性格有些变了吧。你不也……”她想说你不正是这样,然而很快察觉失言,赶紧闭上了嘴。 闻人九似乎没有察觉她言辞里的不妥,深深蹙起眉头,“璇玑对我有很深的敌意,这一切定是她策划。知道我曾假扮清妃的,除了你我、除了矜就只有她知道,阿寒怎么会突然来问我清妃的事?定是她泄漏。她肯定知道了阿寒对我有的情义,只需稍加挑拨,就能让我变成导火线,恶化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如此一来,便可将我和阿寒一举除掉,解去了她的心头恨,对矜来说,也少了阿寒这个潜在的威胁。” 一段分析,十分合情合理,然而素洗却深深思量,不敢相信:“她性格再怎么变,也不会如此凶狠……” “她将是我离开这里最大的助力。” 写的字已经干了,她将纸张开,交给素洗。素洗这才发现是一封信,内容简洁,是一封求情的信,然而结尾处却慎之又慎地写了一句话: ——事关璇玑,务必单独来见。 “你将此交给外面的守卫,求他们给矜。” 素洗为难:“这信……怕是到不了帝君手中。” 闻人九盯着半开西窗外的靡靡花树,轻轻地道:“你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 素洗依言,来的人果然是璇玑。更深露重,闻人九早就料到她会趁夜前来,因此点燃了灯,静待她的到来。 璇玑悄无声息地自窗户飘落,在她身后站定,长长的影子从身前投落,遮住了闻人九大部分的光。她不做掩饰,轻声地一笑:“想不到来的人是我吧?” “居然是你。”闻人九倒了杯冷茶,推到旁边无人的位置上,“今时不同往日,薄茶一杯,不要嫌弃。” “故弄玄虚……”璇玑暗暗嘀咕一声,坐到她对面,抄起茶看了一眼便放了回去,就像孔雀一样骄傲地看着闻人九,“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心愿,大可跟我说。” 素洗束手站在角落,无限担忧地看着闻人九,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 闻人九说:“与你说……呵,看来我是难逃一死了。” “你想活?”璇玑勾起嘴角笑了,站起来俯身在她面前,“只要你求我,跪下来好好地求我,我若感受到了你的诚心,就和矜求情。你知道的,他现在只听我一个人的。”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闻人九,她垂下眼,将一切表情都收在暗处。璇玑突地起一阵怒火,她一把扣住闻人九的下颚迫使她抬头,“我真是讨厌你这张脸,你这个赝品!就算你和我长得很像又如何!?矜一样选择我不是你!” 素洗冲出来将她们二人分开,“公主!快放手吧!若让帝君知道了您来过此,对您也不好!”眼前一阵凛风刮过,紧接着巨大而又清脆的掌掴声响起,素洗应声摔在地上,璇玑厉声呵斥:“你喊谁公主!” 素洗慌忙跪地,“婢子口误,娘娘恕罪!” 闻人九冷眼看着她跋扈的模样,被她捏过的地方十分痛,恐怕已经红了。她道:“你只会对婢女大呼小叫吗?璇玑,莫非你在害怕,害怕得必须要大呼小喝才能在我面前挽回你的在矜心里失去的地位?” “你胡说什么!” 璇玑横眉竖目的模样证明了闻人九的猜测,她笑了起来:“你杀不了我的。你能掌控外面的守卫一时,却控制不了一世。我是你眼中一根刺,你曾经在我眼里也是。因为我知道你在矜的心里犹如一朵雾里莲花,圣洁美丽又纤尘不染……但是他有朝一日若知道了你做的这些,你的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那又如何?当年清妃受尽宠爱,还不是遭了毒手,如今你已是阶下囚,我杀你易如反掌!” 闻人九抬眼看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紧接着她抬起了手,将指尖露在她面前:“我与矜同下指尖咒,你对我下手的那一刻,他就会知道。” 璇玑脸色唰的白了,愣愣地看着那与平常无异的手指,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差点跌坐在凳子上。 那个指尖咒,即使在她们感情最浓烈的时候,矜也不曾与她下过。 闻人九将手收进袖子里,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身,突然道:“虽然我在此会困上一些时日,可是矜对我的感情是任何人、包括你也不能替代的。整个壶天镜除了慧瑞公主,没有人能改变他的主意……任凭你嚣张一时,却嚣张不了一世。” 璇玑恨恨地瞪着她。 闻人九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在操纵。可你若和矜谏言杀了我,矜会觉得你凶暴无容人之量。最重要的是……”她放轻了音量,却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他永远都不会杀我——他爱我,他会后悔的。” 她微微侧头,轻轻地说,“这么晚了,公主若再不回去,怕是会被人发现了踪迹吧?” 璇玑脸上青红不定,最终没留下只字片语,愤而乘风离去。素洗跪了这么久,站起来时身形有些摇晃,她扶着闻人九走到床边,道,“阿九,你何必再言辞激她?她如今性情大变,真的会杀了你的。” 闻人九疲累至极,慢慢地坐下来靠在素洗身上,目光空乏地盯着满水的茶杯,“她杀不了我……”却又毫无头绪地又说了句,“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第七十一章 废后之争 壶天仙境有关元后和无怀寒私通的传言传言甚嚣尘上,而元后宫终日冷重乏人进出,无怀寒连日未回景辰宫,无怀矜情绪暴戾不定,皆证明了此传言的真实性。 无怀矜狠狠摔碎一方茶碗,璇玑被吓得抖了一下肩膀,却不敢说话,只悄声吩咐侍女将碎片收拾了。 “他倒是嘴硬!”无怀矜抄起第二个茶碗又要摔,却生生忍住了,“那群老家伙,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竟敢逼本君废后!” 璇玑急急遣退了侍女,仔细斟酌了一番后,道,“元后乃壶天镜之母,她多日不出现,二弟也失踪多日,加上前段时间的流言,他们不难猜到什么。人多口杂,有心人推波助澜也不是不可能……眼下最要紧的已经不是如何堵塞众口,而是如何让众仙对你心服口服。你即位之初就出了此等事,对你也是极为不利的。” 无怀矜深深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沉重地好似重云倾轧。 璇玑心里咯噔一声,却迎上他充满质疑的目光,半点没有躲闪。 “那依你之言,有何良策?” 璇玑目光暗了下去,闻人九那晚说过的话一一在脑海印现,她不死心地还问:“是你想如何?你是想保住她,让她继续做你的元后?还是让她离开这里?” 她殷切地看着他,然而期望中的答案并没有等来。 “我……”无怀矜想了很久,久得好像时间都静止,“不会让她走的!” 璇玑身形微微一晃,明白了他的答案。她轻轻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目光里却闪过一片凶光。 她很快抬起头,道:“无怀寒谋害元后,图谋不轨,理当治以重罪。” 此话之意便是将整件事以谋害之罪全都推给无怀寒,无怀寒承了主要的事责,闻人九便可轻易脱身。 无怀矜却眉头不展,并不觉得此举妥当。然而不等他细细斟酌,侍女在外轻轻叩门,道:“启禀帝君、娘娘,慧瑞公主请求面见。” 璇玑心里一松,面色却紧张,“她怎么会来?“ 无怀矜面色更是不郁。 慧瑞幽居三千山,远在千里之外竟也会得知此事? 他悄然侧目看了眼璇玑,然而她看上去焦急不安,并不像伪装。 慧瑞虽离开壶天镜已久,然而毕竟是他的姑奶奶,举足轻重,无怀矜不敢怠慢,只得偕了璇玑一同接见。双方于大殿中对立,气氛一度紧张凝滞,慧瑞拒绝了侍女们奉上的座位,站直了身子冷冷问:“帝君,不知元后娘娘在何处?” 无怀矜道:“元后身子不适,于元后宫休憩。” “那二公子——无怀寒呢?”不及无怀矜说话,她挑眉问道,“不知寒儿所犯何罪,竟被无故关押水牢!” 无怀矜脸色青了下去,手收在袖中没有立刻说话。璇玑突然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说道:“无怀寒意图谋害元后,自当押入水牢,待细审之后再作定夺!” 无怀矜心口一震,想阻止已来不及,果然见慧瑞冷冷一笑,反而质问:“谋害元后?寒儿何故谋害元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寒儿一贯重情重义,敬你是兄惟你是尊,你不清不楚地将他关押,让人心寒!” 连番的逼问,无怀矜一时语塞,也知道了慧瑞一定是知道了一切才会这样咄咄逼人。他眉头微微一皱,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甚至对着慧瑞轻轻地一笑:“那公主是想本君做什么呢?” 慧瑞双手轻轻抬起,放在腰间,目光里犹如暗藏了冰雪,清晰地说:“帝君既然说寒儿意图伤害元后,不如就让寒儿和元后当面对质,孰是孰非,一目了然。若有误会,也好当面澄清。” 璇玑紧张得肩膀微微发酸,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然而无怀矜并不能看到她殷切的目光。他坐得笔直,声音犹如金石敲击,十分地冷峻:“好。” 慧瑞看了他一眼,这才拂袖去侍女们早就奉好的座位上坐下。 无怀寒在水牢里没少吃苦,虽然侍从们尽力将他上下掩饰了一番,然而精神上的憔悴却还是难以避免的。慧瑞一看到他由两行守卫押着上殿,面色一下子冷了,目光里仿佛飞出一行行飞刃,克制了怒气问无怀矜:“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帝君便动用私刑?” 无怀矜笑了:“姑奶奶,本君是壶天帝君。本君一声令下,便不是私。” 无怀寒抬头阴戾地看一眼他,四目相对之后,他又冷淡地垂下眼去,守卫要他跪,他却挺直了背不肯弯一下。慧瑞见他们兄弟二人针锋相对如此,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会来此全因一封信,信上只说闻人九犯下大过,勾引无怀寒,德行不配再做元后,而无怀矜为保她元后位置,竟欲冤杀亲弟。她是见过闻人九的,见到信第一反应是不信的,闻人九虽出身低微,却颇识大体,怎么会犯下这样的大过?! 这其中必有隐情,她才会匆匆赶来。 然而第一眼见到无怀矜,就觉得这个人变了,以前淡薄名利看淡了富贵浮云的人男子,如今竟戾气颇重,言辞之间威压甚重。 闻人九一身素衣站在延心宫门口,微微抬头看着偌大的华丽宫殿,心里却是空落如无底深渊。素洗在身后轻轻催促:“阿九。” 她弯了弯嘴角,却完全笑不出来。 殿内该到的人都到了,包括慧瑞。无怀矜阴沉着脸坐在最上首,身旁是昔日最爱。她对上璇玑的视线,发觉她紧咬下唇,看上去比她还要紧张。一眼扫到无怀寒,不难看出他精神憔悴,恐怕在水牢吃了不少苦,心里有些难受,甚至失声喊了句:“阿寒……” 上方传来杯子破裂的声音,喀地一声响,在寂静的殿上十分清晰。闻人九猛收敛一脸的关切,上前两步规规矩矩地跪下。 慧瑞轻轻地看她,对无怀矜说:“帝君,元后和寒儿都来了,是非曲直,请帝君给个公道吧!” 无怀矜死死地盯着闻人九,目光阴狠却难掩情深,就像饿了多日的野兽见到猎物,却匍匐着并不进攻。璇玑坐在她身边,看到他此刻的眼神,一阵心惊肉跳。然而此刻的他整个人就像一根绳子被抽紧了,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着不慎被殃及自己。 昨夜听闻人九提到慧瑞,她思来想去,唯有匿名信一封向慧瑞通风报信,狠狠治闻人九一个私通之罪,以泄心头之恨! 她微微扬起头,眼底里光芒微闪。 无怀矜沉默了很久,才拼命忍着怒火,压低了声音,道:“元后,本君问你,当日你和无怀寒在花园里,无怀寒可否对你不轨?” 不轨可以理解为举止轻佻和谋害,然而他希望的答案并没有从闻人九口中出现,她静默了片刻,回答:“并不曾。” 慧瑞侧目看着她,眉目微微皱起来。那封信并未有落款,字迹也不曾见过,她本是不来的,然而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开了千象术一探壶天镜之后,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这便匆匆而来。 无怀寒注视着她,与无怀矜对视时的针锋相对消失殆尽,只余下担忧关切,深深地看着她。 无怀矜握着碎裂的杯子一角,久久又问:“元后!殿上有本君、慧瑞公主,只要你说实话,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你只管实话实说,以前所受的种种冤屈,等真想大白了,自能弥补!” 璇玑心里一阵狂跳,闻人九却十分坚持:“没有。”她停顿了有片刻的功夫,突然又说,“阿寒对我并无任何不轨之心,是我……不,是罪妇难以难以克制对阿寒的……”她嗓子里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时难以说出话来。 这一番话对无怀寒来说无疑是饥饿数日后近在眼前的蜜糖,心头的狂喜让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眼里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炙热不加掩饰地落在闻人九身上。 然而相对的,无怀矜的怒火一下子如洪水冲破闸口,他嚯地站起来,理智回笼之时,已将璇玑面前完好的杯子狠狠掷了出去。 “一派胡言!” 茶汤连通茶叶淋湿了闻人九的头发、衣裳,茶杯正中她的额头,随后咣地一声在地上碎裂开来。 闻人九身形晃了一晃,下意识地去摸额头,却摸到了一片血。她猛地抬头看无怀矜,眼底里的悲伤绝望就像绵绵的春雨一样一下子渗透了他的身心,凉了他的怒火。 “我……”他很想立刻冲下去将她护在怀里,擦拭她的伤口,抚平她心里的创伤,然而众目睽睽,他硬生生忍住了,很快又铁青了脸,“元后!慎言!” 无怀寒想扶住闻人九,却被一旁跪着的素洗抢先一步将闻人九扶稳,闻人九就势靠在素洗怀里,一手捂住伤口。 她呵呵笑了起来,不等无怀矜说话,径直起身复又跪下,深深叩了一首:“莲花池边,我与阿寒相见,互诉衷肠,我对阿寒自此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帝君,你杀了我吧!” 此言一出,在座皆突目,无怀寒脱口而出:“阿九!” 无怀矜整个人都在颤抖,理智在崩溃边缘,恨不得下去一把掐死她,心里痛得就像千万把刀子在来回磨锯。他不再顾帝君架子,大步冲下去,推开试图阻拦他的素洗,拽住闻人九的领子将她一把提起来。 “闻人九,你再说一遍!”他眼眶通红,双目暴突。闻人九见过他遗世出尘的样子,见过他悲伤的样子,见过他高兴的样子,也见过他满腹阴谋的样子,却不曾他这样…… 手背上突地有水滴落下,闻人九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哭了…… 第七十二章 红颜独憔悴 一刹那深深的后悔充满了心里 然而那仅仅是一刹那,事已至此,无回头之路。 她的目光略微移开,却仍旧说道:“我对阿寒情根深重难以自拔……啊——!”一股大力自胸口传来,紧接着心口剧痛,她整个人都飞起来而后狠狠撞在柱子上,喉头一阵闷热,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阿九——!”不仅是无怀寒,慧瑞也变了色。 她发现自己不能再隔岸观火下去了,于是嚯地站起来,一把拦住无怀矜,“矜儿!”同时指尖催动咒语,想让他平静下来,却发现他的指尖无故有伤口裂开。闻人九大吐鲜血,他的指尖也血流不止。 指尖咒…… 她沉默有片刻,道:“你杀了她,后悔的也是你自己。” 无怀矜面色通红,双目像被血染过一样,他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身子,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这悲愤到极致的模样,是慧瑞从未见过的,她暗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矜儿,无论如何真相已大白,元后既然亲口承认,此罪难免。” 闻人九捂着胸口坐起,很缓慢地抬起头,对上无怀矜的眼睛。 一刹那整个胸腔都像被撕裂开来一样痛。 他们在一起三年有余,然而开心的日子加起来,却连一半都不到。她知道他的梦,知道他温善表面下的野心,她是唯一一个走进他内心的人,甚至连当年的璇玑也从不知道那么多。何以到了如今,两人却似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费力地站起来,身子却一阵剧痛,复又摔在了地上,无怀寒想去搀她,却被慧瑞一个定身咒定在了原地。他愤怒地看了眼慧瑞,然而被慧瑞一个冷冷的眼神将愤怒逼了回去。 闻人九艰难地跪行到他身边,费力地抓住他的袖子,抬起头看他,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句十分地清楚:“你已如愿以偿,美人、江山,我不欠你什么了……你若要杀阿寒,也杀了我吧。”每一个字就像一把刀戳在无怀矜心上。 无怀矜狠狠地抿着嘴,突而失去理智,抬脚将她踢倒在地。若非慧瑞眼疾手快出手卸下了他大部分的力量,闻人九此刻恐怕已经心脉尽断。 无怀矜指尖的血像雨水一样滴下来,很快在地上洇成一个血滩。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闻人九,眼泪已经干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悲愤到极致已是面如死灰。 他抬起手,每一个字就像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来,“闻人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收回你说过的话。” 闻人九半伏在地上,一言不发。 整个大殿里静得只能听到闻人九痛苦的喘息。 慧瑞眉头皱得死紧,突然厉声叱道:“够了!像什么样子!”她道,“闻人九贵为元后,却做出此等悖德之事,不配做元后!按壶天镜之律,应生受天雷劫,魂魄投入六畜轮回道。”她回头看着无怀矜,声音冷了几度,“帝君以为如何?” 无怀矜静默很久很久,最终凉薄地看了眼她,拖着仍旧流血的手走上玉石阶梯,居高临下地俯视所有人。 “无怀寒,终身不得再入壶天镜!” “闻人九,念在曾生养宁瑜有功,免死,夺去所有修为……遣返回乡!” 慧瑞眉头松展开来,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闻人九…… 很快有侍从上来带走了无怀寒和闻人九,无怀矜负手阴戾地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远远地离开了延心宫,才一闭眼,再度落下泪去。 慧瑞没有留下多余的一个字,向他微微一点头就告辞离去。 他慢慢地蹲下去,最后颓然坐在地面上,靠在冰冷的柱子上…… 身侧一暖,紧接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扑入鼻中。璇玑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很轻柔地说着:“你还有我,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不会离开你。” 她自始至终坐在后面,虽没有预期中要了闻人九的性命,但是遣返回乡,也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璇玑……”无怀矜失声痛哭起来,更紧地抱住璇玑,就像一个年幼受伤的孩童扑入母亲的怀抱那样…… 日子如窗外飞絮一样飘远了,第二日就是被遣返回乡的日子,元后宫的守卫依旧严。闻人九坐在窗户边,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飞花草木,心里宛如被掏空了一切。 胸口的伤一直未好,连日来时不时作痛,厉害的时候整晚都睡不着,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不可遏制地想到无怀矜在大殿上的样子。 或许他是真的非常爱自己吧…… 有时候她也偷偷地想,自己不是赝品,也在他心里占有比璇玑更重要的地位。 可是这个时候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从她步步紧逼要求他杀了自己的时候,从她假意透露给璇玑——无怀矜唯一忌惮的是慧瑞公主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她要离开这里! 然而真的到了那一刻,她却涌出许多不舍来。 在殿上的时候她很明显的说了谎,真正让她情根深种,永远都不会背叛的人是他,即使在最恨他的时候,她也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来。 脑子里纷乱如麻,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无论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都像一场戏剧一样在脑海里吵闹不休。 院子里的芍药花随着微风来回摇摆着,印入她的眼帘,十分的妖艳美丽。这样的红色,和他们成亲时候的红烛一样红。她想起成亲那晚,那杯最遗憾的合卺酒。 凡间有句老话:新婚夫妻之后喝过了合卺酒,才能白头到老…… 素洗拿着药走到她身边,想催她喝,然而闻人九却盯着窗外摇曳的红芍药,很轻地说:“素洗,你能帮我找两杯酒吗?” 素洗如临大敌一般:“阿九,你要酒做什么?你是不能喝酒的!” “我只是,想尝一下合卺酒的味道。那一晚,他没有陪我喝。”那时候的他,真正地视她如赝品、影子。 素洗沉默了有一会,才将汤药放在一旁,郑重地道:“阿九你放心,再难我也帮你要道这两杯酒!”说罢匆匆出去了。 找两杯合卺酒并非难事,素洗施了隐身咒,很快就取到了。她小心地捧着酒进寝宫,却见闻人九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前书写什么,她来的时候正落下最后一笔。 “阿九,你看!” 闻人九走过来望着两杯清酒,将信递交给她。 “素洗,我……想见矜最后一面,请你务必帮我交给他。” 素洗盯着字迹秀美的封面,良久才说:“你既然要走,何必再多做纠缠,我怕节外生枝。” 闻人九遥遥望着窗外的天空飞絮,“我自闲时亭与他第一次见面,也想再去一次闲时亭,也算落得个善始善终,就当这一切只是做了一场梦。他我再无遗憾吧……” 素洗最终还是去了,然而直到天黑,却都没再回来。 夜色沉沉,星光黯淡月色朦胧,冷风阵阵。她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晚上,偌大一个寝殿安静得仿佛死去一般…… 天光渐渐地亮了,直到鸟声啼啾,窗前的红芍药还像昨天那样的艳,她才呆然地起身,行尸走肉一般走到桌子前。 那两杯合卺酒静静地躺在上面,一低头就能倒影出她的模样,一晃眼仿佛当年刚刚成婚的自己。 她轻轻执起一杯,低头看了久久,一饮而尽,紧接着执起另外一杯仰头喝光。 “可笑我竟……”未完的话再没说出口,一行人推门而入,为首的冷冷地宣读无怀矜的诏书,最后上前一步,道:“闻人氏,时辰已到,快随本将走吧!” 她最后看了眼寝宫,毫无留恋地随着那人离开了。 她是戴罪之身,并无资格从因生洞走。她的路,将是被带到壶天镜的另一个出口,夺去所有的修为,而后抛入凡尘。 高空的风云冷得仿佛被冰雪冻过,失去了仙力庇护的闻人九很快冷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等她被投入凡尘,身后刮起一阵暖风,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见慧瑞公主和素洗站在身后,而押着她的将领远远地退开去。 惊诧之余,她十分周全地行了一个礼。慧瑞点点头受了,走到她的身边,轻轻传递些许仙力,助她避过恶寒。 “以这样的方式摆脱这一切,我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闻人九沉默地点点头,心知当日在殿上她虽出口咄咄逼人,却是在联合自己逼迫矜松口放她离开。她屈了屈膝,轻声地说:“多谢公主。” 素洗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殷切地看着她:“我已求得帝君,随你一同返回凡尘。阿九,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 云下三千凡尘,万里江山绵延不绝,只要轻轻地一跃,一切都会回归原位。 狂风吹得她衣袂狠狠飞起,眼前视线阵阵模糊。她仅仅迟疑了片刻的功夫,便一闭眼,毅然决然地纵身跃了下去…… 起风了,吹得大袍猎猎地响,天空白云瞬息变幻,如白云如苍狗。 无怀矜极慢地走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道,偶尔行过一两行侍女,见到他皆诚惶诚恐地跪下行礼。 这偌大一个延心宫乃至整个壶天镜,都已经是他的了。谋划了多年的帝君之位如今终于到了自己手上,而如今……却满心都是疮痍。 不知不觉竟到了元后宫,他慢慢地推开寝殿,心里隐隐还在期待什么,然而寂静的一切让他隐隐的期待成空。所有的一切都端端正正地放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去一下。唯有桌上两个空了的合卺酒杯被孤零零地遗落在此。无怀矜盯着那两个酒杯看了很久,心头突似被什么堵住,阵阵作痛。 他逃避一般地走到书案前,一方镇纸下面被好端端地压着一张花笺,一行秀丽的字一下子攥取了他所有的目光,他移开镇纸。 ——半醒微酣时,仍在迷时梦。道我仙境好时光,蝶舞飞花梦一场。 一阵清风袭来,信笺无声委地……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景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